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幾乎全都是音樂家;我們凝視他們描繪的圣徒和殉道者,并陶醉其中;這時候,正是音樂的精神,使我們忘記了自己其實正在用眼睛觀看。1[德]阿爾伯特·施韋澤著,何源、陳廣琛譯,《論巴赫》,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85頁。
——瓦格納
一
比較繪畫與音樂,其整體發(fā)展的歷史何其相似。從中世紀的格里高利圣詠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復調(diào)音樂,從巴洛克到古典主義以及浪漫主義音樂,各時期的音樂為我們提供了無數(shù)美妙的畫面。我們可以看到文藝復興時那多姿多彩的景象,欣賞到古典主義繪畫的優(yōu)雅,巴洛克繪畫的理性與張力,浪漫主義繪畫的不羈與情感宣泄等等。在這樣的感受中,詩歌、音樂、畫面是融為一體的。以巴洛克音樂為例,雖然巴洛克音樂在其對位法上更多呈現(xiàn)出數(shù)字組合的感覺,但這絕對不是所謂的“純粹音樂”[Absolute Music]2純粹音樂,是指立足于音樂純粹的形式,是音樂的本體。在《論巴赫》中,施韋澤認為“純粹音樂”是個偽命題。因為音樂天然具有繪畫性,也具有敘事性和詩性,本來就是綜合藝術,要通過分離這些元素,獲得那個所謂純粹的,形式上的音樂本體,是徒勞的。,因為不可否認,音樂傳達出的旋律最終是高度精神性的產(chǎn)物,具有動人的效果。至于浪漫主義音樂,那更是詩性與描繪的完美結合,舒曼在其很多鋼琴套曲中就把音樂片段與畫面逐一對應,聽他的鋼琴套曲,使人仿佛如臨其境,但又得到升華。
2015—2019年,我先后參加了全山石老師主持的油畫高研班和歷史畫研創(chuàng)班的學習,在學習過程中,我得到了全老師的悉心教誨。全老師十分熱愛音樂,尤其對浪漫主義音樂十分推崇。他常以音樂展開話題聊繪畫,比如全老師總愛提起“鋼琴詩人”弗拉基米爾·霍羅威茨[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藝術如何了得。他能在琴鍵上創(chuàng)造出極其豐富的變化,那碩大的雙手除了能跨出驚人的十一度音之外,在觸鍵的強、弱、緩、急上也能做到盡善盡美,甚至在一個音符上都能做到音色的變化,同時在作品整體表達上自然、流暢、完整且極賦表情。全老師強調(diào)這超凡的技巧最終傳達出音樂家的情感。在音樂家晚年演奏羅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童年情景》[Kinderszenen]3鋼琴套曲,德國作曲家舒曼創(chuàng)作于1838年,作者從成年人回憶童年情景的角度進行創(chuàng)作。全曲一共有13個標題性消小區(qū)組成,《夢幻曲》是其中最精彩迷人的一首。中《夢幻曲》[Tr?umerei]的一段視頻中,觀眾被引得落淚的場景讓人記憶深刻。我想,那些觀眾的腦海中一定浮現(xiàn)出一段段往昔的畫面。全老師也時常拿出謝爾蓋·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的第二、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中的某個樂章,繪聲繪色講述那種打動人心的旋律與色彩感。
從這些具有畫面感的音樂出發(fā),我們的意識延展至繪畫中的詩性表達。例如卡米耶·柯羅[Camille Corot]的風景畫,不僅僅是對自然純粹的描摹,在那寧靜的銀灰色畫面中,我們既能看到楓丹白露那迷人的景象,又仿佛能聽到一曲曲田園牧歌。他把我們帶入到一個理想的精神世界里,這個世界既熟悉又陌生,就如同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的《阿佩喬尼a 小調(diào)奏鳴曲》[Cello Sonata in A Minor,“Arpeggione”,D.821],那賦有歌唱性的樂句,用大提琴低沉的聲音唱出,在你耳邊娓娓道來,讓人沉醉。
奧古斯特·雷諾阿[Auguste Renoir]的油畫則是另外一幅景象,他的畫輕松,飄逸,帶著世俗的味道,這種感覺與克勞德·德彪西[Claude Debussy]《棕發(fā)少女》[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異曲同工,德彪西樂曲中帶著淡淡的憂傷,卻很美妙,有一種虛幻的美,如同光影與色彩的交織。你仿佛能看到陽光灑在女孩的身上,光斑在女孩棕色的頭發(fā)上閃爍、跳躍。雷諾阿的色彩如音符一般流動,輕柔的筆觸與他的薄畫法相得益彰,使得畫面具有音樂夢幻般的流動性。
