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李洱在鼠年春節(jié)前回到了河南濟源。他準備在老家待到正月十五,他的奶奶要在那天過九十五大壽。新冠病毒改變了這樣的計劃。他在大年初三匆匆回到北京。他如今的主要工作是清理家里的垃圾,然后等待著垃圾再次落下。另外一件重要事情是陪孩子上網(wǎng)課?!耙咔閷ο乱淮且环N教育。”李洱說,“他們以前生活得非常輕,現(xiàn)在他們認識到了生活重的一面。”
跟李洱再次進行電話訪談,才想起去年12月1日在北京第一次訪談時,武漢已經有了新冠肺炎的感染者。李洱彼時奔波于各地,參加活動,有公事,也有私事。這是他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出行最為密集的時段。
他患上了急性咽喉炎,12月上旬的幾天,他出席華東師大和上海作協(xié)的活動,講話聲音低沉。晚餐時,他都喝的果汁。有醫(yī)生通過他的太太告訴他,醫(yī)院里有類似SARS的病毒被發(fā)現(xiàn),讓他小心。但是,“我為什么沒有引起重視呢?”李洱在三個月之后思考?!爱敃r很多人,知道這件事情后,都沒有料到之后會蔓延到這種地步。遺忘的機制在起作用?!?/p>
華東師大的北山講堂上,李洱回憶了翻越棗陽路校門的時光。他是華東師大中文系83級的學生。他進入大學時,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耀目之時。這座城市的作家和評論家們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是80年代最重要的群體之一?!?0年代,所有中國人都是進化論者,都認為明天比今天好。思想開放,日新月異?!崩疃f。
80年代的一個場景在李洱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甚至把它寫進了《應物兄》里。“李澤厚先生是8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代表。他的到來讓人們激動不已。李先生到來的前一天,應物兄去澡堂洗澡,人們談起明天如何搶座位,有人竟激動地憑空做出跨欄動作,滑倒在地。”這個場景發(fā)生在1988年的虛構的濟州大學。而在非虛構的1986年的華東師大,李澤厚的到來是那個時代的轟動事件。那是一個各行各業(yè)爭讀李澤厚的時代。我在十年前采訪過李澤厚,他說,“其實在80年代我并沒有感覺到自己多有影響,后來知道了,就有點后悔,我應該多去大學走走?!倍?014年到華東師大“倫理學研討班”開壇授課,更是一件罕事。他已經多年沒在大學講課了?!扒澳昀钕壬值缴虾D炒髮W演講,李先生剛一露面,女生們就高呼上當了。她們誤把海報上的名字看成了李嘉誠先生的公子李澤楷?!边@是《應物兄》里的另一段文字,幾乎是當年新聞的再現(xiàn)。
李洱在華東師大憶及這段往事,彼時在場者津津樂道。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編輯李師東在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頒獎那天,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今在頒獎前見到應物兄,我說你寫李澤厚老師在華東師大講座,我在現(xiàn)場。沒錯,就說了不到一刻鐘。那是1986年。應物兄很得意:我沒瞎寫吧?!爆F(xiàn)在,朋友們喜歡直接稱李洱為“應物兄”。
在上海,李洱似乎一直在虛己應物之中。上海歷來是一座“碼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說話和吃飯。黃浦江有兩岸,人也有不同的麥克風和杯盞。能讓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臺子上討論他,這可能說明了他的人緣,他的平衡能力,他的作品的影響力。“船在江上,你要看到兩岸的風景。馬在山中,你要看到兩邊的山峰。”
加繆是李洱喜歡的作家。圖/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黃平是研究李洱的80后年輕學者。《應物兄》的結尾,應物兄被車撞倒,一個聲音從天上飄來:“他是應物兄?!秉S平覺得這句話拆解了以往的二元對立,將當代文學中的自我向前再推一步,塑造出第三重的自我:局內人自我。李洱在1999年12月的《局內人寫作》中解釋過這個概念。黃平把這叫作“第三自我”。
李洱喜歡加繆。黃平說,“作為李洱最熱愛的作家,加繆可以被視為李洱寫作的思想背景?!?/p>
疫情當中的一個午后,我和李洱在電話里聊起了加繆和《鼠疫》。這讓我想起李洱將自己的寫作總結為“午后的詩學”,那是一種連接正午和夜晚的寫作,既是一種敞開,又是一種收斂。這還讓人想起加繆說自己的思想是“正午的思想”。
