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救援隊隊員的救火實錄
2020-04-16 12:51:46曾兆陽向治霖
南風(fēng)窗 2020年8期
曾兆陽 向治霖
不能退縮
我是涼山州開順應(yīng)急救援隊的隊員，3月30日下午4點多，起火一小時后，我接到命令，到武裝部緊急集合。那時候，我還在西寧下面一個山溝溝里，所有人都告訴我，去西昌的路上很堵車，估計我過不去了。
我妻子就直接說，路上太堵車，過不去，干脆就不要去了。她是出于對我的擔(dān)心，但我說這不行，“命令下來了”。起火的地方，有液化氣站、加油站，后方景區(qū)還有好多房子，我必須要去。我跟她吵了架，后來就走了。
不過，實際情況是，我從高速路過去時，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那時交通管制了。交警問我去哪兒，但他一看我穿的制服，就知道我是去救火的，他們立刻放行。就這樣，我以最快速度到達火場。
其他隊員也是一樣，他們要不然在工作，要不然在做自己的事。接到命令后，所有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朝著西昌市的周邊集結(jié)。我們被安排直接上瀘山景區(qū)，整裝上山的時候，是在晚上8點左右。
我們上山，是去景區(qū)與瀘山之間的一道梁子上。還沒到達時，火星就在頭頂亂竄，隊伍里很多人挺久不見，一開始還會聊天，不時地招呼一下。但是越靠近火場，黑煙越大，空氣越刺鼻，大家越來越緊張，沒有人再說話了。
我們到了后，已經(jīng)三面是火。液化氣站那邊的火勢最大，它在我們的西面，中間隔著一道山谷。在我們北面，就是城區(qū)所在的方向，天空被燒得透紅，火勢異常兇猛。
有人已經(jīng)被嚇到了，液化氣站那邊的火，燒得有30米高，正在朝我們蔓延過來。我們距離它的直線距離，也就只有一公里左右，有的隊員就說：“撤吧？”
其實，我們這次上山的人，都有豐富的打火經(jīng)驗。更何況沖在前方的，有設(shè)備更好更專業(yè)的森林消防，我們只是起個輔助作用。但是，不少隊員還是嚇壞了。
撤退是不可能的，但我們的狀態(tài)確實緊張。從下午4點接到命令、8點上山，我們一直干到了次日凌晨5點。做了這么久，但在來的時候，很多人連飯都沒吃。
火勢之大，又前所未見。說實話，我們匯報上去的那種大火，和我們可能有三五十米的距離，但一人高或者半人高的火苗，其實就在我們眼前。
我也不敢貿(mào)然上去，走到兩個山頭之間的一處凹地時，我們在那猶豫了一下，但我們是帶著任務(wù)去的，此刻不可能退縮。
“打仗”
我們隊來了30個人，在上山前，分成4個小組。我這組的人基本是黨員，有的人配備滅火風(fēng)機，包括手提式的和背負(fù)式的，有的人配備打火掃把。大家分工合作，構(gòu)成一個組。
小組隨時要報告人數(shù)，因為山上黑煙陣陣，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幾個人結(jié)伴在一起，大家互相看著，就不會被沖散。
因為前方的情況不明，隊長、副隊長和我，3個人決定去探路。我們都當(dāng)過兵，跑得快，經(jīng)驗也豐富些。副隊長有位戰(zhàn)友，就是在去年的木里大火時，犧牲的21人之一。
我們?nèi)齻€走在前方，去盯火場的形勢。突然之間，火場里沖出來十幾個人。他們是附近鎮(zhèn)上打火隊的。他們就對我們喊，不要去，不要去，火太大了。他們自己還有好多兄弟在里面，還沒沖出來。
越靠近火場，黑煙越大，空氣越刺鼻，大家越來越緊張，沒有人再說話了。我們到了后，已經(jīng)三面是火。
我們很緊張，趕快叫停了跟在后面的隊友。30個人就停靠在山腰一個開闊地。陸陸續(xù)續(xù)地，火場里沖出來五六十人，他們終于集齊了，也跟我們在一處休整。大家都在觀望情況。
休整的地方有隔離帶，大概三四米寬，它是前幾年一場大火中，消防員挖好了的。
等了大概半小時，我們開始打火。我是拿風(fēng)機的，簡單來說，就是把風(fēng)機的馬力調(diào)到最大，對著根部火苗一直吹，加速它的燃燒。要注意的是，灌木叢的火比較好吹，看似焦炭上的火，反而容易復(fù)燃，這是新手容易犯的一個錯誤。
把火吹滅后，我們再把它下面的塵土吹起，覆蓋在燃物上。接著，后面的隊員跟上，用打火拖把將余火打掉。
所以，在救火的時候，我們拿風(fēng)機的人最接近火線。濃濃煙霧里，我們什么都看不見。這個時候，就需要后方打火的人員，他們負(fù)責(zé)留意風(fēng)向。要有一點不對，我們就有很大的風(fēng)險。可以說，我們隨時做好了逃的準(zhǔn)備，也不能叫逃，那是在保命。
把一處的火處理后，根據(jù)形勢，我們判斷是否向前。如果火勢小，我們會繼續(xù)挺進。但如果火勢大，或者后方復(fù)燃的可能性高，我們不會往前走。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沿著火線打火。
昨天的情形，就像打仗一樣。我們上前打火，把它撲滅了，但沒過多久，火勢大起來，先前的努力功虧一簣，我們時而打火、時而撤退，來來回回地跑。我想，大概來回了七八次吧。
被火包圍
在火場里，我對時間沒有概念。大概凌晨一兩點，大家開始問，誰還有水？哪里有吃的？有的人餓壞了，一晚上沒吃飯。我們打了兩三次電話，叫人給我們送東西上來。
