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學(xué)者愛德華·薩依德寫《鄉(xiāng)關(guān)何處》一文時說,要記載一個被遺忘的世界,一部屬于離鄉(xiāng)背井、變動不居的身份認同的回憶。“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迷惘,可以說是二十世紀(jì)文化情境下,解析人類自我迷失的一把鑰匙。對離開故鄉(xiāng)的人而言,則存在一個被城市認可、融入和接受的過程。
你是哪里人?你老家在哪里?在這座移民城市,“老家”是一個被反復(fù)追問的話題。
高密是我的出生地,祖輩在那塊生長高粱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人丁興旺。來青島前父親陰著臉說:上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聽到這話如同有堵墻立在我和父親之間。那時,從老家高密到青島,中間有十幾個車站。我最早坐“火車”是從一個小站上車,那個車站叫姚哥莊站,是膠濟線一個四等小站,建于德占膠澳初期?,F(xiàn)在這個小站已經(jīng)廢棄。那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一天,兩條鋼軌在陽光下延伸著,信號燈像老人昏黃的眼。一輛火車緩緩駛來,車門打開了,我是被父親推進車廂的。那時,高密到青島九十公里的路程,火車要運行四個小時,早晨出發(fā),中午到達。
我最早住在青島一條老街上。老街路面是石條鋪的,周邊散落著二十世紀(jì)初的德式和日式建筑,鐵路與港口在附近交匯,貨輪汽笛和火車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租界時,老街有很多賣絲綢、煙土和洋火的老字號店鋪。一九四九年,政府把店鋪拆了,蓋了幾排二層樓,灰磚紅瓦。因為潮濕,門前長滿了青苔,房門響起的時候,渾濁的吱嘎聲在街上回蕩。雨天時,雨水沿著瓦縫往下淌。晴天時,家家戶戶在窗口橫根竹竿,人們把衣服從箱子里搬出來,在太陽下曬。老街到處是海藻和臭魚爛蝦發(fā)出的氣味,還有房間角落里的潮濕霉味。這些復(fù)雜味道只有大風(fēng)才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空氣。老街居民大都是島城開埠以來的移民,雖非土著,大約也在青島生活了近百年。我們二樓住著六戶人家,鄰居共用一個廁所和水池。經(jīng)常天不亮就被各種聲音弄醒,開門的聲音、做飯的聲音、咳嗽的聲音、下樓的聲音……外面黑乎乎的,看看鬧鐘,差十分六點,那是王姓鄰居去趕電車了。他是一個火車司機,每天趕5路電車去郊區(qū)一個小站。早晨洗漱時,人們把水舀到臉盆里,不斷傳出牙缸和臉盆的碰撞聲。走廊墻壁斑駁脫落,每家門口都有個磚砌的煤池子、幾雙舊鞋、一輛舊自行車和過冬食用的大白菜。樓頂常有一只貓,綠幽幽的眼睛,它在逮老鼠。貓在墻頭、路邊以及燈光暗淡的角落里不斷跳躍著,它總是對我視而不見……窗外,一輛有軌電車開過來,慢慢在街頭停下,很多乘客下了車,電車慢慢開走了;夕陽西下,海面漂來一艘木船,婦女們急匆匆朝碼頭走去,海風(fēng)吹拂著她們。她們手搭涼棚遮擋正在下落的太陽。海邊的小碼頭上,幾根腐朽的木樁立在那里,旁邊有幾條陳舊的木船,木船被一根烏黑的粗麻繩拴著,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仿佛是被風(fēng)搖動的一片葉子。人們把船拖上岸,系住纜繩,收好帆和槳。魚在網(wǎng)里跳動,人們背起漁網(wǎng)朝岸上走去。石子路斜坡向上,通往老舊的樓梯或幽暗的木門。