在我描繪以上音樂片段時,我的腦海里仿佛出現(xiàn)蒙太奇般的畫面感,而當我寫到這些繪畫大師的作品,心中又充滿了旋律。這似乎共同編織出一幅情景,繪畫和音樂一樣能把人帶入藝術的多種感官體驗,而不僅僅只是視覺或者聽覺。音樂家與畫家在創(chuàng)作方法、關注的元素方面,也有相通之處,他們的審美趣味不但都與時代有關,前文所言結構、線條、色彩、節(jié)奏、旋律等等方面,亦能說明音樂與繪畫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性。
二
先說光與色彩。音樂與繪畫中展現(xiàn)的光與色彩感是最為豐富的。音樂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抽象的,而色彩也有抽象的意味。繪畫創(chuàng)作中對光與色的把握,有許多堪稱經(jīng)典的例子,比如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畫派,對油畫色彩的運用達到頂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提香[Titian],把色彩的冷暖注入畫面,直接與間接畫法并用。他的色調(diào)單純而有變化,色彩明亮,就好像一顆顆珍珠一般閃爍迷人。這讓我把他和文藝復興復調(diào)音樂聯(lián)系在一起,精致,優(yōu)雅,平緩。到印象派、野獸派乃至之后的藝術時期,色彩的運用和音樂的關聯(lián)越發(fā)明顯,畫家對色彩的主觀處理已經(jīng)超越了描摹自然,與音樂完全契合。雷諾阿、哈伊姆·蘇蒂納[Chaim Soutine]、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威廉·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畫家的作品讓人感受到強烈的情感表達,從中仿佛可以聽到伊戈爾·斯特拉溫斯基[Igor Stravinsky]《火鳥》[L’Oiseau de feu]、拉赫曼尼諾夫《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Piano Concerto No.3 in D minor,Op.30]以及莫杰斯特·莫索爾斯基[Modest Mussorgsky]《圖畫展覽會》[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等美妙的旋律。
巴洛克的音樂金光閃閃,絢爛輝煌,巴洛克的繪畫也給我們帶來極具張力的感受。卡拉瓦喬[Caravaggio]在《圣馬太殉難》[The Martyrdom of Saint Matthew]這幅作品里用 “光”這個元素統(tǒng)領畫面,光線串聯(lián)起所有人物,把多余瑣碎的細節(jié)略去,留下主要的形象與形狀,強烈的黑白關系與富有彈性的弧線產(chǎn)生出無比的張力,而舞臺般的美感也體現(xiàn)出“戲劇性”的特點。在音樂史上,“戲劇性”也恰恰在這一時期被蒙特威爾第注入歌劇中,從此音樂便與戲劇融為一體。
再說結構與線條。音樂中有表達也有秩序。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創(chuàng)造出一種繪畫性的音樂,寧靜甚至富有線條感的旋律,表現(xiàn)出力量與信心,同時他的音樂也有穩(wěn)固的結構與秩序。巴赫音樂這種感覺可以比之于普桑的畫作。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強調(diào)畫面的堅實結構,無論是前景的人物組合還是背景中的風光、建筑,畫家對畫面結構的處理都非常嚴謹,各個幾何形的相互穿插,構成數(shù)學一樣精妙的關系,使其畫面清晰有力,無不體現(xiàn)出秩序感。
繪畫中的線條就像音樂中的旋律,貫穿、游走在整個畫面中。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Amedeo Modigliani]的畫體現(xiàn)了優(yōu)雅的律動感,他通過將對象變形尋找形式,線感是他作品的靈魂。通過富有旋律感的線,他的畫面富有緩緩的動感,傳達出與古典油畫相一致的典雅趣味。
