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耕

【摘要】甲午年間（1894—1895年）的《申報》共33554條新聞。給每條新聞貼上至多三個、至少一個標簽，共貼出47418個標簽。這些標簽有密有疏，共47種，歸于八個大類。標簽是新聞的高度概括，再加以組合，內(nèi)涵就更豐富。如果對標簽適當統(tǒng)計，更可鳥瞰新聞的選擇、加工等一系列生產(chǎn)特點及其背后的媒介環(huán)境、歷史背景。將計量方法用到新聞史學中，是為了超越“碎片化”“內(nèi)卷化”，建立細節(jié)與整體、短時段與長時段的聯(lián)系。史料學是新聞史乃至新聞學的基礎，是避免“游談無根”的良藥，是學術規(guī)范化、成熟化的保障，也是學術正名和學術場域真正形成的關鍵。

【關鍵詞】新聞史料學;計量史學;《申報》;甲午戰(zhàn)爭

一、計量史學：非碎無以立通

隨著電腦、網(wǎng)絡、數(shù)字化、數(shù)據(jù)庫等技術的普及，“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歷史研究”已成快為史學界的“顯學”。但凡歷史研究，似乎總要與之沾點兒邊才夠“摩登”。但綜觀20世紀后半葉“計量史學”興起之后的東西方史學界，似乎僅有經(jīng)濟史這一“獨苗”能將概率論、數(shù)理統(tǒng)計與歷史研究進行比較融洽的結合。與之相反，在史學的其他領域，將敘事、描寫、回憶等人文事物與枯燥數(shù)字結合，總不會令人愉快接受。加之歷史的復雜性和偶然性絕非計算和公式能概括，“歷史和未來不是算出來的”是常識。所以，主流史學刊物圖表并不多見計量方法，已經(jīng)很能說明計量史學的問題。但是，新聞史和經(jīng)濟史有相似性，計量方法未必行不通。較之于傳統(tǒng)的政治史學，尤其是“帝王將相家譜”的那種史學，它們都很繁雜，都非常碎片化，都特別的“小”。對付“小”的最好辦法，不就是統(tǒng)計嗎？先從小到大找規(guī)律，再從大到小抓個案。退一步說，即便新聞史學不能借鑒經(jīng)濟史學的計量方法，新聞史料學，特別是像《申報》這樣的穩(wěn)定長期大報的史料（局部）梳理，肯定能使用計量方法，本文就證明了這一點。

二、標簽的設計與運用：概括新聞內(nèi)容以便計量

（一）時段的選擇

碎片化，是新聞輿論本身固有的屬性。新聞，時時而新、水滴歸海，碎片凌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輿論，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風吹草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會多次“反轉”，九曲回腸。新聞輿論的這種屬性，從古至今幾乎就沒有變化過。但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碎片當中也許就存在著一定的規(guī)律，這就是新聞學的立足之本，新聞教育也就在于以這些規(guī)律啟發(fā)后來的工作者們。進入到這個邏輯，碎片就不再是碎片，而是一種表現(xiàn)為細節(jié)的史料，是整體中的局部。

“百科全書”式的《申報》，其內(nèi)容的龐雜性可想而知，從1872年創(chuàng)刊到1949年終刊，歷時78年，時間可謂不短，即便不是“長時段”也是“中時段”（年鑒派史學觀點）。我們研究的終極目標，具體看來無外乎兩個：一是在以往將新聞輿論看作“沖擊—回應”“近代化”“民族國家”等范式的附庸材料的基礎上，找到一種“新聞輿論本位”的歷史敘事與描寫，從而在新聞輿論中發(fā)現(xiàn)歷史;二是在中國新聞史學乃至新聞學缺少“實證”的荒原上，找尋一種基于大報的、規(guī)范的、長期的、拓展的、比較研究的方法，從吃透《申報》到吃透同時期的《新聞報》《大公報》等報紙，史料學的本意也就在這里。

