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鄭波 項 瓊 宋恩峰 梅莎莎
(武漢大學人民醫(yī)院,湖北武漢430060)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WHO命名為COVID-19(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已 經(jīng) 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瘟疫。中醫(yī)界認為本病源于感受了疫癘之氣,同時也確認屬于中醫(yī)學“疫病”范疇。通過回顧性分析武漢地區(qū)臨床病例,發(fā)現(xiàn)本病從病毒的潛伏期到臨床發(fā)病期全過程均有濕濁毒表現(xiàn),從濕濁毒論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獲得較好療效,茲探討如下。
濕:《說文解字》謂其“濕,幽濕也。從水,一所以覆也。覆土而有水,故濕也”。從科學的角度理解可以表述為:水與物共為一體時,水多于物而顯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就是濕。中醫(yī)學的濕為一種致病因素,即風、寒、暑、濕、燥、火六種致病因素之一,即外感六淫之邪。
濁:《說文解字》解釋為“濁水”;《漢書》釋義“骯臟”;《辭?!丰屃x為“濁”與“清”相對,混亂。中醫(yī)學涵義為“濁,就是穢濁不清”,“濁邪,重濁之邪氣也”。
毒:《說文解字》謂其“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也就是說對人有傷害作用的草常常會產(chǎn)生很濃厚的性味;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毒之本義為毒草”;《博雅》釋義為“惡”。我們理解為毒是性味重、厚、濃的意思,高度濃厚必成嚴重“毒害”之物。毒引用作為中醫(yī)學的致病因素之一,有兩層涵義:一方面是特指瘟疫疾病的病因,其具有傳染特性即疫毒;另外一方面指中醫(yī)外感六淫的致病因素而極盛熾烈者為之毒也,如寒毒、熱毒、風毒、暑毒、濕濁毒、燥毒。
濕濁毒的概念,指一種具有傳染特性和流行性的濁穢極盛的致病因素,同時也是對人體造成嚴重損害的病理產(chǎn)物,可謂之濕濁毒。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清陽出上竅,濁陰出下竅;清陽發(fā)腠理,濁陰走五臟;清陽實四肢,濁陰歸六腑?!薄度驑O一病證方論》曰:“假如冬合寒,時有溫暖之氣,則春必患溫疫;春合溫,而有清涼之氣,則夏必患燥疫;夏合熱,而有寒氣折之,秋必病寒疫;秋合清,而反淫雨,冬必病濕疫。”《辨證錄》曰:“夫濕從下受,而風從上受者也。下受者膀胱先受之,上受者肺經(jīng)先受之……時氣之來無方,與疫氣正復相同,但疫氣熱中帶殺,而時氣則熱中存生?!薄秱刚啤吩唬骸按朔N瘟疫,是天行之癘氣從口鼻而入,風熱與濕濁熏蒸,其氣流布三焦……疫邪吸穢濁入手經(jīng)宜逐穢解毒?!?/p>
我國歷代醫(yī)學文獻對濕濁的闡述及濕濁之邪氣致病的論述均有記載,我們在借鑒前人理論的基礎上,結(jié)合本次疫情的流行病學特點和臨床病例分析,進一步分析從濕濁毒論治新冠肺炎的必要性。
湖北,因湖得名,因水而興,因江而盛,是我國長江流經(jīng)唯一超過1000公里的省。武漢為湖北省經(jīng)濟中心,人口眾多,處于長江與漢江交匯地,氣候濕潤而多陰雨。近年來武漢天氣,逢冬即暖,日照減少,寒濕綿綿,故形成了濕濁毒疫癘之氣致病的地域自然條件?!秱刚啤费裕骸疤炀藐幱辏瑵窈餍?,脾土受傷,故多寒疫寒濕?!?/p>