我住的這棟樓沒有門牌號,因為條件太差,朋友問起住處時,我總是語焉不詳。我說,啊,那地方就是一個胡同,進了胡同往左拐,再往右拐……我住的房間陰暗潮濕,白天見不到陽光,蟑螂是這里的???。白天,蟑螂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夜里一開燈,就可以看到地上桌上大大小小的蟑螂四處亂竄。碗碟每天吃飯前都要沖洗一遍,因為碗碟上經(jīng)常有蟑螂的痕跡。一個夜里,兒子突然被什么驚醒,他在床上大聲叫喊。我趕緊起來開燈,發(fā)現(xiàn)枕頭上有幾只蟑螂,正瞪著眼睛和我對峙。我舉起蒼蠅拍,蟑螂迅速跑到枕頭下面,我翻開枕頭,蟑螂又跑到床下。我拿起手電筒,翻身跳到床下,蟑螂繼續(xù)用挑釁的眼睛看著我。我用蒼蠅拍撲打過去,蟑螂?yún)s消失了。我挪開家具、紙箱、暖水壺,發(fā)現(xiàn)目光所到之處,都有蟑螂用挑釁的眼睛看著我。我和蟑螂的斗爭直到搬離老街才結(jié)束。
某個冬夜,我在家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鄉(xiāng)愁》。這是一部講述俄羅斯民族精神的電影?!多l(xiāng)愁》敘述了一位俄國教授戈爾恰可夫在意大利與美麗的女翻譯多梅尼科間微妙的關(guān)系,以及置身異國他鄉(xiāng)時的記憶和夢幻心理。戈爾恰可夫?qū)Χ嗝纺峥频脑L問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造訪,是兩個民族心靈的對話,其意義不亞于人類訪問火星。多梅尼科的死則使戈爾恰可夫失去了對生命的尊敬,他決定回俄國,不久便懸梁自盡。影片中,我更注意多梅尼科和狗的一組鏡頭:人與動物息息相關(guān)卻又愛莫能助,最后是多梅尼科漸弱的眼神?!多l(xiāng)愁》里有一組關(guān)于“家”的片段:草坡上的房屋在煙霧中時隱時現(xiàn),遠處有幾棵樹、兩匹馬、一只狗以及鄉(xiāng)親憂傷的身影。畫面透著對家園深切懷念和永遠無法回歸的情愫。在這里,塔可夫斯基要說的不是具體的“家,”而是關(guān)于人類深層意義的心靈史。
電影的鄉(xiāng)愁氣息深深影響著我?!班l(xiāng)愁”對于我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思念,它常在某個時刻悄然來襲:月圓時分或夕陽西下,一片落葉打在自己肩上……老家是一個安靜的鄉(xiāng)村,一條河響在記憶深處……童年總是被一場大雪籠罩著。雪落在肅穆的樹枝上,落在高高堆起的草垛上,落在故鄉(xiāng)開闊的平原上。北風(fēng)從村后的高坡魚貫而來,發(fā)出“嗚嗚”的鳴叫,河流冰凍的聲音從地表傳來。讀高中時,我每天迎著寒風(fēng),用棉帽蒙住臉,步行十里去縣城求學(xué)。雪野里,我像一片雪花隨風(fēng)飄蕩。冬天過去,暖風(fēng)頻吹,屋頂?shù)姆e雪開始融化。屋檐下,一串串鐘乳石一樣的冰凌在暖風(fēng)吹拂下,發(fā)出隱隱的爆裂聲。能夠看出冰凌日漸縮短,冰水從冰凌尖上落下,在地上濺出一個個小土窩。夜里偶爾傳來冰凌的墜落聲,讓人夢里多了幾分涼意。白天的時候,我看見有一串冰凌在屋檐下?lián)u搖欲墜,好像不會墜落,就在我轉(zhuǎn)身之際,身后突然響起一陣破碎聲。我在那個村子看見生命中第一場雨和雪,聽到親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知道了黑夜與白晝的關(guān)系,懂得了四季輪回的規(guī)律?,F(xiàn)在,那個村莊已被一片廠房覆蓋。
我有個鄰居叫阿芳,她的家在重慶巫山一個小鎮(zhèn)上。她來青島前,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被水淹沒。巫山我去過,那是我和老三峽的告別之旅。我們坐的是宜昌至奉節(jié)的渡輪。那艘渡輪有些舊了,船體銹跡斑駁。渡輪在江里行駛一段時間后,在一個渡口停下。導(dǎo)游告訴我們,這個縣城叫巫山縣,今晚我們就住在這里。然后她指著老城的房子說,你們看到的是最后的巫山,這里明年就要被水淹了。果然,三峽大壩截流后,巫山老城被淹沒在水下五十米深處……阿芳有個五歲的兒子,男孩眼睛很大,一臉憂郁。阿芳不在時,男孩常在街上張望,幾個打工者每次走到這里,都愛逗他玩。
打工者嘻嘻哈哈笑著說,小孩,叫爸爸。叫我爸爸。
