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
一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似乎沒有明顯的時間標志,如果硬要給它貼上一個開始的標簽,那大約是從戶外論壇的一個召集帖子開始的吧。
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朋友們熱衷于去探險了。他們迷戀一條叫做“七十二混溝”的野溝。所謂的七十二混溝,是歷山三百平方公里保護區(qū)內(nèi)無數(shù)條險峻的溝壑峽谷中相對較大較集中的七十二條,因為地形地貌復(fù)雜多變,山高谷深,溪流瀑布和絕壁縱橫其間,號稱七十二混溝。當(dāng)?shù)厝巳缟裨挵愕年P(guān)于野人猛獸的傳說,更使得七十二混溝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詭異的面紗。傳說當(dāng)年駐守山西的閻錫山為修同蒲鐵路,曾派遣一個團的部隊進混溝南坡伐木,待到出山時,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到一個連了。如今,為探險而進入混溝迷路喪生的已不下十余人。更多的戶外探險隊、野外生存俱樂部,躊躇滿志地來,無可奈何地返。七十二混溝的斷崖絕壁,猛獸毒蛇和至今為止鮮有人進入的神秘感,誘惑著我的那些談起無人區(qū)和探險就兩眼生光的朋友們,當(dāng)然也誘惑著我,誘惑著阿媛。
我是在地質(zhì)大院里長大的,我從小看慣父輩穿登山鞋、背地質(zhì)包的英姿,父親拍攝于崇山峻嶺間的照片使我迷戀,我向往這樣的人生。阿媛為何熱衷?我一直覺得她是在尋找疼痛,尋找肉體的銳痛。那會我們已經(jīng)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我知道她正在婚姻中糾結(jié),但她似乎并不想決絕離開,她說再等等,她渴望生一個孩子。她說有個孩子興許日子就能過了。這孩子還沒有身形便已經(jīng)具有了使命,被阿媛賦予大任去挽救什么。
那時我們常在我家的客廳里閑聊,我八歲的兒子總來搗亂,這個雞嫌狗不愛的小頑童說,媽媽的朋友中,阿媛姨最不嫌棄他,阿媛看我兒子的眼光帶著憧憬之情,只有為人母的女人才看得懂。
后來,她真的懷孕了,她喜極而泣,她在電話的那一端邊哭邊說。我猜她可能正站在醫(yī)院的臺階上,或者婦科診室的走廊里——我聽見嘈雜的人聲?;蛟S我是第一時間分享她快樂的人吧。但兩個多月以后,她流產(chǎn)了。我又在電話里聽到她哭,她不說話,只是哭。這孩子來去都像一道光,忽而到來的光,忽而熄滅的光。照亮她,又讓她陷入更深的黑暗。要命的是,這樣的情形竟然反復(fù)了三次,她被人施了魔咒,那小小的胚胎停留于她腹中不會超過三個月,她眼里的光芒和憧憬也僅能維持三個月。醫(yī)生給出的通俗解釋是阿媛對精子有天生的抗體。我驚詫,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抗體。這抗體致使胚胎無法在她子宮溫厚的內(nèi)膜中扎下生長的根。必須破壞掉抗體,她才能孕育自己的孩子。她當(dāng)然同意接受治療,那時她還不知道治療過程冗長、煩瑣,以及由此滋生的鈍痛。漫長的幾個療程之后,她說她快堅持不下去了,她說看見婦科診室的床就腿發(fā)抖。
有一個黃昏,她坐在我家客廳,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長發(fā)遮住半邊倦怠的臉,說,我快堅持不下去了。我知道她在說治療,也在說婚姻,但我沒法接她的話,我不敢鼓勵她堅持,也不敢勸她放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更加頻繁地來我家,待到很晚才走。在我家?guī)臀易鲲?,切洋蔥切了手指頭,血流了一案板。我嚇得大叫,她卻笑,說,真痛快。我望著她,我想或許我得陪她去一次七十二混溝了,去自虐、去受傷、去銳痛,然后回來,接受什么或拒絕什么。
