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各人行動全憑儒家簡單粗淺而又無法固定的原則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創(chuàng)造性,則其社會發(fā)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
——黃仁宇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干支則為丁亥,屬豬。當日四海升平,全年并無大事可敘……在歷史上,萬歷十五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p>
在當代歷史學者所寫的浩如煙海的書籍中,這可能是最著名的一個開場白了。讀者在開卷的第一刻就被作者帶進了一個懸念:既然這一年“無大事可敘”,又實為平平淡淡,那么,你為什么要用一部書的篇幅去寫它呢?
而撲朔的疑問背后,卻又浮出了作者那顆雄心:你即便在大海的任何一個角落舀起一杯水,我都能告訴你整個大海的秘密。
《萬歷十五年》,作者黃仁宇(1918—2000),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它一直是全國書店銷量排名第一的歷史類書籍。在這本不厚的圖書里,難以計數(shù)的青年人第一次找到了閱讀中國歷史的樂趣。
一
黃仁宇不是學歷史出身的,他就讀的學校是黃埔軍校成都分校,戰(zhàn)后負笈美國,意外闖入歷史學界。他的老師是比他小12歲的余英時,博士論文做的是明朝的漕運與財稅政策。因半路出家,他不被小小的海外中國史學圈待見,惶惶任教于一些三流的美國大學,如果沒有《萬歷十五年》,他早已寂于蕓蕓眾生。
也正因為可憐的邊緣化狀態(tài),反倒讓黃仁宇全然沒有了“學術韁繩”的約束,他的寫作掙脫了所謂的“學院圈格”,自成一派,肆意汪洋。在成名后,他有點得意地寫道:“不時有人說及,黃仁宇著書缺乏歷史的嚴肅性,他們沒有想到,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奮斗才摒除了所謂嚴肅性?!?/p>
《萬歷十五年》共七章,其實是幾個人物特寫,分別是一個皇帝(萬歷)、兩個首輔(申時行和張居正)、一個清官(海瑞)、一個將軍(戚繼光)和一個文人(李贄),描述他們在萬歷十五年前后的行跡。在開篇處,黃仁宇有意無意地給出了一個全球化的視角:“1587年,在西歐歷史上為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p>
帝國“無大事可敘”,暗合的是一種無進無退、休眠般的“超穩(wěn)定結構”。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文藝復興運動已經(jīng)到來的時刻,地球上人口最多、經(jīng)濟體量最大的帝國卻毫無進步的生機可言。黃仁宇以細膩的筆觸呈現(xiàn)了種種的細節(jié),從廟堂上的勾心斗角、后宮里的杯水波瀾,到禮教的口水爭執(zhí)及沿海邊境的剿寇行動,歷史如舞臺,定格于一時,各色人物粉墨登場,無比熱鬧,卻又寂寥得令人心慌。
陳從周說,最好的園林應當“疏可跑馬,密不容針”,黃仁宇的歷史寫作近乎矣。
二
黃仁宇給自己的歷史觀起了一個新名詞,叫“大歷史觀”。迄今,這個名詞如同“圍城”,史學界的人大多嗤之以鼻,而圈外的歷史愛好者們卻似乎津津樂道。
“大歷史觀”的所謂“大”有兩層含義。
一是今人對古人的合理化解讀。
黃仁宇自己的解釋是:“作者不斤斤計較于所述人物當時的賢愚得失,而只注意他們的作為,透過中國法制與社會,遺留給后代的影響?!?/p>
另一層含義是當代制度視野下的歷史剖析。
黃仁宇把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形容為“潛水艇夾肉面包”。上面是一塊長面包,大而無當,此乃文官集團;下面也是一塊長面包,沒有有效的組織,此乃成千上萬的農民;中間則是三個基本組織原則,是為尊卑、男女、老幼,沒有一個涉及經(jīng)濟、法治和人權。
這樣的一塊“潛水艇夾肉面包”,以中央集權為特征,技術不能展開,財政無法核實,軍備只能以效能最低的因素為標準。萬歷十五年是一塊這樣的面包,此前一千年是,此后二百五十三年處在鴉片戰(zhàn)爭中的清帝國亦是,而黃仁宇親歷的中華民國竟也同樣如是。
在這樣的描述中,稍有心機的讀者大抵能品出作者的苦心了:一個當代的中國人,我們應如何在自己的身上,揚棄這塊千年不變的“潛水艇夾肉面包”?
三
作為一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歷史學者,黃仁宇對中國現(xiàn)代化的困難與曲折,自有無從掩飾的切膚之痛。他所關心的萬歷十五年,是當代中國的前世來路,若要解開那襲爬滿虱子的華袍,必須從“制度”的紐扣上下手。
黃仁宇的博士論文寫的是財稅史,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偌大帝國的治理,無論是救災還是征戰(zhàn),均沒有數(shù)目字(數(shù)字化)的管理,“中國兩千年來,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極,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
中國是全世界最早進行職業(yè)分工的國家,早在公元前七世紀就有了“士農工商,四民分業(yè)”,可是卻在私人產權的認定上,掉進了“道德的陷阱”。
“地方官所關心的是他們的考核,而考核的主要標準乃是田賦之能否按時如額繳納,社會秩序之能否清平安定。扶植私人商業(yè)的發(fā)展,則照例不在他們的職責范圍之內。何況商業(yè)的發(fā)展,如照資本主義的產權法,必須承認私人財產的絕對性。這絕對性超過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就這一點,即與‘四書所倡導的宗旨相悖。”
正是在美國那間局促的書房里,幽夜微燭之下,前少校軍官黃仁宇從僵硬的中國歷史身軀中取出一小段,在現(xiàn)代的顯微鏡下細致觀摩。他眼中含的淚,掌里握的恨,筆下滴的血,若非本國人,恐難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