濕濁為中醫(yī)學致病因素之一,濕邪具有四個特性:濕傷陽氣、濕性重濁、濕性黏滯、濕性趨下[1]。
濕濁毒致病的典型癥狀多表現(xiàn)出重濁黏滯、病情纏綿的特征。COVID-19患者早期證候可見發(fā)熱、乏力、周身酸痛、納呆、大便黏膩不爽,舌質(zhì)淡胖齒痕、苔白厚腐膩,脈濡或滑;疾病進一步發(fā)展后表現(xiàn)為低熱,身熱不揚、或未熱,乏力倦息,脘痞嘔惡,便溏,舌質(zhì)淡、苔白或膩,脈濡。這一系列的癥候群均是濕濁毒的臨床表現(xiàn)。
COVID-19患者多數(shù)起病緩慢,潛伏期長,發(fā)病早期濕濁毒郁肺衛(wèi),癥狀溫和,部分患者的濕濁毒可快速轉(zhuǎn)化為濕濁毒壅肺、疫毒閉肺、內(nèi)閉外脫等較重證候,恢復期多見濕濁毒邪留戀、肺脾兩虛等纏綿難愈的證候。
研究認為濕濁致病作用機理與機體免疫功能以及機體代謝機制相關,與炎性因子等水平以及血氧分壓的變化相關,與腸道微生物菌群及多種活性酶、免疫細胞調(diào)節(jié)功能有相關性[2]。
濕濁毒病邪致病,其表現(xiàn)的癥候特點,錯綜復雜,真假難辨。我們通過臨床病例觀察發(fā)現(xiàn),濕濁毒戾氣感染人體后發(fā)病的新冠肺炎,就如同新冠病毒一樣狡猾,故在臨床上特別需要甄別論治。
5.1 見虛非虛 新冠肺炎患者多見乏力困倦、精神略差、舌淡苔白等,往往辨證為虛證,而單純采用補虛的藥物來治療。若屬于濕邪疫毒阻礙氣機,脾胃升清降濁失常,五臟六腑功能障礙所致,誤用大量的黃芪、黨參等補氣藥物,則濕邪更難去且助熱,一旦濕邪化熱,濕熱留戀難除。
5.2 見實非實 新冠肺炎患者可見有發(fā)熱、脘腹痞滿、大便干結(jié)等癥狀,雖有腑氣不通的表現(xiàn),但卻不是陽明燥熱實證所致,故不能過用寒涼瀉下的大黃來攻之;也不是體內(nèi)實熱毒邪所致,故也不能以大苦大寒之品,如黃連、黃芩、黃柏清熱解毒,若過用苦寒,誤傷陽氣,病反不解。
5.3 見燥非燥 新冠肺炎患者可見有口干舌燥、干咳無痰等癥狀,多為濕熱易化燥傷陰所致,但不能過用滋陰潤燥之品,如麥冬、天冬等,易助長濕生,疾留難解。
5.4 見熱非熱 新冠肺炎患者可見發(fā)熱、面紅、舌紅苔黃等熱之象,往往容易與外感風熱、外感風寒入里化熱、熱毒熾盛的表現(xiàn)混淆,故若單用大苦寒涼之品來清熱解毒或瀉下清熱等方法,不但濕熱不除,且易傷陽助濕,濕邪內(nèi)伏,病深不解。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3]將本病分為4期9個證型,其中輕型、普通型、重型和恢復期4個分型分期中有4個證型,均可從濕濁毒論治,貫穿本病的全病程。
6.1 輕型(寒濕郁肺證) 臨床表現(xiàn)為發(fā)熱,乏力,周身酸痛,咳嗽,咯痰,胸緊憋悶,納呆,惡心嘔吐,大便黏膩不爽。舌質(zhì)淡胖齒痕或淡紅、苔白厚腐膩或白膩,脈濡或滑。本證型癥候特點表現(xiàn)出極為明顯的濕濁毒特征。
6.2 普通型(寒濕阻肺證) 臨床表現(xiàn)為低熱,身熱不揚,或未熱,干咳,少痰,倦息乏力,胸悶,脘痞,或嘔惡,便溏。舌質(zhì)淡或淡紅、苔白或白膩,脈濡?!皾裥灶愃?,水性本寒”,本證型癥候特點表現(xiàn)出濕性重濁、黏滯特征,束縛衛(wèi)氣,阻礙氣機,應寒濕濁毒同步治療,藥物亦是重疊,如羌活、蒼術、藿香等。
6.3 重型(疫毒閉肺證) 臨床表現(xiàn)為發(fā)熱面紅,咳嗽,痰黃黏少,或痰中帶血,喘憋氣促,疲乏倦怠,口干苦黏,惡心不食,大便不暢,小便短赤。舌紅、苔黃膩,脈滑數(shù)。本證型癥候特點本質(zhì)還是濕濁毒化熱后,痰熱壅肺,治療以張仲景的麻杏甘石湯或小陷胸湯作為基礎方,隨證加減。