探險的過程和結(jié)果都毫無懸念,我們歷經(jīng)險境,也果然傷痕累累。在一處斷崖前,阿媛腳下一滑,撐地的手腕被尖利的石頭割得鮮血淋淋,險些骨折,幸好我們的隊友中有醫(yī)生,也帶了簡單的醫(yī)療器械,替阿媛縫合了兩針,出山后迅速去當(dāng)?shù)剜l(xiāng)衛(wèi)生所做了傷口的抗感染處理。我則在瀑降時差一點淹死在水潭中,事后領(lǐng)隊得知我不會游泳,他驚得汗毛倒立,為我能混進他的探險隊而大發(fā)雷霆。
似乎是什么都如愿了,探險、受傷和疼痛,我們滿載而歸。
不久以后阿媛離婚了。
我們那個城市混亂不堪的戶外探險熱潮也在兩條人命官司的意外之后偃旗息鼓。
平靜了,日子歸于平常,這是歷險以后必然的結(jié)果吧。我們嘗試換一種方式,與自己相處,與自然相處,不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挑戰(zhàn)什么或忍受什么。
阿媛開了一家戶外用品專賣店,她為她的店取了這樣的名字:松蘿之約。多么脫離塵世的名字啊。霓虹燈裝飾的大招牌在夜晚的東方路上閃爍著,發(fā)出和名字相背離的塵世之光。朋友們晚上常在她的店里聚會,我們站在地圖前,手指戳戳點點,像討論戰(zhàn)役的軍人。阿媛在電腦前制定出行的攻略,這是經(jīng)營戶外裝備店必要的,她得有足夠吸引人的線路謀劃才能拴住那些挑剔的戶外愛好者。阿媛有這個天賦,她設(shè)計的線路新奇又具有女性的溫暖和詩意,比如松蘿之約——作為店名它是浪漫的,作為攻略它充滿誘惑。阿媛說,松蘿的文字得由你來寫,要像詩一樣美。
她站在地圖前,抱著雙臂,身影瘦削,臉上因興奮而發(fā)著光。
那時我還不認識松蘿,阿媛也沒有見過,我們僅僅從照片中見到松蘿,便迷上了。我去林科所請教了一位植物學(xué)家,這位朋友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去過七十二混溝,也和我們一樣帶著傷出來,我們因此成了患難之交。我問起松蘿,他略略有些詫異,估計從未有人問及這種植物吧,人來人往,多是向他請教花卉的栽培技巧或者某種能夠帶來收益的經(jīng)濟作物問題,他需要在腦海里搜索一會兒才能開口講述。那植物在某個角落被遺忘很久了,被時間的塵埃覆蓋。
這是我第一次聽一個聲音這樣說起松蘿,像聽一個久遠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的平原像如今的高原一樣,空氣干凈,河流清澈,植物遍布原野,原始的地衣植物松蘿也在其中,凡有高大樹木的地方就有松蘿,它們附生于喬木的枝干之上。植物界和動物界相似,低級的必是脆弱的,如同人類的嬰兒。松蘿是植物界的孩童,對環(huán)境的要求極其苛刻,只在非常潔凈和濕潤的地方生長。后來大地污染,首先從低海拔的平原開始,河流臟污,空氣混濁,松蘿無法存活,節(jié)節(jié)敗退,往高海拔的地方逃亡?,F(xiàn)在,只有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才能見到松蘿,與它們伴生的大多是杉樹或松樹等耐寒的針葉樹種。目前國內(nèi)松蘿分布的區(qū)域集中在青藏高原邊緣的川西地區(qū),在河流湖泊之畔或森林茂密的濕潤山麓里。
我凝神靜聽,我看著他手指輕輕叩擊辦公桌,面露悵惘,欲言又止。停了一會兒,他說,我們?nèi)祟愡€是盡量少去打擾脆弱的植物,否則它們還會逃往更高的地方,或者,永遠消失。他聲音溫厚又憂慮,很多年以后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但依然還記得他的聲音。
