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國
年少時,在野外我不止一次與黃昏邂逅。
暮色四合,起風了,風拉彎了莊稼的腰身,天越來越低,越來越暗,夜的黑最終吞沒了整個村莊和大地。
“紅紅的太陽進入睡眠/莊嚴的終曲八度音里/白晝的歡呼漸漸隱散//調皮的光們天晚依然/|在檐角上玩著捉迷藏/而黑夜已將顆顆鉆石/散播在了藍色的遠方”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讀過里爾克的這首《黃昏》,卻對黃昏有著詩情般的敬慕,我不害怕黃昏,相反對黃昏包裹天地的一剎那心存敬畏。
黃昏后,我一個人在打麥場看麥子,已經脫粒的麥子靜靜地躺在打麥場的一角,塑料布搭起的帳篷就是它們的家。我也躺在打麥場上,四周空蕩蕩的,有夏夜的暖風拂過,白楊樹寬大的葉片發(fā)出拍手似的嘩嘩聲,偶爾會伴隨著幾聲蟲鳴??諝庵袏A雜著麥秸稈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氣息,這本該是一個充滿詩意和童真的鄉(xiāng)村夏夜。
后來,天越來越黑,四周也越來越暗,夜幕徹底籠罩了鄉(xiāng)村大地。這時候,爺爺吃過晚飯來到打麥場替我,并催促我回家。爺爺和父親回家時說好的,到了晚上哥哥和爺爺一起來,爺爺留下看場,哥哥和我結伴回家??墒乾F在,哥哥沒有同來,這就意味著我要獨自一人穿過野外的黃昏。
從打麥場到村莊有一里多的路程,那一夜,這條平時走慣的路卻顯得無比漫長。我一個人走在這條鄉(xiāng)村小道上,就如同走進一個不真實的夢,有風灌進我的耳朵,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后面似乎有一個人跟著我,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就是童年的這個夏日夜晚,我真正解讀了一個人內心的恐懼。
麥秸垛黑黢黢地蹲在路旁,我不禁加快了腳步,一想到前面我必須經過一個早年燒制藍磚的廢棄窯洞,我又禁不住放慢了腳步。盡管內心充滿了恐懼,可是我又不得不拖動雙腳前行,并在內心暗暗地給自己打氣。
最終,我還是獨自面對了那個窯洞。
那座窯兀自立在我的右前方,此時,我只能朦朦朧朧地看見它黑乎乎的輪廓。白天的日子里,我曾經仔細端詳過它,那是一個有兩間房屋大小的圓形立體建筑,旁邊開著一個門洞,沒有廢棄時這門洞應該是磚料的進出口。因為這一個廢棄的窯洞,恐懼得以在我八歲的記憶里留存,我抬腳邁步準備快速穿過,可是就在這一刻,那些關于窯洞的恐怖傳說卻在我腦海里復活。
村里有一個人叫甄大膽,因為喜歡說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話,真名反而被大家忽略忘記了,街坊們都稱呼他甄大膽。據說,有一次,黃昏時分,他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走進了窯洞,他向來不信邪,大膽地跟過去也走進了窯洞,他四目張望,窯洞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白胡子老頭兒。想到這里,我脊背發(fā)涼,發(fā)梢也麻棱棱的。
我必須快速穿過,于是我貼著路的左側磕磕絆絆地向前跑,此時我已聽不見風聲,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是我記憶里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等我穿過南寨外的堤坡走進村莊,看到一些人家門縫里透出微弱燈光的那一刻,我才感覺到雙腳踏實地踩在土地上,我感到自己的臉上有溫熱的液體滑落。
童年的那個黃昏,是一個詩意與恐懼并存的黃昏。我躺在打麥場上嗅著麥香,聽風聲過耳;后來我穿越了野外的黃昏,恐懼得以在我的記憶里留存。
多年后,我成功逃離了鄉(xiāng)村,努力地把根須向城市的土壤伸展。等我再次回到自己童年的鄉(xiāng)村,那兀立的磚窯、縱橫的阡陌、低矮的屋檐都不見了蹤影。透過時光的幽深,我望見了童年的那些黃昏,還有黃昏時分低矮屋檐下升起的裊裊炊煙。
鄉(xiāng)村的房屋在時間的推移中變換了面龐,一樣的造型,一樣的瓷磚,一樣的門臉。罐裝液化氣代替了早年間的木柴,曾無數次溫暖心田的炊煙隱于時間的深處,一同隱于時間深處的還有帶著幾分詩意的柴門。
如今柏油路取代了坎坷的土路,一直鋪到了各家門口。目睹了家鄉(xiāng)的變化,我的眼前突然又閃現了上初中時的鄉(xiāng)道,一遇陰天下雨,道路泥濘,泥巴塞住了自行車的前后擋瓦,車轱轆無法轉動,往往不是人騎車,而是車騎人,急得人雙眼含淚,恨不得將自行車扔到泥濘的路旁。
村莊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邁開了步伐,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村莊,正一步步向城市靠近。我童年時常見的豬圈羊圈消逝了,豬羊不見了,牛馬驢騾不見了,滿街筒子亂跑的雞鴨也不見了,村莊似乎少了些靈動與生機。
逃離與回歸就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有時看似事物的兩極,實則合二為一。
在黃昏時分,有故鄉(xiāng)的人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依然流浪。這時,陶淵明的詩在我眼前輕輕飄過,翼翼歸鳥,載翔載飛。
(作者單位:河南省鄭州十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