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科
【摘?要】《會飲》描述了七位不同職業(yè)的人對愛若斯的頌詞,且這七個人對愛若斯的論述各有所見。在當時的古希臘背景下,人們對愛或者愛神的理解到底是怎么樣的?人們又如何通過愛神將生命達至永恒?在文中的高潮部分蘇格拉底又為何將“美”和“智慧”也加入其中?本文將梳理《會飲》中涉及“愛”的部分,分析柏拉圖式如何將這一場關于“愛”的討論層層深入的。
【關鍵詞】愛若斯;愛神;性欲;生命
《會飲》描述的是在古希臘所謂 “男性愛情觀“背景下的關于“愛何以永恒”這一主題的一場討論。在當時的古希臘的話語背景之下,古希臘人常常會把事物的最終歸宿于神。即在經(jīng)驗世界之中,神的經(jīng)驗就是人的經(jīng)驗的模板,眾神的命運與限度就是古希臘人的命運和限度。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個人討論愛情必定要建立在透視神的基礎上,因此,柏拉圖在構建《會飲》的框架中巧妙的設置了這場討論中每個人對所謂“愛神”的理解。
同時,在這場討論中,還有一個主題是緊緊環(huán)繞著的,那便是“性”。所有人描述的神話寓言都與“性愛”相關。因此,我們在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所有人在討論中互相抬杠,但他們都有一點共識,即性是具有神圣色彩的,是打破這個世俗的人類世界而進入更為神圣地方的載具。
柏拉圖意圖通過《會飲》,找到一種思想力量,找到一種掌握愛情,性欲與思辨能力的一種工具,來描述他想描述的關于“愛何以永恒”的真理觀念。
具體通過神靈與個人欲望的角度來說,便是指希臘人不指望他們所謂的神是完美無瑕的,他們也不指望能從性欲還是信仰中得到安慰,他們是指望著從中獲取一種興奮,期望進入一種巔峰狂喜(ecstasy)的狀態(tài),然后沖破原先的個人身份,緊接著用理性的力量保持自我的控制,這種力量或者工具便是智慧,即后人稱之為的哲學。
一、轉(zhuǎn)述方式的作用
會飲這一事件發(fā)生在阿伽通的第一部悲劇得獎的慶祝宴會上,在敘事方式上,柏拉圖通過轉(zhuǎn)述的方式,即將會飲上蘇格拉底等人的談話,由亞里斯脫頓談給亞波羅多洛,再由亞波羅多洛談給一位生意人來闡述事情發(fā)生經(jīng)過。具體來說,會飲上的對話由亞波羅多洛與朋友的一次見面時展開,這位朋友請亞波羅多洛告知他阿伽通在會飲上的談話內(nèi)容,亞波羅多洛則向朋友表示自己沒有參與那次宴會,但從亞里斯脫頓口中聽過會飲上的討論內(nèi)容,并向蘇格拉底核實過亞里斯脫頓的轉(zhuǎn)述是真實的,因此亞波羅多洛敘說出了他認為的會飲的實質(zhì)內(nèi)容。但是在這實質(zhì)內(nèi)容中,蘇格拉底對愛情和性的描述又是轉(zhuǎn)述的狄歐蒂瑪?shù)恼撜f??梢?,這樣復雜的轉(zhuǎn)述過程造成了多個層次的情景,這樣多且復雜的轉(zhuǎn)述將會飲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轉(zhuǎn)述的后果是會造成意義的曲解,那為什么柏拉圖還要以多重轉(zhuǎn)述作為自己的寫作方式呢?柏拉圖是通過這種方式將會議所討論的“愛”在閱讀者和闡述者之間設置了一個隔閡,即以在轉(zhuǎn)述中必定會造成信息缺失的效果,使得沒有人能真正知道那次會飲中的“愛”具體是什么。就像這柏拉圖所想要表面的愛的真正含義一樣,愛是只有通過具體化才能被人類所感知,由于在具體化的過程中對愛的理解必定帶有主觀情緒,故沒有人能知道愛的真正含義。上升到智慧層面也是如此,智慧并不是輕而易舉的通過分析某個哲學家的文本或者語錄所得到的,自我的反思和不斷進行理性思維才是主體接近智慧的唯一方式。因此在《會飲》這篇文中,柏拉圖只是盡可能的將討論的情景展現(xiàn)給讀者,而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二、斐德若,泡賽尼阿斯與厄律克西馬庫的描述