以《申報》來探索史料學的計量方法，選取1894年1月1日—1895年12月31日，也就是涵蓋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前后兩年（全文簡稱為“甲午年間”），并非隨意為之，而是基于對這份報紙起承轉合脈絡的剖析?？傮w而言，《申報》之興衰各有兩次。暫拋民國史量才時期的興衰不談，晚清時期的《申報》是有著明顯興衰轉變的。自1872年創(chuàng)刊后，借助1874年日本侵臺、1884年中法戰(zhàn)爭的外力，《申報》基本上按照十年一個臺階的步驟，得到了比較迅速的發(fā)展，新聞事業(yè)近代化的步伐非常明顯。到了1894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申報》儼然是上海灘第一大報矣！盛極而衰，也就在1895年戰(zhàn)后，《申報》總體趨于保守，被維新、革命等兩次辦報高潮時期的許多報紙超越，逐漸慘淡經(jīng)營，幾近?？?。因此，甲午年間可謂《申報》在晚清的豎排繁體無標點時期由盛而衰的轉折點。

（二）標簽的提出

在1905年春節(jié)后改版之前，整個晚清時期《申報》的格式基本保持一致。通欄的報頭、四字的標題、《清實錄》式的圈點排版、附印的“京報”，這些都毋庸贅言。除去“告白”“廣告”“京報”和“社論”，我們研究的是從以“上諭恭錄”“接奉電音”（新聞板塊最前）為代表的首都新聞到以“英廨公堂瑣案”為代表的上海社會新聞（新聞板塊最后）的所有新聞。甲午年間，即1894年至1895年的兩年一共有多少條新聞？據(jù)統(tǒng)計有33554條。這兩年《申報》從農(nóng)歷年三十到正月初四是不出刊的，所以兩年一共出了720天報紙。這樣平均下來，每天《申報》的新聞量約在47條?？傆嫈?shù)量和日均數(shù)量，是我們研究的大前提，也是計量方法的一點基礎優(yōu)勢。

甲午年間的《申報》每天約有47條新聞，據(jù)此，我們將標簽的數(shù)量也控制在47個。如圖1所示，我們設立了8大類、47個標簽。除了“A天氣”和“D軍事”這兩個由大類名稱直接作為標簽由橢圓形框標示外，其余45個標簽都是由矩形框標示的。“A”的“天氣”和“D”的“軍事”既是大類名，又是標簽名，在目前的研究階段暫未細分展開。其余的六個大類，均做了至少兩個（E外交國際）、至多14個（G社會）的展開，體現(xiàn)了《申報》伸向社會各個方面的新聞觸角和“百科全書”式的覆蓋。

（三）標簽的運用：“一條多標”與“一欄多條”

在前人整理和初步研究《申報》所留下的成果中，《申報索引》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這套索引用類似“中圖法”的方式，將編者認為具有史料價值的內(nèi)容挑選出來，然后分門別類地呈現(xiàn)。這種形式的優(yōu)點在于刪繁就簡，而缺點亦隨之產(chǎn)生：一是刪什么、留什么并未準確解釋;二是原本多維的新聞內(nèi)容被單向度化了，這是很武斷的。比如說下引的這條新聞，取自《申報》1895年2月15日2版，題目是《醫(yī)院紀聞》。

本埠所集行營醫(yī)院捐資，由匯豐銀行匯至北邊，已登前報。十九日，又匯銀六百兩。計共匯至牛莊、煙臺兩處，各一千一百兩之多矣。慕維廉教士得煙臺來信，申謝籌捐之誼，并言：“目下，受傷兵士至煙臺求治者，實繁有徒?！贬t(yī)院中詳訊情由，有一人云：“小人昆季五人俱隸名軍籍，邇來已死其四。小人尚獲生還。”當正月十五日，求醫(yī)者多至一百人。有需用木板夾腿者，有需托其膀臂者。醫(yī)生忙碌非常，因招英國“恩堂嗚”及“生都梁”二兵船上軍醫(yī)，為之襄助。并有教士六人，暨女教士三人，料量湯藥。英水師提督領事官及各商，皆臨醫(yī)院察視。日來，屢有饋藥捐資者，誠可謂好行其德矣。[1]