但是,終究沒有人能擋住好奇的腳步。我們?nèi)ゴㄎ?,在一座座山巒和一條條溝壑間穿行,找尋松蘿。我們在攻略的最顯著處寫了一行字,除了腳印什么也不留下,除了照片什么也不帶走,以此平衡忐忑之心。
我們在海拔三千米的孟屯河畔與松蘿初遇。它們極美,那細長而柔韌的淡灰綠色枝條從半空垂落的樣子撩撥得人心生柔軟。稀疏時如絲如縷,在微風(fēng)中曼妙飄蕩,稠密之處又似煙似霧,如夢如幻。它們果然附生在偉岸的松樹杉樹之上,枝蔓從樹的枝條上垂下來。我留意它們的根,我看見了松蘿在松樹或杉樹的樹干上長出的氣根,正是這氣根靠著汲取空氣中的水分滋養(yǎng)它們的生命。只要一點點水就夠了,就能活了,但水必是純潔之水。這脫離塵埃和泥土的活法令它們充滿仙氣。它們就那么掛在杉樹松樹的枝枝丫丫上,因為輕盈,一絲絲微風(fēng)就能使它們顫抖不止,那么惹人憐愛,也讓人隱憂。
夜晚,我們在河畔的繁星之下喝酒,聊著漫無邊際的話題。阿媛走過來悄聲說,那邊的松蘿在下雨。我走過去,站在濃密的松蘿織就的藤蔓之下,果然有淅淅瀝瀝的水珠如雨點一樣飄飄灑灑。十幾米之外的星空之下,喝酒的朋友們談興正濃,他們不知道這邊植物葉尖上凝結(jié)的水珠,正在一滴一滴地掉落。我和阿媛都明白這個現(xiàn)象是三千米以上海拔的晝夜溫差形成的,但我們不想去探究它背后那些枯燥冰冷的科學(xué)原理,我們寧愿相信這些植物也有滿腹的心事在這寂靜的夜里悄然抖落。也許這一夜的灑淚一直要持續(xù)到翌日第一縷陽光親吻過來的時候。只有陽光的親吻才能止住它們憂傷的淚滴。
那一刻,有說不清的情愫控制我們的內(nèi)心,千愁萬緒從心底的某個地方涌上來,又從眼睛里涌出來,我和阿媛,兩個成年的女人,竟然淚光盈盈。
從此以后,我們倆癡迷松蘿,頻頻為它遠游。我們漠視植物學(xué)者的忠告,深信自己不是造成雪崩的那一片雪花。有一年,我們在貢嘎南坡號稱“仙女梳妝鏡”的伍須?!0稳甙倜椎拿鼐持兀儆鏊商}。它們一片片如同絲織的帷幔,把森林裝點得像仙女的閨房般神秘。又一年,在瓦灰山的山麓里,海拔四千米的高地,我們看見松蘿高掛在一片壯碩的杜鵑林中,瓦藍的天幕下它們宛若杜鵑腰間飄逸的緞帶??偸窃谌藵u行漸稀的地方,松蘿由絲絲縷縷到連綿不斷。越是在人類連呼吸都感到艱難的地帶,松蘿越是舞蹈得令人心里一陣陣發(fā)顫。
海拔越來越高,我們和松蘿在越來越高的地方相見。初遇松蘿的孟屯河谷,據(jù)說后來游人如織,松蘿卻已了無蹤跡。
二
我一直清晰地記得那樣一個場景,在一家炸醬面館,我和我的另一位好朋友老辛提起松蘿之約。
地點有點糟,似乎那么纖塵不染的植物不應(yīng)該在一家小面館被提及。時間也不對,老辛剛剛弄丟了他的筆記本,他正在失魂落魄中。
那天我和老辛剛剛從古北口長城回來,下大巴后他發(fā)現(xiàn)一直不離手的筆記本丟了,旋即返回到大巴車上一通找尋,無果。他臉上頓時陰云密布,若不是夜幕已經(jīng)徐徐拉開,他定會原路返回去古北口再尋找一番。他說整整一年的行走記錄啊,都在這本快要用完的筆記本里,還沒有完全整理到電腦上。暮色中,他神色沮喪,憶不起在何時何地失了手。他久久呆立街頭,像個丟失了魂魄的人一樣木訥、茫然。
老辛的樣子令我驚詫,也使我陷入了難堪,我自責(zé)不該讓他陪著去古北口。那晚的暮色就像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而我則是幫兇。我一次次從中原之地北上,每次都煩勞老辛相陪,去行走野長城。他是我和這些殘垣斷壁之間繞不開的一扇門,我必須經(jīng)由他才能抵達。這扇門就像古長城上的箭窗,透過箭窗,我看見老辛以十幾年的時間跨度為恒心,走在漫長的保護野長城的崎嶇之路上。沒有經(jīng)費,沒有報酬,工作之余幾乎所有的長假都消耗在這條路上了。從西北到華北,他拍下一幅幅照片,記滿了一本本筆記,辦圖片展、開講座,呼吁各級政府、各界人士重視保護。筆記本不離手是他的一貫做派。而這個黃昏,筆記本丟了,像一個謎,它和它記載著的殘垣斷瓦同歸于時間的深處。
