文/王 曄
《集殷墟文字楹聯(lián)匯編》 木耳社版
羅振玉與王國維都是近代中國矚目的國學大師,共同創(chuàng)立“羅王之學”。二人結(jié)識于1898 年,交往共歷30 載。1911 年,在日本本愿寺教主大谷光瑞、歷史學家藤田豐八等人的邀請下,羅振玉與王國維偕家眷前往日本京都,羅振玉遂也開啟了長達八年的旅居生活(其間有短期返程)。這八年,羅振玉遠離國內(nèi)政治旋渦,潛心學術(shù),成果斐然。
羅振玉是殷墟甲骨收集、文字考釋及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的先驅(qū)。他深感甲骨價值的珍貴,大量搜集,即使流亡期間也在堅持。1915 年還曾回安陽實地考察:“天不出神物于我生之前,我生之后,是天以畏予也。舉世不之愿而以委之予,此人之召我也。天與之,人與之,敢不勉夫?!碑吷詹丶坠瞧_到三萬余枚,這也為其研究甲骨文字提供了廣泛資料。
到達日本之后,羅振玉將自己的眾多書籍、資料存放在京都大學圖書館,并繼續(xù)對甲骨文字的研究,進而撰寫了《殷虛書契考釋》。在1914 年的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以下簡稱“往來書信”)中也記錄下寫書歷程:
拙序昨夕改訂數(shù)處,尚有未愜而未能改得者。茲先將已改者寫奉,仍祈斧正。
信中內(nèi)容說明了羅振玉撰寫《殷虛書契考釋》及改定序言時的情況,《殷虛書契考釋》中的甲骨原文為羅振玉親自書寫,推翻了他人代筆的言論。
羅振玉自1911 年開始陸續(xù)出版了《殷墟書契》(1913)、《殷虛書契前編》(1913)、《殷虛書契菁華》(1914)、《殷虛書契后編》(1916)等,一系列著作開甲骨考釋之先,也讓羅振玉成為甲骨文研究領域的奠基人。
作為“甲骨四堂”之首的羅振玉不僅在甲骨學領域是理論翹楚,在甲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也是開山之人。其在見到殷墟契文之后,開始臨寫抄著,并用考釋過的甲骨文字集聯(lián),遂成《集殷墟文字楹聯(lián)》。
昨小憩塵勞,取殷契文字可識者,集成偶語,三日夕得百聯(lián)。存之巾筒,用佐臨池。辭之工拙非所計也。
雖然搜集有萬余甲骨遺片,但除去重復字例,所得釋字也是有限。羅振玉仍用其集成了一百七十多副楹聯(lián),后又續(xù)寫《集殷墟文字楹聯(lián)匯編》。日本學者內(nèi)山知還對《匯編》進行了全譯,后東京木耳社出版《甲骨文墨場必讀—集殷墟文字楹聯(lián)匯編》,已成日本書界甲骨文書法創(chuàng)作的必備參考書目。
不少書者書寫甲骨文,會模擬契刻文字尖銳刀口。羅振玉是將毛筆書寫筆意融入甲骨文字書寫之中,加之其是“由許書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窺書契,窮其蕃變”。故后期還把大篆筆法運用其中,顯現(xiàn)出法度嚴謹、工整穩(wěn)重的書卷氣息。羅振玉在甲骨文的臨摹與創(chuàng)作上用功頗多,其孫羅繼祖曾回憶說:“辛酉年我八歲,已能記事,每見公為人寫楹帖,總是集契文,大小篆倒反而少寫。以后也常常如此,如果人家不指明要那一體的話,就統(tǒng)以契文應之。”
羅振玉寄給王國維的書信大多為行草寫就,其行草結(jié)體修長,斜勢明顯,有董華亭筆意。“弟此次所撰諸畫跋尾,自問如與華亭共語,當相視而笑。先生或不以我為誕乎?”沈曾植也曾曰:“學問之事,既為公等壟斷,而公之小行楷書,又復卓絕。我畢生染翰,竟無入處,此關(guān)天事,又復何云?!?/p>
可見羅振玉以實用性為主的“稿草”書寫具有濃厚的文人氣息,自己不僅對此頗有信心,也得到了他人的肯定。
羅振玉在旅居日本期間,偶執(zhí)鐵筆,除自用印外也為朋友刊刻。其以璽印實物為典章研究之助,而不趨明清諸流派,出秦入漢,以古璽漢印為宗,以醇厚學養(yǎng)出之。
1916 年羅振玉為王國維治印二方,一方朱白文姓名印,一方白文名號印,均取法漢印,謹嚴工穩(wěn),古穆淡雅。