李洱最近沒有讀加繆和《鼠疫》。他倒是在2014年的一次關于加繆的讀書會上說過,“他(加繆)寫出這個城市在面臨這樣一種疫情的時候,整個特征,人與人的關系。而且他的結尾寫得非常精彩。我們認為非典結束就勝利了,一些人的命運就過去了,從此我們就很少再想。”這句話像讖語。2003年過去17年之后,這一切重來了一遍。
回到12月1日的午后,在北京的辦公室里,李洱為了說明奧登對于詩學的拓展,背誦起了奧登的《懷念葉芝》:“但是那個午后,卻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唯一/流言的午后,到處走動著護士/他身體的各省都反叛了/精神的廣場空空如許/寂靜已經侵入大腦的郊區(qū)/感覺之流潰敗,他成了他的愛讀者//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個城市/完全交付于那陌生的友情/而在明天的盛大和喧囂中/掮客依舊在交易所的大廳里咆哮/窮人面對苦難依然寂然無語/當蝸居的人們某一天想起自由/他們會想起這個午后/想起他倒在一個凄冷陰暗的日子/并且在迥異的良心法典下受到懲處/一個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間被潤色?!彼车梅浅M度?,沉浸在奧登的詩句中。
“我寫庫切的一篇文章,估計他看到了?!崩疃f,“我寫過一篇《聽庫切吹響骨笛》?!?/p>
這篇文章曾被作為上海市的高考語文模擬題?!拔蚁朐S多人閱讀庫切的小說或許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對經驗進行辨析的作家,往往是‘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因為失去了‘道德原則,你的懷疑和反抗便與《彼得堡的大師》中的涅恰耶夫沒有二致。順便說一句,涅恰耶夫的形象,我想中國人讀起來會覺得有一種‘熟悉的陌生:經驗的‘熟悉和文學的‘陌生。”
閱讀題在此處提出了問題——如何理解“經驗的熟悉”和“文學的陌生”?
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李洱。“‘經驗的熟悉是指這里面所說的革命者的形象?!膶W的陌生是指我們沒有進行過這樣的處理。在我們的小說里,革命者的形象往往是高度簡化的?!边@是李洱的答案,不知是否符合標準答案。
在《花腔》里,李洱試圖重新認識“革命者”。他的新歷史主義式的寫作嘗試讓他被視為先鋒作家。他在先鋒作家們駛入經典區(qū)域時,最后跳上了列車。
有一次,李洱和蘇童都在香港,一起吃飯。李洱拿起酒杯,說,童兄,我敬您一杯酒。蘇童說,你把酒杯放下,我是你叔叔。文學有輩分的。從此,李洱就叫蘇童為“童叔叔”。
李洱讀大學時開始寫作,那是所有人都想成為詩人和小說家的年代。文學是所有人的夢想?!皠e的系的學生都想轉到中文系。文科最好的學生都在中文系?!彼_始讀一些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比如博爾赫斯。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托爾斯泰、馬克·吐溫和小林多喜二。
1986年,馬原到華東師大講課。作為學生的李洱現(xiàn)場提問,你的小說和博爾赫斯有什么關系?馬原說,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馬原下來后跟格非說,你們有個學生很厲害,問我和博爾赫斯的關系。
那是文學的正午,現(xiàn)在是午后,“那種朝氣蓬勃的、對生活有巨大解釋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午后是一種復制的、慵懶的、失去了創(chuàng)造力的時光?!?p>
與格非對話:《 寫作與傳統(tǒng)》圖/受訪者提供
午后的混沌狀態(tài)中,李洱似乎一直保持清醒。他總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觀點,說起那些曾經寫過的句子。“《花腔》的每一個句子,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事隔多年,我?guī)缀踹€能想起書中某一句話是誰說的。有一次,我在路上走,一個翻譯家打來電話,跟我商量某一句話的翻譯。我不需要翻書就能脫口而出,前面一句話是什么,后面一句話是什么,這段話的語調是什么樣的。我不是吹我的記憶力有多好,而是想說明,當初的反復推敲給我留下的記憶太深了?!崩疃f,“我想,很多讀者其實都能從主人公葛任身上看到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失敗,自己的命運?!?/p>
作家路內曾經說,我算了算,李洱寫《花腔》的時候才三十多歲,這怎么可能呢?