暮色越來越深,老辛在恍惚中終于意識到我還要趕夜晚的火車返回中原,他領(lǐng)我就近進了一家炸醬面館。面香撲鼻而來,我們瞬間步入另一個情境,不翼而飛的筆記本帶給我的懊喪被這凡俗的味道稀釋。我突然想,得有一股來自遠方的風(fēng)吹散這件事兒帶來的霧霾。我看了一眼神色木訥的老辛,他坐我對面,摘掉帽子,燈光下,被壓塌的頭發(fā)間,一些白發(fā)赫然從黑發(fā)中立起。他表情像個孩子,弄丟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呆、無措、若有所思。這個時刻我便開口說起了松蘿,我建議我們選個時間去看看松蘿,我說得很動情,我說在川西,我和阿媛的帳篷就扎在松蘿藤下,早晨我們鉆出帳篷,看到大片懸垂在杉樹和松樹上的松蘿隨風(fēng)起舞的樣子激動不已,阿媛和松蘿一起舞蹈,她跳的是剛在藏區(qū)學(xué)會的鍋莊。后來阿媛停止了舞蹈,露水濕了她的頭發(fā),淚水濕了她的臉。
我看到老辛的眼睛里跳出一絲光芒,但隨后就又黯然了?;蛟S我不該提及阿媛,但我怎么能繞開阿媛呢?就像我每每行走野長城繞不開老辛一樣。阿媛就站在紅松之下,就站在冷杉之下,松蘿就懸垂于她的頭頂。她總是一進藏區(qū)就穿起藏地的服飾,戴環(huán)佩丁當(dāng)?shù)氖罪?,仿佛要隨時起舞。隨時起舞,也隨時熱淚盈眶,這就是阿媛吧。
我捉住了老辛眼睛里那一閃即逝的光,那光芒照亮了一段往昔。
那個時候,大概是從春天到夏天吧,老辛每個周末從北京來我們的城市參加戶外的穿越活動。他周五夜里從北京出發(fā),在火車上睡一夜,周六早晨到達,登上等待他的大巴車,與我們一幫朋友們一起去某座山或某條峽谷,我們在山里穿行兩天,住帳篷,野炊。周日的夜晚,我們出山,大巴車把他送到火車站,他再在火車上睡一夜,周一早晨回到北京。他在下火車前脫去野營服裝,換上日常裝,直接趕到辦公室。上午,某公司的辛工程師埋頭制圖,偶爾和同事說笑,不顯露一絲一毫的疲倦,沒有人知道他曾夜行千里。
我和阿媛在他開設(shè)專欄的網(wǎng)站讀到他發(fā)表的這一段文字,相視一笑。我慶幸我們豫西有豐富的山山水水,伏牛山、熊耳山層巒疊嶂,綿延起伏,河流切割出數(shù)不清的溝溝壑壑。每周穿越一條溝,夠老辛走幾年的。阿媛更是暗暗得意。那個春天和夏天,豫西山嶺蔥翠,澗流歡唱,愛情到處流傳。
那會兒阿媛像個少女一樣眼含波光、懷揣夢幻。她甚至憧憬著她會和老辛有個孩子,這孩子是夢幻的一部分。我們逛商場,她常盯著男孩的小衣服癡癡地笑。
我不記得那個時候我們是否向老辛發(fā)起過松蘿之約,或許是有的,而他忽略了?;蛟S他壓根兒就認為夢幻縹緲之事是女人的小事情,而他一個大男人,長假要用來做更重要的事情。那更重要的事情常會使他失聯(lián)好多天。我們都習(xí)以為常了,我們知道他一定正在長城經(jīng)過的某一座山嶺下觀察一塊磚或是一片瓦,神色專注又疲憊。大概久未洗澡,大概衣衫邋遢。老辛失聯(lián)是因為他一直不肯用手機,他挺拒絕潮流的東西,盡管那不過是個工具。他隔幾天會用賓館的座機向阿媛報個平安。有時我剛好在旁邊,聽見話筒里傳來他咳嗽的聲音。阿媛說他有咳嗽的頑疾,動輒數(shù)月不愈。我們私下里戲謔老辛是個老古董,或者說長不大的傻孩子。老或者小,人類生命的兩端具有相同的特質(zhì)。不過后來他還是用手機了,他說他大哥惱怒了,命令他出門必須帶手機,并就著那股怒火把自己的手機硬塞給了他。隨后阿媛就常收到老辛的信息了。
這個愛情的故事似乎應(yīng)該有完美的結(jié)局,人人都以為會有,但是,沒有。它像阿媛曾經(jīng)孕育過的孩子們一樣,沒有扎下根,沒有生長過,沒有后來。