6.4 恢復期(肺脾氣虛證) 臨床表現(xiàn)為氣短,倦息乏力,納差嘔惡,痞滿,大便無力,便溏不爽。舌淡胖苔白膩。本證型癥候特點本質(zhì)還是濕濁毒留戀機體,治療選用香砂六君子湯為基礎方,益肺健脾、理氣化濕。
《素問·至真要大論》云:“濕淫于內(nèi),治以苦熱,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最早明確提出了用苦溫酸淡以祛除濕邪的方法。張仲景《傷寒論》創(chuàng)立麻杏薏甘湯、防己黃芪湯、真武湯、五苓散等,開創(chuàng)祛濕法用于臨床之先河。朱丹溪《局方發(fā)揮》云:“淡滲治濕,以其濕在中下二焦。今濕在上,宜以微汗而解。”《傷寒大白》云:“風濕疫邪,散表為捷,防風勝濕,蒼術燥濕。”
我們經(jīng)過多年臨床,發(fā)現(xiàn)了具有較好祛除濕濁毒的藥物[4]。如濕濁毒蘊結(jié)上焦者,選用藿香、佩蘭、蘇葉、白芷等芳香宣透,化濕濁毒。如濕濁毒留戀中焦之濕重于熱者,用苦溫燥濕藥物如半夏、蒼術、白術、大腹皮、厚樸、草果、豆蔻仁、砂仁、陳皮、麥芽、神曲;熱重于濕者,宜苦寒清熱燥濕,如黃芩、黃連、黃柏、山梔、茵陳。如濕濁毒在下焦者,藥用滑石、木通、茯苓、澤瀉、車前子、薏苡仁之類。代表方劑有達原飲(《溫疫論》)、甘露消毒丹(《醫(yī)效秘傳》)、羌活勝濕湯(《脾胃論》)、五苓散(《傷寒論》)、三仁湯(《溫病條辨》)等。
針對新冠肺炎濕濁毒特性,我院制定協(xié)定方“祛濕化濁排毒湯”,功效:祛濕化濁,保肺排毒。組方:白芥子15 g,石菖蒲15 g,白蔻仁10 g,檳榔10 g,射干10 g,僵蠶10 g,青蒿10 g,黃芩10 g,藿香10 g,佩蘭10 g,黨參10 g,炒薏苡仁15 g,茯苓15 g,甘草10 g。用法:水煎200 mL,口服,日2次。
樂某,女,23歲。2020年1月26日入院。
患者主訴低熱乏力5 d??滔拢喊l(fā)熱,體溫38.9 ℃,乏力倦怠,咽喉疼痛,干咳少痰,倦息乏力,胸悶,脘痞嘔惡,便溏,日3~4次,小便正常,舌質(zhì)淡、苔白膩,脈濡。既往史:新冠肺炎疫區(qū)常住居民,有密切接觸確診新冠肺炎患者史。無高血壓病、糖尿病、冠心病、肺結(jié)核等疾病。輔助檢查:(1)胸部CT提示:左肺多處磨玻璃樣影,下葉為顯著感染灶,兩肺透亮度未見異常;氣管及葉段支氣管通暢,雙肺門無增大;縱隔及雙肺門未見增大淋巴結(jié);心臟未見增大,心包未見積液;雙側(cè)胸膜無增厚,未見胸腔積液。印象:左肺磨玻璃影,病毒性感染可能。(2)白細胞(WBC):6.88×109/L,粒細胞%(NEU%):83.7%↑,淋巴細胞%(LYM%):6.5%↓,余正常;(3)超敏C反應蛋白(hs-CRP):1.26 ng/L,C反應蛋白(CRP):5.0 ng/L;(4)降 鈣 素 原(PCT):0.04 ng/L;(5)呼吸道病毒核酸檢測13項(-);(6)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測(+)。西醫(yī)診斷: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中醫(yī)診斷:濕毒疫(濁毒郁肺型);治法:祛濕化濁,保肺排毒。以祛濕化濁排毒湯治療。處方:
白芥子15 g,石菖蒲15 g,白蔻仁10 g,檳榔10 g,射干10 g,僵蠶10 g,青蒿10 g,黃芩10 g,藿香10 g,佩蘭10 g,黨參10 g,炒薏苡仁15 g,茯苓15 g,甘草10 g。3劑,水煎200 mL,口服日2次。服藥期間忌生、冷、油膩食物。