男孩扭頭說,你不是我爸爸。一會兒我爸爸來揍你。我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了。
打工者聽完笑著說,你爸爸?連你媽都說不清你爸爸是誰。哈哈……
傍晚,阿芳去上夜班了,留下男孩自己在屋里。路邊店門早已關(guān)閉,淡淡的燈光隨著地勢上升,靜靜地懸在遠處。有幾次我半夜去廁所小解,迷迷糊糊看見阿芳從樓下走來,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男人。時間長了,我知道,阿芳是發(fā)廊的按摩女。阿芳有個男朋友,也是三峽庫區(qū)人。他們是在打工時認識的,兩人同居后,阿芳懷孕了,后來生了孩子。他們經(jīng)常為了生活爭吵,因為錢總是不夠花。為了把孩子養(yǎng)大,男朋友去一個煤礦挖煤。有一天,男朋友回來說,要和另一個朋友去外地販水果,大概半年時間。阿芳說,你就去吧,只要能多掙些錢回來。男朋友去后一直沒回來,阿芳一打聽,男朋友在外面又有了一個女人。
夏天的傍晚,老街路邊擺了許多桌子,空氣中彌漫著餛飩和烤魷魚的味道。很多游客在這里買幾串烤魷魚,喝幾杯啤酒,然后倚在欄桿上看海。小伙子們粗魯?shù)匦χ?,姑娘們在竊竊私語,人們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樂趣。我有一次路過阿芳的發(fā)廊,看見她正在給一個年輕人做按摩。那天,她穿一件粉色的緊身內(nèi)衣,露出深深的乳溝。年輕人的頭挨近阿芳胸前,她的十指在年輕人頭上、面部、脖子上起伏著,她的胸總是有意無意地碰著年輕人的頭。年輕人閉著眼,顯出一副陶醉的表情。那一刻,阿芳仿佛在年輕人身上用了巫術(shù)。收音機傳出一首流行歌曲:“雪在燒……雪在燒……風(fēng)中的花朵……絕望地奔跑……”年輕人做完按摩剛走出門,進來一個中年男人。男人和阿芳私語了一會兒,便隨著她去了里間……半小時后,阿芳和中年男人走出來,男人把錢塞到阿芳領(lǐng)口,順手摸了一下她的胸,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阿芳說了一聲,再來呃,劉老板。回過頭來低聲罵了一句,臭男人……晚上十二點后,賣餛飩和燒烤的商販撤了攤位,老街立馬清冷下來。發(fā)廊里傳來“雪在燒……雪在燒……風(fēng)中的花朵……絕望地奔跑……”歌手嘶啞的聲音在貨輪汽笛聲中忽隱忽現(xiàn)。
我另一個鄰居姓劉,八十多歲,是最早的島城移民,住在不足八平方米的陋室里。他年輕時在碼頭做苦力,現(xiàn)在老了。問他,老家是哪里的?他說,記不得了。劉大爺是個修鞋匠,每天坐在老街路口,戴一副老花眼鏡,反復(fù)用錘子砸一雙鞋。他偶爾會抬起頭來朝遠處看看,然后點一支煙。煙是“葵花牌”的,兩毛錢一包。抽到半截,用手掐滅,放在工具盒上,等下次再抽。劉大爺每天自己生爐子做飯,煙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夜里,他咳嗽的聲音像是樓頂?shù)粝聛硪粔K磚頭,老遠都聽得見。我有時擔(dān)心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就背過去了。有段時間,很久沒看見劉大爺出來修鞋。那年除夕,街上已是焰火滿天,老人早早把門關(guān)上了,他已習(xí)慣了孤獨。我在門外敲了半個小時,只想送上一句問候,他開門后滿臉淚水。正月十五晚上,劉大爺在隔壁喊一個人的名字。從那天開始,他晚上都在喊那個人的名字,像在哀求,又像是呼救。隔幾分鐘就喊一次,他的聲音隨著時間漸漸微弱下來。沒過多久,劉大爺死了。那天下過一場雪,氣溫陡降了許多,天氣陰冷。我到他屋里時,看見幾個鄰居都來了,連平時和他不講話的吳老頭也來了。人們沉默著,為一個老人送終。劉大爺被鄰居們抬著,一步步走出老街。街口停著一輛小型卡車,載著他去了位于郊區(qū)的火葬場。
事后,有人說他其實不姓劉,只是沒人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他是誰?他的老家在哪里?他有兒子或女兒嗎?