在古希臘社會中,尤其在雅典的一些貴族圈子中,有一點需要注意,即年長一些的如30多歲的男性會對十幾歲的男孩產(chǎn)生性愛的渴望。一般情況下,一旦男孩過了20歲,到了一個成熟男性的階段他們就不再被認為會對其他成熟男性產(chǎn)生性愛的吸引。斐德若作為當時的成功人士,擁有著一大批年輕的追隨者。泡賽尼阿斯和阿伽通這一對不遵從社會習俗的并且“臭名遠揚”例外,因為在這段對話之中,阿伽通已經(jīng)是30出頭的成熟男性,卻還是泡賽尼阿斯的情伴。但是正常來說,希臘人并不認同這類同性戀關系或更精確地說是男童戀關系。
斐德若指出“愛神是最古老的神,是人類幸福的來源。對年輕人來說最高的幸福是有一個鐘愛自己的愛者,而對愛者來說最高幸福莫過于有一個年輕的被愛者?!蓖瑫r他舉例了阿喀琉斯為了帕特洛克羅斯殺了赫克托的故事,阿喀琉斯明知自己必死的神諭仍然為替帕特洛克羅斯報了仇。在這里我們便可清楚的看出他的演講對象是對情伴,即年輕一方男子氣概的辯護,同時也在為自己作為愛者進行辯護,男人的男人就是這么高尚,能為對方獻出生命,他認為是同性之間的美好愛情給予了人們超出想象的力量。同時他認為愛者與被愛者之間的愛與品德有關。如果一個愛者準備做一件丟人的壞事,或被人凌辱而不敢抵抗,他就會覺得羞恥,而如果被他年輕的被愛者看到他就會無地自容,同樣被愛者也害怕被愛者發(fā)現(xiàn)做了壞事。斐德若將自己對的愛若斯的理解賦予了促進良好品德的意義,他認為愛神值得被贊頌,因為它“引導人在生前和死后擁有美德和福氣”。
泡塞尼亞斯接著斐德若的觀點,并區(qū)分了天上的愛神和地上的愛神(凡間的愛神)。他在這里說的天上的愛神指的是阿芙洛狄忒,是烏拉諾斯被其兒子砍去生殖器掉入海中變換而成的白浪。因此天上的愛神是完全男性的,他指出人們期許的愛應該是天上的愛,同時這種愛是對肉體的性有所克制的愛,在這種關系中,年輕男子獲得年長男子的智慧和品德,年長男子獲得性與快感。
泡賽尼阿斯區(qū)分了兩種愛情,愛靈魂與愛肉體。只有憧憬,增進品德去愛一個人才是對的事,這是天上的愛神激發(fā)的應被贊美的;而僅僅停留在肉體的性愛上的凡間的愛神并不是泡賽尼阿斯要贊美的對象。
厄律克西馬庫則將這場演說當作是他關于醫(yī)學的吹辭。首先他贊同泡賽尼阿斯的兩個愛神的說法,并將其擴充到整個生活的各個領域。他在這里提出了之前兩位沒有提過的新視角,即將愛看作是一種載體,認為愛能讓人接觸到神圣圣潔之物。厄律克西馬庫拋去了泡賽尼阿斯只談論人的身體的愛,并通過醫(yī)學和藝術的角度將這種愛欲散發(fā)到世間萬物之中——音樂,自然,靈魂等等領域都受到愛神的控制。他認為和諧,節(jié)制的愛是天上的愛神所掌控的,這樣的愛讓人們在收獲的同時保全了自身;而狂亂,過度的愛是由凡間的愛神所掌控的,縱欲,毫無節(jié)制使得萬事萬物陷入混亂并傷及自身。
厄律克西馬庫強調(diào)他的醫(yī)術所代表的愛的藝術是使人正確接近神的藝術。這樣的藝術能在人的日常生活體驗中分析出神的旨意,或是通過供奉和祈禱等宗教生活去接近神。厄律克西馬庫在這里表示出一種明顯的個人偏見,即他把愛神的概念與當作工具的醫(yī)學聯(lián)系在一起,把愛神的效用說成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知識,以便讓我們?nèi)フ瓶?,使得人能感受可能存在生活世界中的神性,并控制與神的交流。這是他在吹噓他醫(yī)術的高明,但是同時表明了人類通過請愿神來獲取真理觀,這是人類的局限而不是力量。
可見,厄律克西馬庫的演說作為這場會飲的轉(zhuǎn)折點,他將愛作為一種載體的這種邏輯挑明出來。因此之后的演說者就順著這種作為載體的愛這種方式,來談關于愛神的主題了。
前三位的演講提出了一系列關于愛的本質(zhì)的話題作為愛神的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是通過探索各類描述愛的表達方式,或找尋一套公用的詞匯來使得他們的表述結(jié)構與愛神世界的結(jié)構對應進行的。這便對應了柏拉圖的轉(zhuǎn)述的寫作手法,通過演說者的一個個表述,來檢驗人們使用一套特定的卻充滿局限的語言究竟能產(chǎn)生怎么樣的真理觀。
三、阿里斯托芬,阿伽通和蘇格拉底的論述
