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強
關于疾病的主觀解讀
我常在醫(yī)院的偏僻一角,張望熙熙攘攘的行人——他們步履匆匆,他們形色惶然,他們滿面愁容,他們滿懷期待,他們傷筋動骨,他們體健心安,他們愿望達成、一臉幸福,他們嚎啕大哭、淚流滿面……
疾病究竟是什么?作為一個在醫(yī)院謀生的人,作為一個將文學作為夢想的人,作為一名寫作者,這是我經(jīng)常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的一個問題。從生物學、病理學來說,這一問題早有定論,至少是早有數(shù)種權威的詮釋與解讀。然而,從個人的感性角度去說,我一直以為,疾病,以及傷痛,是肉身對靈魂的吶喊與抗爭,是肉身對于個體欲望、思維等主觀領域程度不一的反擊與抵制。當靈魂、思維對于各種器官組成的肉身,沒有給予足夠的照顧、重視,未能提供必要的優(yōu)質空氣、陽光、水、養(yǎng)分,以及體貼與撫慰,肉身在忍無可忍、或者自認為忍無可忍之時,便開始了或柔軟或激烈的對抗與抵制,它們開始懈怠起來、疲敝起來,輕者偷工減料,消極怠工;重者徹底罷工,“撂挑子不干”;甚至“為非作歹”,反其道而行。當然,也有的器官激情過度,過于亢奮,以一敵百,越俎代庖,不按照自己的職責甘于平庸、安分守己,同樣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抵制和抗爭。當肉身不按照既定的規(guī)則運行,跟靈魂、思維等路線偏離、互相牽制,于是乎,疾病產(chǎn)生了,疾病越來越重了,最為悲慘的情況則是,肉身與靈魂分道揚鑣,永久別離。
作為一個在醫(yī)院依靠寫字為生的人,我明曉自己跨界的身份,更深知所思所行的尷尬與邊緣。每每意識到這一點,我都會想起自己非常喜歡的一位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當然,我深知,自己的寫作以及思考的深度,跟佩索阿相比,有著天壤之距。佩索阿這位職場上平平凡凡、毫不起眼的小職員,卻在自己狹仄的書齋里,寫下了震動世界的哲思之書、“不安之書”?!拔沂俏蚁氤蔀榈哪莻€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虬雮€裂縫,因為還有生活……”
生、老、病、死,為每一個人不可抵抗的生存境遇,且皆與醫(yī)院密不可分,更是一個寫作者感知與思考的源泉。在這里,我見識到科技的力量,更認識到人類的局限;見證了無數(shù)的喜怒哀樂,也旁觀了諸多的無知荒誕。疾病,讓我們更清晰地認知自我——有時,我們的肉身就是一面鏡子,你給她滿面春風,她還你陽光燦爛;你對她齜牙咧嘴,她還你一個鬼臉。有時,我們的身體又是一座城堡、一所監(jiān)獄、一片荒原,心之所向,身之所至,或許僅僅只能存在于最理想的夢境中,絕大多數(shù)之時,我們的肉身會對靈魂做出或大或小的抗爭,也許綿長,也許短暫,也許片刻相悖,也許永久別離。
手術室
卡爾維諾的小說名篇《分成兩半的子爵》寫了一個極其荒誕又頗具寓意的故事:梅達爾多子爵在戰(zhàn)爭中身負重傷,被炮彈炸成了兩半,分成兩個部分的子爵竟然奇跡般地各自活了下來,一半極惡,一半極善。惡的子爵無惡不作,無所不為;善的子爵則宅心仁厚,助人為樂。后來,善惡雙方因為同時愛上了少女帕梅拉,子爵的兩個半身在決斗中分別受傷,此后被醫(yī)生將二者施以合體手術,子爵最終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從而成為一個善惡兼具的尋常之人。