動筆寫《花腔》這么一部繁復的作品時,李洱32歲。
“之所以寫《花腔》,跟自己家人的經歷有關?!崩疃募胰酥杏腥ミ^延安的革命者,這讓他對中國的革命史有了不一樣的關注。
李洱小時候在農村長大。爸爸是中學語文老師,爺爺對中國歷史地理非常熟悉,有人說他爺爺是自己見過的最聰明的人。這讓他跟別的農村家庭的孩子不一樣。他有一個接受外來知識的窗口。他從那扇窗口到達了今天。
李洱在朋友圈轉發(fā)了德國總理默克爾在疫情中的講話。默克爾在電視上說,“我深信,當所有國民都把這項任務切實當作分內之事,我們就一定能完成好這一任務。因此請允許我對你們說:情勢嚴峻,請務必認真對待。自德國統(tǒng)一以來,不,自二戰(zhàn)以來,我們的國家還從未面臨這樣一次必須勠力同心去應對的挑戰(zhàn)?!崩疃齽t覺得,從影響的范圍來看,這不亞于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2008年,默克爾訪華時,曾把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德文版作為禮物送給中國時任總理溫家寶。默克爾多次訪問中國,不止一次接見過李洱?!八龝愕囊骂I,表示一下問候?!崩疃貞浟艘幌庐敃r的情景。
李洱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目前只有《石榴樹上結櫻桃》。電影拍完之后,剪輯修改了五年。他在單向街書店看過一次,看的時候想走,被人拉住。之后,他在美國一家電影院又看過一次,在場的觀眾只有五個人。李洱跟蘇童說起美國的情狀。蘇童說,我跟你一樣,我在美國看《大紅燈籠高高掛》,電影院里也是五個人。
2008年,在被默克爾接見之年,奧運之年,原本是喜歡看體育節(jié)目的李洱計劃完成《應物兄》的時間,他沒想到收尾時,又過去了11年。他已人至中年,有了孩子,對于世界的看法也有了變化?!稇镄帧穱@著濟州大學儒學研究院的籌辦而展開。他剛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中國大學里還沒有儒學研究院。如今,到處都是?!拔腋笥褌冋f,我剛開始寫的是未來主義小說,寫的時候變成現(xiàn)實主義小說,寫完之后變成了歷史主義小說。”李洱說罷大笑,這是他的經典笑聲。
李洱看重時間對人的影響。他會說,人老了之后,沒有多余的精力來掩飾善與惡,人本性的一面呈現(xiàn)得更為真實。“晚年寫作”是少數(shù)作家才能達到的狀態(tài),在中國則少之又少。中國的小說更多的是青年小說。甚至在篇幅上,中國小說大多時候只能寫好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好的情況,又少之又少。年輕一些的時候,李洱覺得年輕人經驗不足,放得開,可以更大膽地寫一些東西,沒那么多顧慮?,F(xiàn)在,他會覺得,有感情,有生活,有履歷,有知識背景,有穩(wěn)定的價值觀,才能把長篇小說寫好。
他欣賞李澤厚那種“晚年寫作”風格,這是一種寫作狀態(tài),不再受情緒左右的寫作狀態(tài),文章的邏輯,會過濾掉情緒?!八ɡ顫珊瘢┳龅搅诵兴斝?,止所當止。先不論其觀點如何有爭議,至少他的才氣、感覺和理性的思考,達到了極致的均衡。”李洱說。
李洱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施勒格的《雅典娜神殿斷片集》給我看。施勒格是德國浪漫派重要的思想家。李洱鐘情于這樣的分段思考和碎片化寫作。李洱的小說本身就是某種碎片化寫作的呈現(xiàn)。他的小說里有其他作家小說中難得一見的密集的小標題。
李洱喜歡哲學。他的文字里經常閃現(xiàn)對于哲學的理解。他喜歡看那些哲學功底深厚的評論家的文字,比如同濟大學的王鴻生。王鴻生看了《應物兄》,改了一個字,即將現(xiàn)象學中的那句“面對事實本身”改為“面向事實本身”?!啊鎸χ皇敲鎸σ粋€對象,‘面向是目光看到了現(xiàn)象學背后?!?/p>
李洱的手機響了,朋友打電話邀請他去重慶參加一個活動。他接下來的活動安排太多。他對此感到頭疼,安排不過來?!耙郧白骷覍懲晷≌f很舒服的,剛剛傾吐完,甚至會享受那種孤獨寂寞和欲望滿足之后的匱乏感?!?/p>
彼時是2019年12月1日的北京,現(xiàn)代文學館,戶外下雪不久,有積雪覆蓋。攝影記者在巴金雕像旁的空地上給李洱拍照。他說起了巴金雕像的來由。四下無人,安靜清寧,蟲子們也都蟄伏了。當我們再次談起這一天時,一切都已天翻地覆。前些天,李洱跟批評家張清華通電話的時候,張清華說他正在看《鼠疫》,還打趣說,里厄(《鼠疫》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可以音譯成李洱啊。熟悉加繆的李洱,隨即在電話里給張清華背誦起了《鼠疫》的結尾:
在傾聽城里傳來的歡呼聲時,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認定,這樣的普天同樂始終在受到威脅,因為歡樂的人群一無所知的事,他卻明鏡在心:據(jù)醫(yī)書所載,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們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幾十年;在房間、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廢紙里耐心等待。也許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喚醒它的鼠群,讓它們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