阿里斯托芬講述了古希臘知名的關于人類起源的神話故事:最早的人類有三類,即太陽生的男人,地球生的女人和月球生下的連體人,連體人長有雙倍的手腳和雙份的器官,擁有超出常人的精力和力量,他們想要取代諸神的位置并向諸神發(fā)出戰(zhàn)爭。于是神運用暴力將這類人分成了兩半,這樣的殘缺的人生來便渴望著完整,即渴望與另一半相結(jié)合。
阿里斯托芬在這里將青少年與成熟智者為主導的崇高的愛的范圍擴大到了不限性別,將愛從對美的追求變成一種人類的救贖。換句話說,世界上的愛是不受性別的限制,無論是男女,女女還是男男,而人的幸福就是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愛人,從而還原到自己的本來面貌。當然,阿里斯托芬還是推崇男人與男人的愛情,他在這個神話故事中提到,宙斯將人的生殖器調(diào)換到了前面使得男女可以互相抱對并交媾生殖,這其實是宙斯的詭計,因為這不僅是滿足了人類的需求,平息情欲,好讓人類專心從事日常生活工作而安于宙斯的暴政。同時這樣的半人類交配生下的后代半人也能持續(xù)支撐他的暴政,因此男女之間的愛是最可悲的愛情。但他指出男人與男人的愛如不是因為肉欲,而是因為友善(philia)的話,那么他們抱對在一起就是為了智慧,即為了sophia的philia(philosophia),這便是高尚的力量,可推翻暴政的力量。阿里斯托芬的演說中,有著濃厚的政治意味,從他開始這場關于愛神的演說主題真正轉(zhuǎn)型了。
蘇格拉底的演說是這篇文章的精華所在。
蘇格拉底的論述首先建立在對阿伽通的批判之上,而其實在酒會還沒開始之前,阿伽通已經(jīng)和蘇格拉底有過沖突,這表現(xiàn)在蘇格拉底剛到阿伽通家時,他倆對智慧的逗樂。隨后宴會開始,在之后阿伽通的表述中,他將愛若斯的形象以自己的樣貌描繪了出來,年輕美貌。甚至他說到愛神常常是遠離那些年老丑陋之人的,但是在這個宴會之上,阿伽通自己確實是在場最年輕美貌的,而蘇格拉底是最年老丑陋的,但是阿伽通與蘇格拉底在這時共坐一張床榻,這一對矛盾很明顯的被突出了。同時,兩種對宴會原先建立基礎前提的背叛也被突出了,即在后文中所要提到的,對理性的背叛和對性別的背叛,分別通過阿伽通和蘇格拉底來體現(xiàn)。
阿伽通在逗樂中提到,由狄俄尼索斯來批判這場智慧較量,可是這個神在演說之前被醫(yī)生厄律克西馬庫殘酷地排除在外,(其實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前一夜的酩酊大醉,因為這是阿伽通獲獎的第二天),他說,“大家都同意今天會飲時不鬧酒,高興喝多少就喝多少。”1同時,女人也被排除在外,“……把剛才進來的吹笛女打發(fā)出去,讓她們吹給自己聽,或者在樂意的時候吹給閨房的女眷聽,我們還是用談論來消遣這次聚會的時光?!?因此,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這場演說可以說是,關于男性之間的清醒著的并理性的討論。
而阿伽通仍舊堅持請酒神來評判,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阿伽通的目的就是要突出詩和哲學在愛與智慧問題上的討論。同時,我們知道狄俄尼索斯不僅僅是酒神,即狂喜(ecstasy)和陶醉之神,也是戲劇之神,因而讓他來批判是要將對話的進展當作戲劇比賽的過程,就像阿伽通剛剛獲勝的比賽一樣。那么對愛神的探討,對智慧的談到是否就一定要在這樣一個迷醉的,狂喜的狀況(詩的狀況)下進行呢?這是阿伽通的對理性的背叛。
蘇格拉底對阿伽通在比賽的勝出表示稱贊,但是僅僅是圍繞這個比賽,這引起阿伽通的不滿并發(fā)生了宴會開始的那段對話。隨后,蘇格拉底對阿伽通的論述作了一系列的詰問,并表示說“阿伽通,以前我對愛的認識和你很像,后來我遇到一個人,教我情愛的真正的本質(zhì)是什么?!边@便引出了狄歐蒂碼這一角色,我們可以看到,狄歐蒂碼作為蘇格拉底的老師,她竟然是一位女性,即教會一位智者愛的本質(zhì)的竟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導師,這便形成了對性別的背叛??梢钥闯?,蘇格拉底的論述其實繼承了阿里斯托芬的某些部分,并把它推進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即在人類的情愛生活中至少有一個重要部分不能完全是男性的,我們是需要女性的,特別是允許雙性同體。另一方面,蘇格拉底對愛的升華是從斐德若開始的,即對被愛之人的贊美其實是在贊美愛情直面死亡的能力。