新聞報道了1895年初，隨著甲午陸戰(zhàn)由遼東半島蔓延到膠東半島，沿海地區(qū)傷兵眾多、醫(yī)院繁忙。與此同時，英國軍艦、傳教士等展開醫(yī)療援助，上海義賑機構亦有慈善之舉。在一個單一門類的系統(tǒng)中，這條新聞不可能實現(xiàn)自洽的融合存在，很可能被胡亂歸類或摒棄。但在我們的標簽系統(tǒng)中，使用“慈善”“醫(yī)療”“影響”這三個標簽，可以很輕松地解決以往的困境。

同時具有“慈善”“醫(yī)療”“影響”這三個標簽的，在33554條新聞中，還有8條。①可想而知，它們雖然時間不同、地點各異，但內(nèi)容卻很相近。傳播學中“框架”的概念似乎能夠借用到這里，形容具有同樣標簽的、在內(nèi)容上非常相近的新聞。這種框架效果體現(xiàn)在此處為一例，在全文中亦隨著標簽的舉例而多次出現(xiàn)，如上文的“宦?！焙拖挛牡摹岸愂铡?“影響”。

作為“前近代化”的新聞文體②，《醫(yī)院紀聞》除了內(nèi)容的雜糅外，標題也相當原始?！搬t(yī)院紀聞”四個字，只命中了三個標簽中的“醫(yī)療”，而“慈善”和“影響”則錯過。按照“三次辦報高潮”之后新聞事業(yè)的新慣例，標題至少應寫為“山東沿海傷病眾多，上海善款已至前線，中英施醫(yī)精誠合作”，才能讓讀者由標題而“一覽眾山小”。

“醫(yī)院紀聞”作為標題固然是失敗的，但它仍優(yōu)于33554條新聞里的20276條新聞，躋身前40%之列。因為，其余60%的新聞標題除地點外可謂“不知所云”，而且即便是地點也需頗具文史知識方能讀出：“上林春色”“禁苑秋色”指北京，“鐵甕濤聲”指鎮(zhèn)江，“西湖擢歌”指杭州，“鶴樓笛聲”指武漢，“羊城夕照”指廣州……比如說，1895年4月23日2版的《皖山晴翠》看似一條新聞，實則五條新聞。在標題之后的正文中，共有五個“○”，引領了其后的五段文字。這五段文字，說的是毫無邏輯關系的五件事情。如果非要說它們有什么相關性，那么唯一的交集就是：它們都發(fā)生在標題里提到的一個字“皖”。所以，《皖山晴翠》其實是安徽新聞的專欄。因此，我們發(fā)明“一欄多條”的處理方法，把這條專欄拆分為五條新聞，分別重新命名并貼標簽為《皖山晴翠一》（宦海）、《皖山晴翠二》（稅收+影響）、《皖山晴翠三》（治安）、《皖山晴翠四》（科舉）、《皖山晴翠五》（司法+風化+生死）。

至此，我們的思路已經(jīng)很清楚，簡而言之就是選擇時段、制定標簽、詮釋標簽、匹配標簽。值得指出的是，“一條多標”較之于“一欄多條”更需心力，因為它是一個不斷調(diào)諧松緊尺度的過程。具體而言，我們的規(guī)則是每條新聞至多三個標簽、至少一個標簽?？上攵?guī)則制定時肯定面對疑難：如果一條新聞內(nèi)涵超過三個標簽，應該怎么辦？這就牽涉到“收”，即使用更具有概括性的標簽。與之相應，如果過多的新聞都只有一個標簽，弄出幾百上千個標簽，“一條多標”也就失去了意義，陷入了和《申報索引》類似的困境。所以，標簽越“收”就越概括，每條新聞的平均標簽就越少;標簽越“放”就越具體，每條新聞的平均標簽就越多。