與《分成兩半的子爵》的荒誕程度有得一比的是布爾加科夫的小說《狗心》,小說講述的同樣是一個跟手術相關的故事:聞名遐邇的醫(yī)學教授普列奧布拉仁斯基和助手博爾緬塔爾博士做了一個大膽而離奇的醫(yī)學實驗,他們將一名死去男子的腦垂體,通過手術的方式植入一條狗的體內,以便獲取有益于人類的信息密碼。可是,讓人始料不及的是,這條狗竟然變得越來越像人。這只幾乎變成人的狗,雖然具備了人的外形和語言能力,卻毫無人類的道德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恥下流,為所欲為,教授一家因此而變得一團亂麻,雞犬不寧。這只具備人的能力的狗,猖狂之時甚至要殺人滅口、取人性命。萬般無奈之下,教授和助手不得不想方設法再次為之做了手術,將其變回了狗身。
作為世界文學中的巔峰之作,《分成兩半的子爵》和《狗心》,均是通過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來描摹社會、透視人心、折射人性。在這里,卡爾維諾和布爾加科夫又何嘗不是外科醫(yī)生呢?他們將人性放置于無影燈下,用柳葉刀將之剖開,找到健康的肌理、病變的組織,一一展示,供人觀瞻。然而,遺憾的是,無論是他們,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哲人智者、靈魂導師,都無法將人性中的病變、毒素一一厘清且切除,世界上的惡與罪,也便與人類共存,共生共亡。
在醫(yī)院中,手術與小說中的大相徑庭。絕大部分的外科醫(yī)生,并不是作家或者思想者,在他們的意識中,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脂肪瘤就是脂肪瘤,癌轉移就是癌轉移,這些疾病僅僅就是疾病而已,與人性陰暗、社會不公毫無關聯(lián)。所謂“疾病的隱喻”,只存在于小說家的文本中,只存在于蘇珊·桑塔格們的解讀里;所謂“瘋癲與文明”,也只在哲學家的思辨中才清晰明了,只在米歇爾·福柯們的理論世界中熠熠生輝。
外科醫(yī)生們所要做的,大抵就是“拿出來”“放進去”。
所謂“拿出來”,就是通過不同的方式,或剖開臟腑,或依靠人自身的孔洞,或利用管狀、鏡類的醫(yī)療器械,將體內、體表的贅物、異物,尤其是病變組織取出來,一來杜絕它們危害人的健康,二來對這些病變組織“嚴加審查”,辨別其身份,再想辦法努力將之制服。當然,無法制服的情況同樣比比皆是,可以說,甚至絕大多數(shù)的醫(yī)生本人,最終也都死在疾病上。
“放進去”與“拿出來”大抵類似,只不過是將對健康可能有益的器物、人工器官,甚至從別的身體移植過來的器官等,放置到患者適當?shù)奈恢?,幫助其恢復人體所需的相關功能,如此而已。支架植入、人工關節(jié)置換、腎臟心臟移植等,皆為此類。
肉身對于靈魂的抗爭與背離,對于一個手術病人而言,體會尤為深切。當麻醉劑已經(jīng)發(fā)揮效用,而人的意識尚未完全消失的那短暫片段,都可以分明感覺到,無論是手腳、頸部,還是動作、語言,都已經(jīng)不再受大腦控制,它們如同脫韁之馬,各行其是,神經(jīng)中樞的指令,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意義。這跟一個人的夢魘,又是何其的相似?
關于手術,不經(jīng)意間想起了一件頗值得玩味的小事兒。一位熟人,也是稱得上風雅之士的文化人,體檢時發(fā)現(xiàn)體內有一腫塊,為了以絕后患,幾經(jīng)思慮后,決定手術取出。由于曾經(jīng)購買了商業(yè)保險的緣故,在術前,熟人極其熱切地找到我,想讓我從中幫忙,在其取出的腫塊病理報告上做以手腳,出一份惡性腫瘤的報告。我盡管委婉卻很認真地告訴熟人,這種事情是行不通的,我們不能讓別人犯罪、犯錯,來幫助自己實現(xiàn)私心甚至利益熏心的目的。盡管被我拒絕,可熟人仍然不死心,再三懇求。我內心極其抵觸,甚至憤慨,但終究還不至于因此便撕破臉面,就施以緩兵之計,說,等手術后病理檢查結果出來后再說吧。數(shù)日后,水落石出,結果竟然真的是惡性腫瘤。熟人拿到了急欲想求的報告單,究竟是該笑,還是該哭?