就藝術語言的形式和質(zhì)感來說,巴赫的音樂語言清晰完整,各元素在主題中的表達帶有強烈的圖像色彩,雖然他的樂思是朗誦性的,但寫出來的樂句卻是旋律性的。例如在他的康塔塔組曲中,在表現(xiàn)各種“步伐”時有堅定、猶疑、蹣跚等各種表現(xiàn);在表現(xiàn)休憩時起伏優(yōu)雅;當天使出現(xiàn)時迷人而富有流動感;表現(xiàn)快樂時有單純愉悅也有熱烈狂喜;當表現(xiàn)“撒旦”時盤旋雋曲的旋律宛如游動的毒蛇……巴赫的音樂使我相信,理解音樂的語言,對于理解油畫語言中形式與畫面演繹的關系也極有裨益。
喬瓦尼·塞岡蒂尼[Giovanni Segantini]創(chuàng)造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油畫語言,極厚的顏料堆積、斑斕的色彩并置,畫面如厚重的羊毛地毯,這與他所表現(xiàn)的阿爾卑斯山農(nóng)村主題相當契合。而法國的自然主義畫家也是通過極其樸素的手法表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描繪農(nóng)民與勞動者,我看朱爾·巴斯蒂安–勒帕熱[Jules Bastien-Lepage]的作品《圣女貞德被圣靈感召》[Joan of Arc],尤為感動。有別于他畫的其他一切農(nóng)民題材作品,他獨獨賦予這幅油畫作品某種宗教儀式感,那種虔誠的感覺背后應該是一首贊美詩。在這里,形式、故事、畫面、質(zhì)感、語言是一體的。我們看愛德華·馬奈[édouard Manet]的《奧林匹亞》[Olympia]一畫中的那個女人體時,感受到的是什么呢,是故事還是形式?它的構圖來自于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Venus of Urbino],它的故事似乎只在于那個模特的身份與畫的題目。但作為油畫藝術中的所謂本身蘊含著的真正的精神之氣則在于他的畫面,他的油畫語言。我曾經(jīng)很多次在奧賽的《奧林匹亞》面前長久駐足,仔細品味馬奈的油畫語言,他對色彩與明度關系的精準把握,他對油畫顏料的感受與表達非常強烈,能夠看出,馬奈一遍又一遍地不斷涂抹著,畫布紋路被填平,畫面皮膚上開裂的跡象表明馬奈的反復之多。多遍的痕跡使得顏色達到一種極穩(wěn)的亮灰色,難以言說,而顏料的凝結層裹著油閃爍著光,和大塊的色彩交織在一起,好看極了。可以看出,哪怕是馬奈這樣瀟灑的畫家,很多畫也是多次反復,多次修改。但正是這種反復,油畫的材質(zhì)美才得以完美呈現(xiàn)。在這里,一如音樂語言的背后指向詩性,畫面中的詩性也正是最動人之處。
三
阿爾伯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論巴赫》[J.S.Bach]中對巴赫的創(chuàng)作有一段描述,大意是說,形式要想獲得生命,須將旋律本身蘊含的精神之氣注入形式之中。這段話在我看來很能夠說明音樂、繪畫所追求的本質(zhì)。記得在慕尼黑古代美術館,全老師特地為我們講解了一張凡代克的肖像畫,畫面很簡潔,沒有任何花哨的內(nèi)容,主題也很傳統(tǒng)。畫家的全部關注點都集中于刻畫人物的形象和表情,令其極其鮮活、深刻。這張作品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一個活生生的人,是肖像畫中的瑰寶。還有一張畫讓我印象深刻,那是隨全老師去俄羅斯,在普希金美術館看到的伊薩克·列維坦[Isaac Levitan]的《墓地上空》。我清晰記得當時我在觀看其他作品,距離這幅畫遠遠的,猛一回頭,看到這張畫,隨即被吸引,但奇怪的是我很久都沒有走近去細看,因為即使在那個距離看,畫面的氣氛已經(jīng)足夠吸引我。那種純凈安詳?shù)臍庀?,潮濕的空氣,云層仿佛在移動,整個氣氛顯出憂郁,一種強烈的哀傷彌漫在畫中。畫家在構圖、用色、表現(xiàn)手法上顯得極其簡潔與樸素,甚至有點簡單,但這張畫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每每想起總是會感動。我完全忽略了畫家的技法,當時我耳邊浮現(xiàn)出的是格林卡那低沉的歌聲,腦海中出現(xiàn)的則是俄羅斯大地的憂郁之美。正如全老師告訴我們的,俄羅斯畫家,雖然在技法上與西歐畫家有所區(qū)別,但在樸素的手法背后,卻孕育著深厚真摯的情感,表達同樣到位。俄羅斯的繪畫,對人的情感的挖掘與表達超過歐洲。