今日為公制(治)印,晚間始成,而得惠簡,茲先將印本呈鑒。名印仿漢人撥燈法,甚愜意;號仿切玉法,則未盡愜心,然尚大雅可用。至所作邊款,則不成字,如蔣山堂晚年款矣。因目力大遜,老境漸逼,可懼也。
羅振玉在日期間,也持續(xù)保持與國內(nèi)和國外學者、收藏家、古董商等的交流與交易:一是為了不斷更新信息,了解最新的出土和發(fā)掘情況,豐富藏品并增加書籍刊??;二是通過國內(nèi)外的交游,能夠互通有無,開拓眼界。
國內(nèi)學者、收藏家諸如沈曾植、梁鼎芬、曹元弼、劉惠之等與羅振玉多有交流,其中沈、梁二人與羅為肺腑交:
昨見沈乙老,暢談二時許。座中并見曹叔彥。今朝梁節(jié)老來,略悉近來情狀。
節(jié)老辮發(fā)竟被其學生剪去,今安一假辮。沈、曹則不復他出,故幸免。乙老好客如故,志趣堅定,向之投書,宜其不懌也。
乙老深贊大序之考證,斯世竟得知己,然恐無第二人也。
羅振玉《流沙墜簡》
羅振玉刻“上野理一”“有竹”
早在1898 年,羅振玉等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農(nóng)學社、南洋公學東文學社,王國維是文學社培養(yǎng)的學員之一。當時羅振玉為了能翻譯日本及歐洲的農(nóng)學書籍,遂請來了藤田豐八,而后又通過藤田,認識了京都大學的內(nèi)藤湖南和富岡謙藏。也正是在這些人的幫助下,羅、王二人可以舉家東避。
內(nèi)藤湖南,日本近代中國學的重要學者,中國學京都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
富岡謙藏是金石學家,主攻中國金石學,與羅振玉、王國維多有往來。1912 年2 月,在富岡謙藏的牽線下,其父親文人畫畫家富岡鐵齋拜訪了羅振玉,飽覽羅的收藏,并相互切磋。羅振玉還為富岡鐵齋篆刻了“富岡百煉”“鐵如意齋”等印。
上野理一,號有竹翁,齋號有竹齋,出版家、收藏家,篤愛中國古物,富藏法書名畫及商周秦漢古玉。1915 年,“頃博文堂來報上野氏太夫人之喪”,羅振玉聞聽上野理一母親過世的消息,特意偕同王國維向其表示問候。1917 年,上野理一將所藏中國古印鈐成《有竹齋所藏璽印》四冊。羅振玉亦應上野之請,為此題寫書名及分類標記。
羅振玉致鄒壽祺信札
日本學者林泰輔對甲骨文也做研究,判斷甲骨出土故墟在河南湯陰,并將論文《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之龜甲獸骨》寄給羅振玉。羅振玉后考證出甲骨出土地是河南安陽小屯,糾正了林的誤斷。林泰輔在辛亥革命后又到安陽親自考察搜集,并與羅振玉、王國維保持著學術(shù)交流。其間,王國維著《與林浩卿博士論洛誥書》(1916),羅振玉著《與林浩卿博士論卜辭王賓書》(1917)。羅王二人與林泰輔的互相切磋探討對甲骨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羅、王二人與日本諸人的學術(shù)交游也可見于書信中:
前劍峰學士過此,念公甚,已以近狀告之。渠又言林浩卿博士每得公及弟手書,如獲異寶。
林浩卿博士所著《周公》一書,乃博士會院之賞金,此尚算公道。林在彼邦學者,自是翹楚也。
今日見長尾雨山。數(shù)日前,湖南來,以我崇德四年高麗所刊太祖皇帝圣德碑所贈,漢滿蒙三文書之(望告乙老,渠不知曾聞有此碑否),此在高麗碑中最有用,校之三韓漢晉諸刻,尤有價值。
此間能讀漢籍者,實僅長尾雨山一人,下次即添贈渠一本可也。
屬贈東友《叢刊》,已分致內(nèi)藤、狩野、富岡,東京則寄藤田、林兩君,弟留一份。
不僅是東瀛,羅振玉也與西方學者有直接往來。羅振玉在敦煌寫本文獻研究上用功頗深,在東渡日本前,羅振玉已從法國伯希和劫敦煌漢簡文書中得到了部分影印資料。東渡最初兩年,仍在整理校對敦煌文獻照片,后著錄《鳴沙山石室佚書》《敦煌石室遺書》。
伯希和昨有信來,已轉(zhuǎn)往北京使署,言有照片二百紙贈弟,戰(zhàn)后乃可寄云云。此中殆必有嘉品,恨不得寓目也。
羅振玉除與法國伯希和外,又接觸到了英國斯坦因和沙畹教授,互相探討并糾正了沙畹教授的一些學術(shù)主張,后與王國維合力編撰《流沙墜簡》,此書為中國近代最早研究簡牘的著作。
并請問敦煌遺書(西夏字書影照否?)及有無影照,有無目錄,及沙、伯兩君有無托致弟之信。