他和每個老街的鄰居一樣,經(jīng)歷了生命所有的快樂和悲傷。有平靜的、喑啞的,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人生秘密,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在青島住過很多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八號碼頭,我把那里稱作“北海道?!蹦切┠?,八號碼頭業(yè)務(wù)繁忙,海面常泊著裝滿集裝箱的貨輪,貨輪鋼柱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幟。來自各國的船員常從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沿海邊的水泥路走出港務(wù)局。那里有一條鐵路專運線,是為進出港貨物運輸修筑的,同時還修建了一些鐵路工房。我住的工房位于八號碼頭北面,那里位置偏僻,周圍雜草叢生,除去正在作業(yè)的港區(qū)工人外,偶爾會有拾荒者流落至此。夜里,除去港區(qū)孤零零的燈光外,周圍一片黑暗。有夜航飛機從天空掠過,兩朵翼燈星星一樣忽閃著,虛幻而飄逸。幾根強烈的光柱交叉著從夜空掃過,那是軍港值班官兵在巡視???。一陣汽笛從海面?zhèn)鱽恚鞘且凰艺诳扛鄣呢涊?。夏天,會看見戴草帽的釣魚人在岸邊豎幾支魚竿,氣定神閑地等魚上鉤。到了冬天,北風(fēng)裹著膠州灣的寒氣迎面撲來,冷風(fēng)刺骨,大風(fēng)刮得人左右搖晃。那時,我每天騎著自行車,帶著兒子穿過港區(qū)的水泥路,把兒子送到學(xué)校,再去位于前海的單位上班。碼頭散落著許多大型起重設(shè)備,貨場堆滿海外運來的紅色礦石和大堆煤炭,陣風(fēng)吹來,煤灰和礦石粉末滿天飛舞。水泥路上常有一層黑乎乎的煤灰,或是紅色的礦石粉末。每次從水泥路上經(jīng)過,我都努力加快速度,讓自行車迅速穿過空中彌漫的灰塵。
這座城市有說不盡的恩怨情仇,它已被歲月訴說并將繼續(xù)訴說。這里的每座建筑、雕花的鐵門、粗糲的石頭,夏天灼熱的陽光與濤聲穿過玻璃,時而平靜時而狂暴的大海,沙灘裸露的皮膚與被海水浸透的木船,電車劃過夜空時尖銳的呼嘯和窗外起伏的叫賣聲……它們像時間的沙礫從我手指間滑落,在落日的余暉里。來自故鄉(xiāng)平原上的風(fēng)攜著莊稼的氣息與海風(fēng)不斷吹拂著我,只是故鄉(xiāng)的風(fēng)已漸漸成為一股弱氣流,而海風(fēng)以入侵的姿態(tài)更加有力地吹拂著我。來島城多年,我已融入這座城市。我的衣著、表情和習(xí)慣完全和青島土著無異,我的口音已蛻去了鄉(xiāng)音的土腥味。
我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我越過幾個車站和商店,希望找到路邊那個郵筒。我想給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發(fā)一封信,人們告訴我,那個村莊已經(jīng)消失。是的,如今,故鄉(xiāng)只有夢中才能見到。隨著時間流逝,故鄉(xiāng)就像一張年畫,在微光中漸行漸遠。
(選自2020年第7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