在音樂中,畫面感與情感的展現(xiàn)在浪漫主義時期達到頂峰,我們從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音樂中感受到的是由真切場景所激發(fā)出的靈感。有人問貝多芬《D 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Piano Sonata in D minor,“Tempest”,Op.31]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音樂家的回答是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在其《F 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String Quartet in F Major,Op.135]中,聽者會有強烈的感受,仿佛每一個思想在音樂中的迸發(fā),都是根據(jù)某種具體的情緒構筑了畫面,多個情感主題被引入、展開,這把作品的強度推到極致。
曾經(jīng)有人這樣描繪,巴赫、舒伯特和埃克托爾·柏遼茲[Hector Berlioz]像畫家,而貝多芬和里夏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則更接近詩人。瓦格納的音樂是浪漫的,他曾經(jīng)說,最偉大的聲音圖畫,訴諸情感而非想象。瓦格納希望他的繪畫性音樂不是引人想象,而是喚起人們的情感。即使用音樂來表達視覺的形象,這種繪畫性也不是最終目的,而是指代思想的符號。這一點,音樂和繪畫也是相通的。當我在盧浮宮看到歐仁·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的《自由引導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即刻為其氣勢所打動,經(jīng)典三角形的構圖方式,濃烈的畫面色彩,法國國旗的紅白藍一下子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舉旗的自由女神,強烈的黑白團塊對比拉開了畫面的層次,硝煙彌漫在空中,同時聚光燈的效果使得畫面極具戲劇性,運動中的人物四肢構成許多曲線,這與畫面大的結構線形成對比,可以說,這是一幅集大成的繪畫作品。湊近看這幅畫,細節(jié)不多,很多地方并未做到細致入微,但退遠看,氣勢如虹,臻于完美。面對這幅畫,我不禁想起了弗雷德里克·肖邦[Frédéric Chopin]的《革命》練習曲[étude in C minor,Op.10:No.12,“Revolution”]。德拉克羅瓦的畫不只是一幅圖像,一個故事,所謂的“浪漫”是激情。他通過畫面?zhèn)鬟_出一種共鳴,呼喚著人民的情感迸發(fā),這種精神層面的共鳴讓他的畫作獲得真正的意義。
對于一位油畫家來說,油畫語言是其創(chuàng)作表達的根本。油畫語言絕不只是簡單的油畫材質(zhì)的表現(xiàn),它涵蓋了很多內(nèi)容,那是畫家的情感與感受最樸素、最真切的延伸。油畫這門藝術語言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性,也正因為這種特殊性,油畫才獲得了如此魅力。畫家關注的從來不僅僅是畫面內(nèi)可見的東西,更是通過畫面表達對這個世界、對人的感受和思考。倫勃朗用他的肖像訴說自己,通過稠厚的顏料與豐富的層次把我們帶到他的精神世界,馬奈的眼中是色彩的層次與大塊的黑白,弗洛伊德的不朽在于他對人物精神性的捕捉與縱橫的用筆和油畫語言的傳達等等。這些大師都是通過油畫語言最終超越了形式本身,給油畫語言注入了精神之氣息,這就像樂器的交融與表現(xiàn),嘹亮的小號表現(xiàn)激昂的動機,提琴更像人聲的訴說,而鋼琴的表達更為寬廣,音階,音色等展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世界等等。這些無不展現(xiàn)出音樂、樂器本身的語言的豐富性,也表現(xiàn)出音樂與油畫的相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