在圖1所示的標簽體系中，“軍事”“國際”“外交”都沒有被打開，同樣是“一條多標”的標簽數(shù)量與收放平衡的產(chǎn)物。要想把標簽的總數(shù)量與日均新聞數(shù)量控制在二者相等的47條左右，有些成建制的、非常聚集的新聞就只好概括處理。由此，我們再提“前近代化”這個概念。上文談到的新聞（專欄）標題如此，這里涉及的新聞內(nèi)容亦然。在“一條多標”中沒有展開的大標簽，在清末民初之后的新聞事業(yè)進化中，都形成了比較專門的版面、專業(yè)媒體乃至其背后一套專門的新聞生產(chǎn)程序。就新聞史的研究而言，建立在相對較長時段的《申報》基礎上，觀察欄目、新聞、標簽的增減互動，也是通新聞事業(yè)古今之變的絕佳觸角。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研究中國新聞史、解讀重點報刊、深入挖掘內(nèi)容，無數(shù)的感悟和智慧是其義自見的。新聞奧妙，存乎一心。

三、標簽的統(tǒng)計與分析：計量優(yōu)勢的初現(xiàn)

（一）單個標簽：“宦海”

這些高度凝練的標簽，雖僅有區(qū)區(qū)兩個字，背后的意蘊卻十分豐富。以“B政治”中的“B01宦海”為例，據(jù)統(tǒng)計，宦海新聞在甲午年間《申報》的33554條新聞中有8149條，雄居33554條之最?。蓞⒁妶D2）這個最突出的“B01宦?！本烤故切┦裁葱侣劊空埧匆韵挛鍡l：

漢陽縣薛大令現(xiàn)奉憲檄委署蒲圻縣，于本月初四日交卸。所遺之缺上憲委李廣侯大令署理，于是日接篆。③

署新建縣何梅閣明府其坦于上月十九日履任，二十四日點卯。④

署理九江府兼辦湖口厘局崔蘭嶼太守于上月廿八日由湖口起程，廿九日辰刻到郡，各官俱往迎接。德化縣李翼亭明府飭差備辦梅花庵對面房屋一所，懸掛燈彩，安設香案。即于是日酉刻，太守具朝服，望闕行三跪九叩禮，接印任事。各官次第進謁道喜者，轎馬盈門，十分忙碌。⑤

云貴總督王夔帥遵旨入都陛見，乘坐鄱陽輪船于廿九日巳刻過潯。潯城道鎮(zhèn)以次文武各官俱至江干迎接，選鋒、新勁、飛虎等營亦列隊鳴炮申敬。⑥

杭州采訪友人云，本月初四日為署理浙江臬司王心齋廉訪懸弧令旦。先期，印委各員俱往晉祝。及正期，八座司道暨紳士均往祝嘏。廉訪隨排道出轅，親往謝步。⑦

綜觀這五條新聞，筆法之鋪陳，框架之展現(xiàn)，編讀者雙方之心態(tài)，是層層遞進的。第一、二條，簡明扼要，在關鍵詞“交卸”“接篆”“履任”“點卯”外，并無渲染。第三、四條，報道本地官員上任和封疆大吏路過，多出些熱鬧而威儀的排場：張燈結彩，軍隊造勢，如臨其境，頗為艷羨。至第五條，外地官員的“懸弧令旦”（生日），竟也納入《申報》三版顯著位置！

細看第三條。燈彩、香案、朝服、轎馬、三跪九叩、進謁道喜……栩栩如生的現(xiàn)場感，讓讀者儼然躋身上流社會，很高檔，很受用。為什么如此身臨其境？因為這些報道很可能就是由食客或幕僚作為兼職記者撰寫的。為什么要寫得如此細致真實？因為《申報》把握準了讀者的心理：追求學而優(yōu)則仕的舊士子在宦海新聞里獲得了“大丈夫當如此也”和“躋身上流社會”的滿足感。據(jù)統(tǒng)計，“F03科舉”在甲午年間的《申報》中也出現(xiàn)1159條，日均1.6條，可謂不少。

