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從1872年至1875年,清朝派遣四批120名幼童赴美留學。這是破天荒之舉。但是幼童自中國乘船赴美的旅途情形及到美國后的學習生活情況,第一手資料非常少。例如1872年率領第一批幼童赴美留學的陳蘭彬,就沒有留下此行日記。祁兆熙《游美洲日記》正好彌補了這一缺憾。
祁兆熙(?—1891),江蘇上海(今上海市)人,號瀚生。在龍門書院求學時,就“涉獵新書,留心時務,有志經(jīng)世,無意舉業(yè),不囿舊域,博求遠方”,與熱衷于科舉考試者不同。早年他在“法兵駐滬之時,充團練董事”,為了與法軍交涉,自學法語;1865年,入江海北關辦公,公馀之暇,自學英語三年之久,“能將關單自譯,無用通事”。在海關工作及自學英法文的經(jīng)歷,使他深知“英文語,必須童而習之,方能盡悉”,對“幼童出洋事宜,悉其中關系甚巨”。同治十三年(1874年)8月,他受李鴻章派遣,護送第三批幼童赴美留學。當年十二月二日啟程回國,次年一月八日抵滬?;貒笤趶V東任試用同知。光緒四年(1878年)九月二十六日,李鴻章在《祁兆熙改獎片》的奏折中,說“臣查祁兆熙前經(jīng)札委,招募三、四批江浙幼童,并護送赴美國肄業(yè),往返重洋,備辦艱險,實屬勞勛卓著,與尋常局(指幼童出洋肄業(yè)滬局)務出力人員有間”,因此“俯準將同知祁兆熙賞加知府銜,俾昭激勸”(《李鴻章全集 》第3冊奏稿 ,第1354頁,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又據(jù)孫修福編譯的《中國近代海關高級職員年表:1861—1948》(中國海關出版社2004年版),祁兆熙在1877年3月9日至1880年6月9日在北海關任海關委員。
《游美洲日記》是作者于1874年護送第三批幼童赴美留學時所寫的日記,是幼童留美的生動見證。
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九,祁兆熙一行34人(30名幼童,其中有祁兆熙12歲的次子祁祖彝),從上海登船,前往美國。船名“矮而寡南”。天真的孩子們初次看到新奇景象非常歡快?!按惭鬀茕阂粠?,自來火燈簇簇勻排,蕩漾波心,諸生俱樂?!?/p>
日記記載了幼童剛開始不適應風浪及祁兆熙悉心照料的情況。初十記,午后天氣變壞,“風雨交加,艙面不能行走,暈浪者嘔吐大作,俱睡而不能起”,“余遍視諸生,各加慰藉,幾疲于奔命”;十一日“終日風雨連綿,暈浪者飲薄粥而已”,深夜,顛簸厲害,“諸生多啼哭聲,不得安睡”;十二日船到日本長崎,祁兆熙“囑船上管事易粥飯,佐以咸蛋、鮮肉、蝦米、線粉湯,諸生頗飽”。
海上風浪有多可怕?八月二十三日記,祁兆熙正與鄺容階談話,“浪砰然洞窗入,一嚇而忘言”。九月初二日記:“橫風極大,如山巨浪,排闥飛來,聲沸萬鼎,奇觀大觀!唯臥房黝黑無睹,箱籠被浪簸擲,旋整旋翻。……昏昏然,坐立不安,寢食不穩(wěn)。在船行走,兩腳如醉人,東搖西擲,身不由主。”
幼童的適應性很強。經(jīng)過十數(shù)天的航行,暈船者開始減少。每遇大風暴,祁兆熙等大人還如醉漢,孩子們卻“嬉戲自得,毫無恐怖”。到了深夜,幼童們還“在大菜間游行”,喧嘩不已。他們甚至有些喜歡風浪,因為風高浪急的時候,祁兆熙就會免除他們每天的功課。
開始,幼童吃不慣船上的西餐,把祁兆熙治喉嚨痛的咸西瓜皮搶吃精光。但是航程剛剛過半,多半幼童已經(jīng)習慣了牛奶面包。