此時,我重提松蘿之約,這么不合時宜地重提松蘿之約。這是北京的三月末,面館的客人漸漸散去,面香也漸漸稀薄,我感到了幾分寒意。停了供暖的北方室內(nèi)終于順應(yīng)了季節(jié)的冷暖。老辛長嘆一聲,無言。這個邀約在他的嘆息中停頓在三月的夜色中。
三
我和阿媛定居的城市有一條著名的河流,它擁有悠遠的歷史和歷朝歷代文人們的歌詠。我們常常在河流之畔散步,在它的波光瀲滟中說著悄悄話或者只是默默行走。在河流之畔總是令人想到流逝,流逝又滋生悵然的情緒。我們情不自禁說一些憂傷的話,傷感在我們之間傳遞。說不清楚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我們是天性不合群的人,也是不合時宜的人,做不合時宜的事。莫名的低落情緒纏繞我們,卻又沒有具體的事件指向,空茫,虛無。夜風(fēng)吹來,略感寒意,我們挽著彼此的臂膀,手都是冰涼的。夜色深了的時候,我們告別,說明天晚上沒什么事的話,還來走走吧。然后我們走下河堤,回到這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安放自己,進入尋常的日子。那些說過的傷感的話在一條流淌辭賦的河流上被夜風(fēng)吹走,被夜色吞沒。
此后的幾年,我遠赴西非工作,阿媛則去了國內(nèi)另一個繁華的大都市。我們都想改變自己,砍掉身上不合時宜的枝枝丫丫,這樣或許能讓我們少一些虛無的傷感,多一些世俗的歡樂。
我依然對植物充滿好奇,我觀察它們,記錄它們。在撒哈拉的邊緣,我慣常見到的植物是泡泡刺。這干旱之地特有的植物,葉子微小得令人憐惜,它們根本就不能被稱作葉子,它們變成短小的刺躲在枝條上抵抗烈日和干旱。那一年大概是撒哈拉的極旱之年吧,這些泡泡刺遠遠望去就像已干枯死去。植物學(xué)家把這種現(xiàn)象叫做“假死”,遇到一點點水,它們便會復(fù)活。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區(qū)分泡泡刺真死假死的方法是看它們的枝葉間是否有蝴蝶蹁躚。
這鑒別方式讓我疑竇叢生,當(dāng)我拋開所謂的科學(xué)原理,不再去深究其真?zhèn)蔚臅r候,我竟然滿懷詩意。我一路留心,一叢叢的泡泡刺大概是真的死了,枝條間干枯寂寞。在一個叫布朗的小鎮(zhèn),我看到了最大的一株泡泡刺,它不像慣常的同類一樣呈現(xiàn)灌木的樣子,它高大得像一棵真正的樹,但是也是枯死的模樣。我望過去,在樹的邊緣似乎是有幾只飛翔的昆蟲,我再定睛細看,便看見了枝條間一群群舞蹈的蝴蝶。不是一只或幾只,是一片,一群。我拿起相機,想拍下蝴蝶翩然的舞姿。但是我拍不了,相機的參數(shù)或我的技術(shù)都沒法讓我的照片中呈現(xiàn)蝴蝶。但蝴蝶真的在我的鏡頭里,在那些如針一樣堅硬的葉子間,迎著陽光,翩然起舞。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蝴蝶是一種多么貪戀花朵的昆蟲,它們決不會在一株沒有芳香也不美艷的植物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但是我錯了,這群圍繞著一株毫無姿色的泡泡刺舞蹈的蝴蝶,不只是在常識上糾正了我的淺陋之見,更讓我的心里開出了看不見的花朵,那是一株植物活著的見證。在這張沒有任何亮點的照片上,只能看見泡泡刺堅硬的枝條,我卻一直很珍愛,沒有人知道,它的樹影里,藏滿了舞蹈的蝴蝶。
我在這棵泡泡刺下站了很久,很癡迷地看著蝴蝶起舞,想象著在一場降水過后,泡泡刺就能活過來,哪怕是一點點降水,它肯定就能活過來。蝴蝶可以作證。這樣想著,眼睛竟然潮濕了。
相似的場景重現(xiàn)腦海,那是遙遠的松蘿,是舞蹈的阿媛和流淚的我們。