細看第四條，雖無過分鋪陳，但也絕不簡單?！霸瀑F總督王夔帥”乘船進京，路過江西，不僅當?shù)亍拔奈涓鞴佟笔⑶橛?，還有“選鋒、新勁、飛虎等營亦列隊鳴炮”。云貴總督地處偏遠，與江西又不接壤，且乘船水路輕舟飛快。這般“申敬”，難道不奇怪嗎？今人奇怪，古人卻很懂。云貴總督王夔帥即王文韶，浙江仁和人，咸豐二年（1852）進士，光緒十三年（1887）任兵部侍郎，十五年（1889）擢云貴總督。至二十年（1894）底，王在總督任上已逾五載，依先例有調(diào)整之機。恰逢甲午頻敗，淮系失勢，李鴻章罷官。圍繞李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之位，清廷上下鉤心斗角、傳言紛飛、不知歸誰。當是時，《申報》寫王文韶的行程之細，可謂四兩撥千斤。寫者春秋筆法，盡在不言中。讀者心領神會，覺此報妙哉。1895年8月，清廷實授王文韶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申報》政治新聞的隱喻，終于坐實了。

如何評價占比最高的宦海新聞呢？無論舊士子還是新市民，無論從政還是經(jīng)商，宦海新聞總讓他們閱讀、滿足，更讓他們不難捕捉到政治“情報”，非常受用。⑧《申報》就是靠它們來“喂飽”讀者，一步步發(fā)展壯大起來的。但是，到了甲午戰(zhàn)敗后，中華民族的覺醒伴隨著改良、革命的辦報高潮，《新民叢報》《時務報》《民報》等提供了更符合讀者心理的閱讀體驗。它們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申報》卻不變。據(jù)統(tǒng)計，宦海新聞在戰(zhàn)前的1894年1月有392條、日均13條，在戰(zhàn)后的1895年12月還有362條、日均12條，幾未衰減。甚至在政治立場上還更趨保守。“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這份出江湖沒多少年的《申江新報》竟然很快就變“舊”了！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著實令人感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宦海新聞，成就了從創(chuàng)刊到甲午的《申報》輝煌，也導致了從甲午到史量才接管前的《申報》衰微。至此也可以看出，標簽甫一提出，就展現(xiàn)了整體綜合的分析能力，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以往沒有的視角。

（二）標簽組合“影響+稅收”：妙手集納、觸類旁通

在中國新聞史上，Journalism曾一度被翻譯為“集納”，而后被替換為“新聞”。對比這兩個詞，“集納”似乎更有深意，體現(xiàn)了新聞生產(chǎn)過程中的搜尋和采集、歸納和分析?！靶侣劇迸c之相比，反倒多出了幾分膚淺、道聽途說和碎片化。歷史研究，既在于和當下的距離感，又在于淺表下的深入、碎片上的體系。在這個意義上，當甲午年間的《申報》被全部標簽化之后，利用這些標簽來實現(xiàn)“集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且基于“集納”的相似應該是巧妙的，在相似之中探索相異應該是有趣的。

比如說，我們選擇“影響”和“稅收”這兩個標簽，可以篩選“集納”出134條新聞（其中“一欄多條”63條，單列71條）。這些新聞都報道甲午戰(zhàn)爭對稅收的影響，不僅內(nèi)容像照葫蘆畫瓢，就連形式都如出一轍。下引三條的開篇幾近相同：浙江是“倭氛不靖、需餉浩繁”，江蘇是“中日構兵、需餉孔急”，北京是“海防吃緊、時事維艱”。

倭氛不靖，需餉浩繁。錢典兩業(yè)各捐，早經(jīng)議定，所有各洋藥鋪擬籌捐一萬兩。而臺漿象漿尚不與焉，惟□（筆者注：該符號指代難以辨認的字，全文引文中僅此一處）漿各鋪仍帶賣小土，辦理頗非易事。故歸牙厘局出示：凡洋藥之到省者，一例加捐。聞已繳七千余兩，花朝前可以告竣矣。⑨