幼童對旅途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船經(jīng)日本,幼童上岸游玩,“言已見火輪車,其行如飛”;見到船上有日本人,“諸生或與筆談”;模仿外國人游戲,“西人男女在艙面上,以囊沙如枕七八,互相拋擲,作消閑舒筋骨,諸生亦效之”。
祁兆熙是個十分盡職的官員,他發(fā)給幼童們《太上感應篇》《三訓合刊》,每天上午宣講。晚上則讓幼童溫習“西書”。還指導幼童寫家信。
在祁兆熙的日記中,可見到他管束教育淘氣幼童的記述。他曾“薄責”3名不守規(guī)矩的孩子,管教幾個“尋口舌”斗嘴的人。一天,有幾個幼童從甲板上撿回外國人遺棄的地圖,他“見而責之,使歸故所”,并告誡說:“凡物既用,當復其所,勿忘;精細易損者,勿損;人則謂爾敏,不爾厭。小子識之!”為使幼童“能識規(guī)矩”, 祁兆熙可謂“我心亦良苦矣”。
九月十三日抵達舊金山,幼童身著“藍縐長衫、線縐長褂、錦帽、緞靴,魚貫而前”,“中外之人,咸屬耳目”,“觀者如云”。
十六日帶領幼童上街照相,“諸生十五人一張,凡二張”,可能是鏡頭不能三十人一起照,照了兩次。
二十日坐火車前往留美幼童事務所所在地四潑林飛而(Springfield, 位于麻省春田),二十七日抵達。因車上沒有餐車,每到吃飯時分,幼童下車就餐,而祁兆熙因要照管幼童,“堅不下車,冷硬饅頭,以蘋果潤喉”。
幼童到美國后,分散住在美國人家里,每家二三人,便于練習英語及適應西方生活方式。三十日記,“早餐后,外國先生接踵到寓”,“男女皆有”。眼看要與幼童分別,祁兆熙“奔走其間,訓勉之馀,不覺有黯然之情”。幼童之間“去時有淚下”。祁兆熙見到來接幼童朱錫綬和曹茂祥的美國女老師,“見二生喜。其親愛之情,旁觀者亦鑒貌得之”。十月初二的日記,將三十名幼童的住址及跟隨學習的美國老師姓名詳細開列。
初四,祁兆熙到其子祖彝寄居的美國老師家拜訪,了解幼童學習生活情況,獲悉“現(xiàn)即將日用起居,隨時隨地教一句,寫一句。其讀書之時,亦九點起,四點止”。
初八日記載第一、第二批留美幼童各有二人因“齷齪而頑,擬撤去,從余回”,后經(jīng)容閎面試,“西話甚熟”,“并念其乘興而來,當使得一技之長,以盡栽培之愿。現(xiàn)擬派往學習機器等事”。
從日記可見,當時上海有顏如松、舒鳳標前往美國自費留學,“二人皆洋服者也”,特別是舒鳳標“住美十五年,動作一切如西人,上海土話反不能成語”。 祁兆熙擔憂“他年諸生回華,度未盡能鄉(xiāng)音無改者矣”。
在前往美國的船上,祁兆熙還獲悉,“日本亦有幼童肄業(yè)英、法、美”。
《游美洲日記》的附錄《出洋見聞瑣述》,對幼童在美既要學習西學,又要學習中學有所反思,字里行間,可見他認為派遣幼童出國留學并非是一個最佳選擇。他說:“三批護送前往,見頭二批諸生西學功課果能日新月盛,而課其中國文藝,臨班調(diào)轉(zhuǎn),須俟三個月外,調(diào)往哈富公館中教習課讀半月。深恐中國文藝一暴十寒,兼之心思難以兩用,與其赴外國后再課中國之書,何如選已通中國文藝者,前往專習耶·”他的建議是由各省學政揀選15歲以內(nèi)“文理明通、性情端謹”的秀才,先送同文館學習西學,上午“教習官話”,下午“學西人字母”,“晚飯后仍自理其舉業(yè)”,“如是半載,各省風土人情彼此明白,不致如現(xiàn)在動多隔膜,含糊答應;抑且人人相識,可以互相觀摩”。再派至泰西各國留學。留學六年回國,“作為舉人一體會試,使其不能拋荒文義,并能發(fā)憤中西之學”,如此“此中豈無才品兼優(yōu),為日后欽使之用?況功名出于正途,人所樂從”,“有用之材得矣”。
