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濤
《殺人時間》是留待創(chuàng)作之路上里程碑式的作品。閱讀留待的小說,繞不過這部中篇。
小說題目并無詩意且令人緊張。殺人,時間,恰是這部小說的關鍵所在。殺人屬于小說中的事件,而時間則成為小說家的敘事策略。在留待的文學敘事中,現實生活中的一樁事件變幻為小說世界中的一條繩索——讀者被作者虜獲,被迫跟隨前行,而時間恰如一步步一階梯,越往后越陡峭,乃至令人驚心動魄。而最后,一個歐·亨利式的結尾,讓我們的心無所適從,甚或懷疑自己的智商。這,正是留待小說的魅力。作者曾經思考過,在這信息繁多而雜蕪的碎片化閱讀時代,缺乏閱魅力的小說怎能獲得其生存的空間?
這部小說著實具備看點,絕非以刺激或媚俗取勝,它的內容非常嚴肅。復仇主題,是這部小說最主要的表達。它不同于國外的《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不同于中國歷史上的刺客傳奇,亦或伍員鞭尸、趙氏孤兒之類故事,也不同于現代作家魯迅《故事新編》中的《鑄劍》。這個復仇故事發(fā)生在當代,或許就在你居住的某個小區(qū)或村莊,我們豈能不加以關注?
小說以我為敘事人物,主要寫哥哥為二十三年前被害的母親復仇——仇人乃周圍村子上的窮光棍王大響。哥哥心中那把殺人的刀子,為復仇準備了二十三年,而殺人時間的開始則從倒計時算起。此時距動手時間還有十三個小時,還有四個半小時,還有三個小時,只剩兩個半小時,時間已到,拖延近半個小時……看熱鬧的讀者會逐漸明白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此時小說卻戛然而止,一切感嘆或思索都留給閱讀結束以后的時空。
留待筆下的復仇主題為何如此引人注目?那是因為復仇主題之外,尚有成長主題、愛情主題,多重主題意蘊使得這部中篇豐滿而緊湊,莊重而利落。主人公哥哥的少年充滿恐懼,總是被同一個噩夢嚇醒,二十三年來概莫例外。“干掉王大響的念頭始于二十三年前一個夏日的午后。當時他十一歲,又黑又瘦,像只沾滿泥巴的猴子?!边@個十一歲少年,明白了父親對母親的背叛,馬寡婦對家庭的破壞,尤其現場目睹了母親的慘死。哥哥比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承受了更多的身心壓力。這個少年對人生的恐懼,對父親的敵視,對婚姻的態(tài)度,主動的離婚,原來都源于那個死結。復仇,在此時具備了充分的理由——成長的環(huán)境和命運,培養(yǎng)了一個義無反顧的復仇者。
哥哥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嗎?
參軍后他曾沖進火場搶救出三個小女孩,善良的棉廠姑娘林秀云因此嫁給了這個男人,卻未能阻擋住他在復仇之路上漸行漸遠。他和妻子林秀云離婚,卻也有情有義,堪稱山東爺們。愛情主題在這部小說中雖然顯得憋屈,卻深入到人物形象的內在世界,有助于復仇主題的深度呈現。
這部小說以情節(jié)取勝,人物形象塑造在情節(jié)推進中逐步完成。豐富復雜的人物形象,留給我們深刻的印象。何以能夠如此?在于小說家從人性的視角,完成了對每個人物的深層透視。王大響,父親,馬寡婦,他們對母親的死都起到直接或間接的作用,但他們并非十惡不赦。小說家寫出了這些人物身上可恨又可憐的一面,每個人行動背后都具備一些理由,偶然性又往往不失時機地助成了悲劇的發(fā)生。可恨又可憐,不正是人性畫像的真實存在嗎?小說家在洞察人性惡的同時,那一絲悲憫之情實在可貴。留待并沒有給上述人物簡單地貼上壞人的標簽,即便認定他們是壞人,也一再為他們辯護,似乎竭力為他們尋找變壞的原因,并且無論何時,都為他們的悔恨留下寬容的余地。王大響坐牢二十三年之后,在醫(yī)院經歷了三次自殺并最終成功,難道不是一線良心的最后復蘇?小說家留待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子,時而鋒利,時而柔軟。鋒利時足以一劍封喉,柔軟時每每溫情似水。小說結尾,當哥哥沖著那具尸體鞠躬并小聲說“對不起”的那一刻,復仇者內心的善良溫暖了我們的心田。是小說家留待讓復仇者最終放下心中的刀子,重新打量這個充滿善與惡的人間世界。
有意思的是,復仇的哥哥是個無名者。無名,往往是一種更為普遍的存在狀態(tài),這令人聯想到這篇小說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小說并非完全虛構,或者一如小說家留待表述的那樣:小說,講述未曾發(fā)生的真實故事。哥哥策劃做的復仇細節(jié),在安徽某縣和遼寧某縣都發(fā)生了,小說里做了資料備份,真實而恐怖。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文本,自身呈現著虛構與真實之間的藝術張力;作為一個純粹的小說家,留待只管埋頭寫他的小說。2015年的小說家留待,自然不知道現實生活中的張扣扣復仇事件。小說人物中哥哥未完成的復仇行為,現實中的人物竟替他完成了,結局甚至更為殘酷悲涼。
你能說小說家不關心這個世界嗎?留待的慈悲與溫情,一直存在于《殺人時間》文本的背后。這不是留待最好的小說,卻是他飽含情懷的心血之作。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