2月4 日二診:3劑藥后,腹瀉癥狀明顯減輕。繼續(xù)原方7劑。
2月8 日三診:7劑藥后,發(fā)熱、咽痛、腹瀉、乏力、納差癥狀均明顯改善。繼續(xù)原方21劑。
2月22 日四診:21 劑藥后,繼續(xù)隔離,配合西醫(yī)基礎治療,復行新型冠狀病毒核酸RNA檢測:2019-nCoV NP核殼蛋白基因(-),2019-nCoV開放閱讀編碼框(+)。
2月29 日五診:復查新型冠狀病毒核酸RNA檢測結(jié)果顯示為全陰性,胸部影像學提示病灶完全吸收,遂出院隔離觀察2周,目前該患者恢復情況較好。
圖1 治療前舌象
圖2 治療后舌象
按:患者低熱、乏力倦怠、食欲差、脘痞嘔惡、便溏腹瀉等,為外感戾氣,侵犯肺衛(wèi),困及脾胃,氣機升降失司,形成濕、濁、毒病理特點,治當祛濕化濁、保肺排毒。方中白芥子辛溫入肺經(jīng),化痰逐飲,散結(jié)消腫;石菖蒲辛苦溫,入胃經(jīng),化濕開胃,開竅豁痰。二藥配用,直達上中二焦,祛濕化濁,不留滯邪,共為君藥。檳榔苦辛溫,入脾胃大腸肺,“宣利五臟六腑壅滯,破堅滿氣,下水腫”(《藥性論》);白蔻仁善于祛中焦?jié)駵?,化濁行氣。二藥配用,助白芥子、石菖蒲祛濕化濁排毒之力,共為臣藥。射干、僵蠶、白芥子三藥清熱利咽、化痰散邪;青蒿氣味芳香,配用藿香、佩蘭,引邪外出,內(nèi)清外透,使陰分伏熱宣泄而解;黨參益氣健脾,配青蒿、黃芩清肺而益氣,不助邪氣留戀;炒薏苡仁、茯苓健脾利濕,防邪氣壅滯中焦;甘草解毒調(diào)和諸藥。諸藥合用,共奏祛濕化濁、透邪排毒、保肺益氣之功。
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發(fā)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第三版到第七版[3],均制定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中醫(yī)藥治療的指導方案,確認本病源于感受了疫癘之氣,同時也從中醫(yī)理論角度確認屬于“疫病”范疇。有文獻認為本病屬于寒疫,臨床辨證可以運用活血化瘀、解毒活血、溫陽活血等方藥,尤對出現(xiàn)呼吸窘迫癥狀患者的治療具有臨床價值[5]。修改后第六版、第七版診療方案可以看出臨床分型也更加突出濕濁毒的癥候特點,與武漢疫情病例特點更加吻合,有四個證型均以濕濁毒為核心。
對于新冠肺炎的論治,前期我們已發(fā)文章認為本病屬于中醫(yī)疫病中的“濕毒疫”[6]。其濕濁毒三者之間的關系為:濕與濁,源同質(zhì)異,積濕成濁,濁輕為濕,濕重為濁,二者性質(zhì)均屬于陰,故有“濕為濁之漸,濁為濕之極”之說。濁既是中醫(yī)學的一種致病因素,也是一種病理產(chǎn)物,具有膠結(jié)、黏滯、重沉、稠厚、渾穢的特性,當濕遇毒發(fā)生濁化,濁化之邪較濕更加稠厚濃重,膠著結(jié)穢,留戀固著,邪難祛除。從病因病機、發(fā)病轉(zhuǎn)化、診斷治療、恢復預后等各個方面認識“濁毒”致病的規(guī)律,可以為難治性遷延性疾病提供新的病因?qū)W支持[7]。近年來,中醫(yī)學者們較重視“濕濁”,提出了治療疑難病和難治病“從濁毒論治”“濁邪致病”的觀點[8]。
當濕濁毒從人體口鼻而入,首先上犯于肺,傷肺損絡,阻礙氣機,氣機不利,濕濁毒壅肺或郁而化熱,濕熱匯聚,如油入面,不得分解。基本治則以宣肺理氣、健脾利濕為主,兼以透邪宣肺、分消走泄,其阻斷濕濁毒對人體的損害是治療新冠肺炎取勝的核心因素。今后我們將進一步擴大臨床病例樣本數(shù),獲得更多的循證醫(yī)學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