具體來說,蘇格拉底在狄歐蒂碼那里學到了情愛欲望即愛若斯是源自一種欠缺,只有通過善和幸福才能完全滿足,這種欠缺是不會逃跑在本質(zhì)上是永恒的,對人類這種有生老病死的生物而言,愛若斯是超越自身的生命長度的,因此愛若斯的核心本質(zhì)是一種作為生物而言的,一種活下去的愿望。這便是狄歐蒂碼將愛與神圣相連接的方式,即愛若斯是作為一種載體或者中介,形成人類同神圣之物的溝通。換句話說,人類通過繁衍或創(chuàng)造新的人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以至于永恒。
回到阿里斯托芬,他指出的人類結(jié)合的欲望,對親密和交合的欲望,其實根本上與神圣的目的是分離的,神圣的目的僅僅是情愛交合生理表現(xiàn)的附加物。即他所說的那些分裂開來的人的繁衍僅僅只停留在生理層面。而狄歐蒂碼提出的人類在愛若斯的驅(qū)動下形成人與人之間的結(jié)合,在這個行為背后本身就包含了對永生的追求。
關于愛神的解釋,蘇格拉底通過論述,指出愛神是資源神和貧乏神的孩子,愛神在繼承他父親優(yōu)秀品質(zhì)的同時也繼承了母親貧乏神的缺點,即會同時處于充裕狀態(tài)和貧乏狀態(tài),因此那么無論是在什么層面,比如在生命,財富還是知識上愛神都是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在生命上表現(xiàn)為既是可朽的又是不朽的,知識上表現(xiàn)為既是有知的又是無知的,它既不能達到神那種狀態(tài),又處于凡人之上,即愛神來回于天地之間,是一種新的重要物質(zhì)——精靈。
狄歐蒂碼強調(diào)了愛神作為精靈是總是處于智慧與無知之間的,狄歐蒂碼說:“因為智慧屬于最美的東西,而愛神是愛美的東西的,所以愛神必定是愛智慧的,他作為愛智者介乎有智慧者和無知之間?!?/p>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看到,原先關于“愛”的問題其實已經(jīng)轉(zhuǎn)為“智慧”的問題,她隨后提到:“先從這個個別的美的東西開始,一步一步地不斷上升,達到那個統(tǒng)一的美,好像爬階梯,從一個到兩個,再從兩個到一切美的形體,更從美的形體到那些美的行動,從美的行動到美的知識,最后從各種知識終于達到那種無非是關于美本身的知識,于是人終于認識了那個本身就美的東西?!?那么“愛”,“智慧”與“美”三者便緊密的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可朽的人通過生育能力,在生理上表現(xiàn)為交配和繁衍,在思想上表現(xiàn)為智慧的延續(xù)。
柏拉圖在《會飲篇》中討論的愛其實已經(jīng)脫離了傳統(tǒng)的情愛觀念,是人對永恒的生命和真理觀念的追求。愛自身并不是一切美和至善的集合,而是作為通往美和至善的載具。人通過愛神這一中介,為不斷接近柏拉圖所構造的理念世界而努力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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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古希臘)柏拉圖,朱光潛譯. 柏拉圖文藝對話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3](古希臘)柏拉圖,朱光潛譯. 柏拉圖文藝對話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4](古希臘)柏拉圖,朱光潛譯. 柏拉圖文藝對話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