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
一切都有暗中約定,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坐在前艙靠窗的座位,緩緩地飛升到萬米高空。
啜一口熱咖啡,往舷窗外一瞥:如此壯觀的云海,恍如無邊際的劇場。
始料未及的表演早已經開始。
沒有疆界,沒有邊際,云海的舒展沒有窮盡,仿佛可以抵達無所不及的自由之境。
永不停息,時刻在變幻。遠處矗立的云璞,像陸地的峰巒,像舞臺的背景,構建一個空間的地標,構建視覺上可以無限延展的空中劇場。
云霓之舞開始——
陽光照耀著潔白的云海,生生不息的云團列隊漂流前行,仿佛前行的開路儀仗,急急地奔一個方向而去。他們要奔向何方?
看似輕盈飄逸的云海,蘊藏著萬馬奔騰的力量,云團已經凝聚了無數云朵為海,幻化為巨大的騎兵方陣,煙塵滾滾前赴后繼。長風獵獵,吹散他們的隊列,倏忽間隊列打散又重新聚集,千軍萬馬不回頭地往前趕去——
騎兵方陣已經遠去。
風來了,風像雕塑家的手,于是就有千萬個飛天尾隨登場。飄飛的裙裾,飛舞的廣袖,裊裊婷婷的舞者,每一個形象都是轉瞬即逝,來不及細看,漫天裙裾飄飛讓人無法分辨。舞者是癲狂的,一個個如酒神附體。
頃刻間仙女全部退場,細看又是一片不可分辨的云海。
有時候,云海像一個不安分的巨大湖泊,湖底熱泉涌動,那些涌動的原初動力來自于何處?
陸地在哪里?這個并不重要。云海編織了巨大厚實的氈毯,嚴絲密縫地鋪在天地之間。隔絕了人世間的煙塵,這樣的隔絕讓人感覺云海虛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地。
云霓之舞在九天。你想九天攬月嗎?浪漫主義文學讓一個中國長大的孩子曾經無數次遙想的美妙九天。
如今,九天觸手可及,然而,你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逃逸……”話還沒說出口,我就飛離了現實的場景。軀殼是沉重的,脫離軀殼獲得了自由,輕盈的靈魂在天空飄舞。
所有的場景被遮蔽被虛化,靈魂漸次逃離實景,升騰為一團純粹的白霧,或者是一片云絮。
逃逸的那一瞬,就像中國神話里的靈魂出竅,肉身擱置,靈魂飛升。
剝離的那一瞬,沒有聲音,沒有知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幻影升騰而去。
飛升……上窮碧落下黃泉,游走茫茫在宇宙。
有一種誘惑讓我迫不及待。我要讓微弱的聲音加入那巨大的天空合唱,我要奮不顧身地參與九天之舞的表演。仿佛伸手一揮,萬丈廣袖便會遮蔽天空一角;仿佛身體一扭,裊娜如貓,騰挪跳躍于自在的太空。沒有任何空間沒有任何疆域可以限制恣意變形的靈魂。假若向千手觀音借一千只手,酣暢淋漓之舞即刻可以開始!
天空有明晃晃的陽光,寒光四射,讓人睜不開眼。陽光可以融化一切金屬,寒冷足可以凝固一切有形之物,然而,對于靈魂卻無可奈何!
天空中傳來低沉的細語:你就盡興地玩吧。
須臾間,靈魂的那一團白霧、那一片云絮即刻融入云海,無跡可尋,就像一個音符加入驚心動魄的天空大合唱,再也無法分辨。
死亡是一種新生的重構。重構只是我的想象。
當最后一絲氣息成為一個句號,肉體將被焚化,裊裊氣霧升入天空。
此刻,我會重構為另外的物質嗎?氣霧會化為一滴水,一滴水變成一片云,一片云直接飛入萬米高空。
重構是一種決絕的放棄。已經過去的一生不必回望與留戀,它只是一瞬,不可追溯,也不必追溯。
我一直是向前看的。前面是什么?遙望靈魂棲息之地,遙望那個可望不可即的將來,以及將來的將來。
此刻的我就想扮演將來的我,即刻就可以粉墨登場。
在這里:我試圖與將來的我晤面,當然,這只是彩排。
前面就是萬丈深淵的斷崖,縱身一躍,便可以實現靈肉轉換,剎那間的分崩離析好比天女散花一般輕盈。漫天的柳絮輕揚,又一個勃勃生機的春天輪回開啟。
質本潔來還潔去,碎片化地歸于混沌,無跡可尋地交付給下一個春天。
當我進入重構幻象,進入靈肉分離的模擬試驗,大呼過癮。
我與我的將來的交接在哪里?是不是應該有一個碼頭或者登機口?我一直在尋找那個碼頭的躉船,尋找登機口的舷梯。
我依然固執(zhí)地糾纏這些毫不重要的細節(jié),嗨!有必要知道細節(jié)嗎?重要的是:真的還會有將來嗎?
將來一定是永恒的,物質不滅,生生不息。將來就是靈魂以另外的形式繼續(xù)詩意地存在。
將來只是一個幻象?永恒是人類無法實現的終極理想。
我在與死亡對抗中長大,幾乎在用整整一生來研究死亡,一直無法直視的終極難題困擾我的一生。
等到我進入老年,我無法抗拒的終點一天天走近的時候,一種溫暖平和的感覺終于降臨,我不再恐懼。我隨時敞開我明亮的心扉迎接那個溫暖的時刻。
我沉醉于那些奔騰不息的云海,沉醉于那些無法分解的云團糾纏。誰還會深究云團里有某一滴來自于何方?融入,飛升,永遠在宇宙間參與循環(huán)。不問來路,不究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