日本學者鈴木智夫所著《近代中國與西洋國際社會》第三章認為祁兆熙《出洋見聞瑣述》是留美幼童率領人員之“復命書”——即向李鴻章提交的調(diào)查報告。李鴻章是否受此影響,幼童中途撤回與此報告有何關系,還有待深入研究。
如今看來,幼童之所以提前撤回,既有首任留美學生監(jiān)督陳蘭彬和副監(jiān)督、早期赴美留學的新派人物容閎的矛盾,也有一些深層次的原因。當年由李鴻章草擬、曾國藩聯(lián)名上奏的《派員攜帶幼童出洋并應辦事宜疏》明確指出,派遣幼童赴美留學是“中華創(chuàng)始之舉”,“古來未有之事”,是前無古人的開創(chuàng)事業(yè);攜帶幼童赴美堪比“古人出使西域”,路途遙遠,曠日持久,不是“堅忍耐勞,志趣卓越”的人難以勝任。之所以挑選一個沒有到過美國、洋語洋文一無所知、年紀又已五十六歲的體弱多病者陳蘭彬為首任駐美學生監(jiān)督,是因他“夙抱偉志,以用世自命”及其能洞燭時事、具有遠見卓識的素質(zhì),這有助于他完成這一使命。文中將派遣幼童赴美留學的重大意義及挑選陳蘭彬為留美學生監(jiān)督的原因說得很透徹。奏疏中還這樣介紹容閎,“該員練習外洋風土人情,美國尤熟游之地,足以聯(lián)外交,而窺秘鑰”,因此請求朝廷“飾派陳蘭彬為正委員,容閎為副委員,常川駐扎美國,經(jīng)理一切”。(中國史學會主編《 洋務運動》第2冊,第850—851頁)
在李鴻章看來,陳蘭彬“老成端謹,中學較深”,容閎“熟諳西事,才干較優(yōu)”,兩人各有所長,相互搭配,可以取長補短。而在容閎看來,這種搭配,是為了減少阻力,使留美計劃能順利推進。然而事與愿違,幼童留美計劃半途而廢,原來預計留學十五年,結果至光緒七年(1881)便被撤回。幼童在美時間最長的只有九年,最短的僅六年。由于留學事業(yè)的失敗,容閎將一腔怒氣都發(fā)泄在陳蘭彬身上,在回憶錄中斥責陳蘭彬,“蓋陳之為人,當未至美國以前,足跡不出國門一步。故于揣度物情,評衡事理,其心中所依據(jù)為標準者,仍完全為中國人之見解。即其畢生所見所聞,亦以久處專制壓力之下,習于服從性質(zhì),故絕無自由之精神與活潑之思想”?!捌剿貙τ诹魧W事務所,感情極惡。即彼身所曾任之監(jiān)督職務,亦久存厭惡之心……蓋陳對于外國教育之觀念,實存在一極端鄙夷之思也”(容閎 《西學東漸記》136—137頁,岳麓書社1985年版)。因《西學東漸記》流傳甚廣,陳蘭彬思想保守、觀念落后的形象遂成為定論,以至于多年后美國“中國通”費正清的著作《美國與中國》仍將陳蘭彬稱之為“迂腐學究”,“他的任務是保證學生不因為與西方接觸而敗壞他們的儒家道德”(《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頁),和容閎的說法如出一轍。陳蘭彬成為留美幼童事業(yè)失敗的替罪羊,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其實這都是對陳蘭彬的偏見,不僅不符合實際情況,并且和曾國藩、李鴻章對陳蘭彬的評價相去甚遠。
實際上,陳蘭彬擔任留美學生監(jiān)督(正式稱呼是出洋肄業(yè)局監(jiān)督)的時間是在同治十一年八月(1872年9月)至同治十三年(1874年冬),而留美學生撤回是光緒七年(1881年),當時擔任留美學生監(jiān)督的是吳嘉善,因此陳蘭彬不應當對留美學生撤回負有主要責任。