文人之病
在河南鞏義筆架山,詩圣杜甫的誕生之地,我最先想起的,竟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詩句。這或許與我的思慮和經(jīng)歷有關。
我一直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孤立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以及朋友、同事等,僅僅是血緣上、社會關系上的聯(lián)系,彼此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很有益,卻又很有限。每個人更多的時間,都活在外人無法入侵的內在世界里,自得其樂,或者孤苦伶仃?!坝H朋無一字”,字面意義雖然略有出入,用來形容我們的內在世界,我以為,恰到好處。
“病”字,更是跟我有著揮之不去的聯(lián)系。在我年幼之時,大抵三兩歲模樣,曾有一段重病的經(jīng)歷,歷時半年之久。由于身處窮鄉(xiāng)僻壤,求醫(yī)不便,只能依靠運氣和天生的免疫與病魔作戰(zhàn),遍體鱗傷,幾近夭折。好在或許劫數(shù)如此,命不該絕,骨瘦如柴之際,竟又否極泰來,漸漸好轉,直至痊愈,方有今日之我。
十九年的讀書生涯結束后,幾經(jīng)波折,陰差陽錯,我竟進入到一所頗有名氣的三級甲等醫(yī)院謀生。由于所學專業(yè),以及自己并沒有另外更好的謀生本領所限,讀書年代,自己是一個寫字人;到了單位后,依然不得不依靠文字為生。盡管早已不是依靠稿費糊口度日,但賣字為生的命運,并未有絲毫改變。
一晃在醫(yī)院工作已經(jīng)十余載,無形中自己早已肩負起了寫字人與醫(yī)院人的雙重身份,盡管在這兩大群體中,自己皆是無關大局的邊緣人,但邊緣的處境,反倒給自己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觀人閱世,體悟眾生。
話接前文,杜甫跟疾病相關的詩句非常多,以隱逸著稱的孟浩然,也曾因以病作詩,留下過讓人喟嘆的典故。跟杜甫的貧病交加大為迥異,孟浩然的“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是為求仕,是為顯達。孟浩然這兩句詩出自《歲暮歸南山》,詩中最出名的也是這兩句。句意很明了,即是:自己沒有什么才能,連英明的君主都愛答不理;身體孱弱多病,連親朋好友們也都對自己疏遠了。《新唐書》記載,孟浩然曾有大好機會,在朋友的推薦下,得以面見皇帝李隆基。明皇也聽說過孟浩然的名聲,出于愛才之心,就讓他吟詩一首,做以考察。孟浩然一時激動,不知是有意賣弄,還是腦殼發(fā)昏,竟然吟誦了此詩。以我之見,孟浩然這么自述,似乎有一些牢騷,也有一些抱怨,更多的是自以為是的撒嬌賣萌、故作聰明。想不到“明主”李隆基壓根兒理解不了這般的幽默,說:“你自己不求做官,我也從來沒有放棄你啊,緣何這般歸責于我?”皇帝佬因此老大不高興,但畢竟還是一位“明主”,明皇并沒有加以問責開罪,只不過,孟浩然自以為的宏圖也就施展不開了……
由杜甫至孟浩然,恰恰正是文人病的兩種主要形態(tài)。
其一是確然身軀有病,且大多貧病交加,貧與病二者互為惡性循環(huán)。這般貧病交加的文人,除杜甫外,還有曹雪芹、蘇軾、徐渭、李漁、梵高、葉紫等,他們的病與貧,在作品中得以恣意的表現(xiàn),讓一代代人感同身受,或者惺惺相惜,產(chǎn)生共鳴。當然,也有一些身患重病而生于長于富貴之家者,作品則別有風貌,另有姿色,如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川端康成、伍爾夫等,雖然他們不曾承受貧困之苦,卻深陷身心病痛的折磨困厄中,個人體悟非比尋常,付諸文字,其體驗也隨著作品的經(jīng)典性世代流傳,感人肺腑。
其二則是身體并沒有重大的困厄,只是精神困頓,胸有大志卻施展無門,只能以病為喻,以病為媒,傳達胸中苦悶。當然,也有因苦悶、抑郁,最終導致身心疾病者,并因之喪命,同樣為數(shù)不少。
文人之病,一為身,一為心,身心兼具者則承受雙重之厄。一些病有藥可醫(yī),另一些病,譬如“空懷抱負”“懷才不遇”之病,唯有賞識的伯樂才能醫(yī),連李青蓮被皇帝召見時,都興致勃勃地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還有多少“懷才不遇”病,是一頂足夠大的烏紗帽不能治愈的呢?
其實,至少在當今,總是覺得滿腹經(jīng)綸、懷才不遇,肯定是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