只是,這與阿媛有關(guān)的回憶和感受,再也無法與阿媛分享。
阿媛不見了,她失蹤了。
是老辛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他說他聯(lián)系不上阿媛了,他在電話里邊說邊咳嗽,咳嗽的聲音震動我的耳膜,呼吸間的氣息像風(fēng)擠進冬天的窗縫。
此前我知道阿媛交了富豪男友,并在男友的資助下開辦了自己的公司。她經(jīng)常向我咨詢一些財務(wù)問題,我卻是無比厭煩這些問題,我避免和阿媛聊她的生意經(jīng),我不接她的話,因為這些話不能給我?guī)碛鋹?。但阿媛似乎是愉悅的,甚至是興奮的。她說,生日那天特別煩惱,為當(dāng)天花不完一大筆錢而煩惱——那是她的男友命令她必須花掉的。一枚鉆戒幫助她完成了這項驕傲的任務(wù)。這名貴的生日禮物就在她的手指上閃耀著光芒。
有光芒便好,能照亮她便好。我這樣想著。終于有庸常的事物能讓她快樂,虛無的憂郁像河水一樣,流走了,不再回來。
我打開電子郵箱,阿媛給我的最后一封郵件寫于一年前。我們竟然有一年沒有聯(lián)系了。時間風(fēng)馳電掣,我們在各自的軌道上疾馳,沒有留心對方和身邊的風(fēng)景,直到再也望不到彼此。
其實,我愿意和阿媛分享我在非洲原野見過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就像我們當(dāng)年共享松蘿之美一樣。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在郵件中描述我的感動和懷想?;蛟S,我只適合談?wù)撨@些吧,這些無用的東西。
后來我們的通信戛然而止,我們感知了彼此的厭倦?,F(xiàn)在,她杳無音訊,人間蒸發(fā)??v使我寫再長的信,縱使再令她厭煩,郵箱的那一端,再也不會有一只手輕輕點開。
老辛去我們的城市找過她,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阿媛父母家的門外,老辛等了很久,大門灰塵很厚,報箱里塞滿了過期的報紙,鄰居探出頭,說,這家很久沒有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哪里呢?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發(fā)生,有我不相信的深夜。她逃遁了或是被什么吞噬了。也許她在另一個世界里曼妙起舞,她的世界,只是我再也看不見,再也看不懂。
阿媛失蹤幾個月以后,我回到國內(nèi)。這是北方城市的冬季,我往窗外望去,午后,天空有霾,淡淡的。我常常分不清霾和霧,它們都像一層紗幔,阻止我的視線到達更遠的地方。我經(jīng)常不得不用它們消失的時間來確定它們的身份。霧一般在午后就消散了,霾卻很能堅持。今天我確定懸浮在空氣中的是霾,它挺到了午后,或許還會更久。
夜晚,我一個人去河邊散步。彩燈璀璨的橋梁飛架兩岸,那個寫出過“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人,隱在時光的深處。河流安靜舒緩,幾乎所有的河流在經(jīng)過城市時都被馴服,它們被攔截分割,被治理成人們想要的面貌,它們忘卻了初出山澗時那本來的樣子。
在這里,我沒法不思念阿媛,沒法不憶起她在松蘿藤下盈盈的眼睛。不知道川西高原上的那些松蘿,那躲避人煙的植物,它們現(xiàn)在退避到了哪里?可曾還有那樣的一片土地配得上它們輕盈的舞蹈?
我想,真的,真的得約著老辛去看一看松蘿了,晚了就看不到了。是擔(dān)心松蘿消失,還是憂慮老辛消失,我說不清楚,只覺得內(nèi)心急迫、惶恐,又憂傷。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