在那前后，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危險的時刻。我們眼睜睜看著，火翻過山來，要堵住我們的退路。那是個絕境了，如果我們往山下跑，估計也是死路一條。后來，我們受命指揮部，全部跑到一個過火的場地避火。
這還沒完，我對這座山的地形熟悉，去避火的路上，會經(jīng)過兩個風(fēng)口，兩邊的樹枝還燒著，很有可能就掉下來。我叫隊員們留意頭上的樹枝，不要站在那些大樹樁旁邊。雖然是過火了的，但有些樹枝還在燃燒。
水成了最珍貴的東西，另一支隊伍的人問我，有沒有水？其實我是有的。我背了一個可擴容的登山包，裝的水比較多，大概有十幾瓶。但是，在上山的路上，我們隊就干掉了一半。因為他們扛著設(shè)備，是帶不了水的。
雖然我有，但我不能給他們。那種感覺很難受，大家一起打火，他沒水，我卻不敢給他。因為他們有五六十個人，我只有4瓶水，還要保障自己的隊，肯定不夠。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內(nèi)疚。
后來在休整時，人比較少了，我只把水給了離我最近的幾個人，告訴他們：“只有這一瓶，大家只能喝一口?！笔Ｏ碌乃?，我分給了自己隊員。沒辦法，你要在現(xiàn)場，你也能感受到，那種嗓子在冒火的滋味。
水不只是用來喝的。就這次，在那種過火的火場，我們沖進去太深，里面的煙塵很大，人根本就不能呼吸。你知道嗎？我們把礦泉水省下來，澆水打濕毛巾，但過沒幾分鐘，毛巾就干了?？諝夥浅鼙恰?/p>
1點多的時候，很多人就不行了。我們在山上來回地跑，大概有兩三個小時，又不敢睡覺，怕火燒過來。有的人體力不支，什么也不管了，就趴到地上。
還好，又過了一個小時，在凌晨2點左右，給我們送物資的人到了，他們還帶來一個好消息：我們上山時的路還在。我們總算有了點底。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差不多就是寧南縣專業(yè)救火隊人員失聯(lián)的時間。
犧 牲
略做休息后，我們接著打火，那時的風(fēng)比較小，我們就分成兩隊去打。凌晨三四點時，風(fēng)又開始到處吹，我們就找了安全的地方整頓?；鹁驮谖覀兩磉?，只是比較小。
接著，凌晨4點過，我們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另一支隊伍在我們下面，也就是距離火線更遠(yuǎn)的地方，他們正在吃飯。我們要走了，他們又輪換上來。在下山的時候，山路一片漆黑，我滿耳聽到的，是山谷中他們的風(fēng)機呼呼作響的聲音。
其實沒過多久，我們還在下山時，隊伍里就有人在說：“領(lǐng)導(dǎo)可能還會讓我們堅持一下。”有人建議，要不我們先不下山，就在山上睡覺？但其他人說太危險了，只好作罷。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山上的火明顯又大了起來。
外地人不懂就算了，我有一個朋友，連他也不能理解我，說我們?nèi)ゾ然穑褪窃谡宜?。我真的挺生氣，他不懂，一場大火意味著什么?/blockquote>還是在下山路上，我們接到了指揮部的消息，說有一支隊伍失聯(lián)了，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但我們始終沒接觸過。我后來詢問了解到，他們應(yīng)該是去保護液化氣站，也就是火勢最大的地方。他們從寧南縣過來支援，剛好就安排在了那里。
下山已是凌晨5點，回到家就7點了。我只洗了個臉，手很臟，臉也臟，頭發(fā)上還有厚厚的灰，我就直接睡覺了。9點醒來時，我看見全網(wǎng)都在刷一個消息：19人在西昌大火中犧牲。
時間就有這么巧，去年也是3月30日，涼山木里也是一場大火，31名人員在那犧牲。他們中的很多人，我都認(rèn)識，也加過微信。我們?nèi)⒂^學(xué)習(xí)過他們的裝備，他們教我們怎么用，怎么訓(xùn)練，怎么救火。他們是我的教官。
很多人不理解我們，說涼山州的鄉(xiāng)鎮(zhèn)里，一定要有那么多的民間救火人員嗎？我告訴你，一定要有。我們這邊的森林覆蓋率很高，基本上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山。在進山的路上，都有穿制服、戴袖章的防火人員。
像這次犧牲的18名隊員（另外1名為向?qū)В?，他們都有別的工作，并不是專業(yè)的森林消防或公安。我也一樣，我是做戶外運動公司的，這才是我的主業(yè)。但我還是想把救火員的工作做下去，因為它事關(guān)涼山整體的安全。
外地人不懂就算了，我有一個朋友，連他也不能理解我，說我們?nèi)ゾ然?，就是在找死。我真的挺生氣，他不懂，一場大火意味著什么。我們整個城市都會因為它而停掉，另外還涉及油庫、液化氣庫，以及城市周邊那么多的學(xué)校。
我只能說，我的那位朋友不理解，是因為他的無知，以及大火還沒燒到他家的屋頂。
最新消息
救火工作持續(xù)兩天后，據(jù)“西昌發(fā)布”，截至4月1日15時，瀘山正面明火已基本撲滅，有煙點約15個。撲火人員1147人，正分成2個組，清理煙點和余火。
西昌森林火災(zāi)中，19名救火人員犧牲，他們是：
鐘生文、黃元林、饒朝銀、樊桂偉、鄭宏、張樹偉、胡明海、曾順富、張明福、周全生、陳章華、劉兵、李天云、劉軍、劉勇、李洪剛、陳文龍、何貴銀、馮才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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