中日構兵，需餉孔急。凡在食毛踐土者，莫不踴躍輸將。張香帥屢派各員分往各處，開局辦捐以濟餉項。近又委候選道李觀察宗棠、候補府葉太守永恒，至安徽、廣東兩省辦理勸捐，月初已束裝就道矣。⑩

海防吃緊，時事維艱?！逃肿h開孝廉捐百名，須由附生報捐準其一體會試，捐生每名正款銀二萬兩，額滿停捐。不日即具折上聞，如蒙俞允施行，真不世之際遇也。有志顯揚者，當以早解腰纏為快。？輥？輯？訛

這三條新聞，在甲午戰(zhàn)爭影響稅收的本意之外，還漸能讀出“宦?！毙侣劦臐撆_詞。第一條尚屬平鋪直敘、沒有夾雜太多“畫外音”。而第二條新聞的重點，就從戰(zhàn)爭對稅收的影響，轉到了對“張香帥”“李觀察”“葉太守”三人行程的關注。第三條尤甚，報道的是清廷為廣開財路新增“孝廉捐”，但主題卻偏向了號召讀者中“有志顯揚者，當以早解腰纏為快”，字里行間滿是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之感。

為什么經(jīng)濟新聞和社會新聞，會被寫成這樣？無外乎從新聞的生產(chǎn)者和使用者來找原因。上文在談到“宦?！毙侣務急戎邥r，解釋了舊士子和新市民作為《申報》主要購買力的閱讀心理需求，在這里同樣說得通。在新聞的使用者之外，還有生產(chǎn)者借著輿論公器，“一廂情愿”表達觀點的因素。戈公振說舊時的新聞工作者是“疏狂學子、落拓文人”[2]，他們信奉“學而優(yōu)則仕”，醉心于科舉和功名?！渡陥蟆分鞴P蔣芷湘就是這樣的例子，在中舉后竟離開十里洋場，遠赴西北邊疆任縣令，后事跡湮沒不可考。蔣芷湘的繼任者黃協(xié)塤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為清政府尤其是慈禧太后張目。面向市場的新聞事業(yè)具有商品屬性，競爭也是很殘酷的?！叭甏笞兙帧?，使用者的口味已改為“維新”和“革命”，《申報》還依照蔣、黃的老黃歷組織新聞輿論，自然會走向沒落。

由這管窺一隅，不難發(fā)現(xiàn)在“集納”之后的觸類旁通，能把許多本來不會“其義自見”的問題，暴露出來以供思考和研究。這在傳統(tǒng)政治史學中并不少見，《萬歷十五年》和《乾隆十三年》都是這樣的例子。比如說1587年雖是晚明萬歷朝的普通一年，但基于對實錄、通鑒、會典、起居注的熟稔，將人與事放到縱橫的網(wǎng)絡中，碎片便不再是碎片，而是整體中的細節(jié)。我們新聞史的研究對象接近于社會史和文化史，遠比政治史更加碎片化。所以，新聞有學的最好辦法就是建立一套史料學體系，人為地將新聞史料文獻化、檔案化，使之規(guī)范和方便利用，從而更好地找到問題和解決問題。這也是新聞學通古今之變的最好方法。

四、小結：計量方法是手段不是目的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文社會科學界對新聞學總體的學理性評價不高，甚至認為其“無學”，就是因為新聞史乃至新聞學存在著“游談”的學風，特別表現(xiàn)在用一些零碎的材料點綴，卻搬來相鄰學科的許多“理論”“繞”“吊書袋”“不知所云”?；蛘呖雌饋砭芡暾摹皩嵶C”，于新聞事業(yè)本身卻并無裨益。造成了理論上不去，流于技術培訓，甚至連培訓也做不好。甲午年間《申報》新聞的計量化，只是初步嘗試，它肯定是手段，不是目的。那么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回到新聞史學乃至新聞學的立足之本，來討論這門學問存在和依托的土壤。只有確定了這塊土地并且重點施肥、精心培育，才能從“游牧階段”升級到“農(nóng)耕階段”，進而才有了“工業(yè)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