古簡牘粗閱一過,擬分為三大類:一小學、方技、術(shù)數(shù)書,二西域屯戍叢殘,三簡牘遺文,而總名之曰《流沙墜簡》。
《流沙墜簡》樣本已來,奉覽。竟與法人原書無二(幾過之)。
日本后期熱衷研究敦煌學,也是深受羅振玉的影響。
旅居日本的這八年,羅振玉在學術(shù)上碩果累累,成就斐然。清末民初,殷墟甲骨、敦煌遺書、西域簡牘、中原碑志等考古資料大量發(fā)現(xiàn),羅振玉也竭盡所能廣泛搜集,分門別類整理研究。他曾言:“自問平生文字之福,遠過前人,殷墟文字一也,西陲簡冊二也,石室遺書三也,大庫史料四也。”其他諸如高句麗與百濟遺民之最初研究、西夏文字等均有開創(chuàng)之功,并有專集刊行。
在書學的收藏研究上能有如此巨績,羅振玉是需要有一定財力的。郭沫若曾評說“功勞即在為我們提供出了無數(shù)的真實的史料。他的殷代甲骨的搜集、保藏、流傳、考釋,實在是中國近三十年來文化史上所應該大書特書的一項事件”。王國維亦評:“辛亥以后,流寓海外,鬻長物以自給,而殷墟甲骨與敦煌古簡佚書先后印行。國家與群力之所不能為者,竟以一流人之力成之,他所印書籍,亦略稱是。旅食八年,印書之費以巨萬計,家無旬月之儲,而先生安之。舉力之所及,而惟傳古之是務,知天即出神物,復生先生于是時,固有非偶然者?!?916 年,王國維回到上海,在哈同花園編《學術(shù)叢編》,并擔負起羅振玉“書畫買賣事”的重要職責。從1916這一年的往來書信中可知,羅、王二人在書畫交易上頗為操心。國內(nèi)古董商人程冰泉的汲修齋和日本的博文堂在書信中出鏡頗多,可見它們多是羅、王二人所收書畫的流轉(zhuǎn)運作之所。“買賣事”也為二人的學術(shù)工作提供了豐富的物質(zhì)資料和強有力的經(jīng)濟支撐。
羅振玉與王國維的書信往來讓世人看到兩位學者專心篤行的治學態(tài)度和志同道合的深情厚誼。羅繼祖言:“兩公為學,有疑或有獲,必相質(zhì)證,真所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從“滿紙春蚓秋蛇,非公不能識也”中可見二人的熟知與默契;從“公歷次來書,已盛以小匣中,將盈矣。初欲將來書所述摘入日記中,乃多不勝記,乃專匣儲之。不意弟之惡札,公亦儲之篋衍也。天壤之大,疑如吾二人,可決其必無矣”中可知兩公皆珍其手稿,重視此情。
羅振玉能夠著作等身是與他堅韌的毅力和東渡扶桑后的環(huán)境分不開的。在京都期間,羅振玉遠離國內(nèi)的政治旋渦,1912年又堅辭日本京都大學教職之聘,相對的寧靜使其能全身心投入學術(shù)活動中。羅振玉“知一切學術(shù),非從最古書籍讀起不可”。也知學術(shù)之路艱辛,誠如其所說:
回憶此事研究,先后垂十年,積銖累錙,遂有今目。當今之世,舍公而外,尚無能貫徹此書者。譬猶以數(shù)分鐘觀博物館,徒訝其陳列之眾,竟無人肯以長久之時日,一一細覽之者。不知異世有潛心搜討如公與弟者否?弟竊謂考古之學,十余年來,無如此之好資料,無如此之關(guān)系重大,無如此之書癡為之始終究。今有之,而世人尚罕知貴重,可哀也……今世士竟弟之業(yè)者,舍公外無第二人,幸屏他業(yè),以期早日成就,何如。當今海內(nèi)外相距數(shù)千里,而每月通書數(shù)十次,以商量舊學,舍公與弟外,恐亦無第三人也。
羅振玉信札
羅振玉臨金文
羅振玉書札
雖“惜國家往者不注意,我輩一人之力,不能盡其千百之一二,為可恨也”。但羅振玉仍憑自己一人之力,為現(xiàn)代學術(shù)的繁榮做出了突出貢獻,并贏得了國際聲譽。在日期間,他繼續(xù)甲骨文的考釋刊布、開敦煌學先例、加深漢晉木簡研究,為簡牘學奠基、整理金石文字資料、進行古器物研究,可謂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shù)界第一人。羅振玉以“傳古”為己任,書學思想和書印臨創(chuàng)均以“古”為靈魂,體現(xiàn)出了其深厚的傳統(tǒng)功力和人文素養(yǎng)。一代國學巨擘,除去其在政治上的守舊,其在書學領域上披荊斬棘所閃耀的熠熠光輝可永爍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