陳蘭彬的問題主要是過分強調(diào)中學的重要,沒有擺正中西學的位置,導致和副手容閎的矛盾隔閡。本來在出國之前,曾國藩就提醒陳蘭彬,挑選幼童時就要選中學基礎好的學生,到美國后就“只宜專學洋學”,“未可因兼課漢文而轉(zhuǎn)荒洋業(yè)也”(《曾國藩全集》書信十,第7362頁),應當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忠告。其后的曾紀澤也主張:“先擇俊慧子弟于中國書院中講求學問,中西并務稍有成就,然后遣赴外洋,樂育人才而節(jié)省經(jīng)費,似屬可久之策”(《曾惠敏公使西日記》,光緒十九年江南制造局版,第12頁),也就是說,先讓學生在國內(nèi)打好中西學的基礎,再派遣出洋,這比到國外去補習漢文,自然節(jié)省經(jīng)費,事半功倍,也是留學事業(yè)的長久之計。
除此之外,幼童在美國學習和生活,天長日久,耳濡目染,從語言到生活習慣以至信仰勢必“西化”,遭到頑固派的攻擊,在所難免,這也是留美幼童中途撤回的重要原因。出國之前,洋務派思想家、同為曾國藩幕僚的薛福成便忠告陳蘭彬:“先生所攜皆童子,童子志識未定,去中國禮義之鄉(xiāng),遠適海外饕利朋淫腥膻之地,歲月漸漬,將與俱化。歸而挾其所有以夸耀中國,則弊博而用鮮。為之傅者,其必有逆睹其弊而善為防閑者耶?”(《贈陳主事序》,丁鳳麟、王欣之編《薛福成選集》第46—4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薛福成的擔憂不無道理,而陳蘭彬?qū)τ淄暗汲鲅蟊疽?,是令爾等學外國工夫,不是令爾等忘本國規(guī)矩……若任意將規(guī)矩變更,將來到家,如何處群和眾?”(張海林《王韜評傳 附容閎評傳》,第431頁,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的諄諄告誡,并沒有錯。
幼童留美事業(yè)功虧一簣,最為惋惜和憤慨的是詩人、外交家黃遵憲,他作五言長詩《罷美國留學生感賦》:“郎當一百人,一一悉遣歸……矧今學興廢,尤關國盛衰。十年教訓力,百年富強基。奈何聽兒戲,所遣皆卑微……坐令遠大圖,懷以意氣私……蹉跎一失足,再遣終無期。目送海舟還,萬感心傷悲。”(黃遵憲著,錢仲聯(lián)注《人境廬詩草注》第113—114頁,香港:中華書局1963年版)
數(shù)十年后,曾在日本、英國、德國留學多年,也是毛澤東最尊敬的師長楊昌濟,一再指出,派遣留學生一定要慎重,青年學生出國之前,必須具有本國語言文字和本門學科較好的基礎知識,“大凡游歷外國,非通其語言之難,而通其學問之難,僅熟于西人之語言文字,非必可語于西人之學。同一居留外國也,學有素養(yǎng)者,其所觀察必有獨到之處,其所考究必非膚淺之事。觀國之識,在于夙儲,吾意深通中學之人,聯(lián)袂西游,以宏遠識?!保ㄍ跖d國編《楊昌濟文集》第199—200頁,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如果本國文化功底不深厚,縱令將外國語言文字學得很熟,能與西人對答如流,“將來學成歸國,乃全然一外國人,將不能有中國人完全之資格”(同上,58頁)。楊昌濟的留學觀,是頗為耐人尋味的。
留美學生中途撤回的原因非常復雜,非三言兩語能說清楚。隨著今天留學生的日益低齡化,如何擺正中西學的位置,如何避免留學生西化,尤其是防止某些留學生養(yǎng)成崇洋媚外之風,“歸而挾其所有以夸耀中國”,依然是困擾人們的難題。
《游美洲日記》抄本至1983年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岳麓書社整理,收入《走向世界叢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