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兩個多月來,關注國內(nèi)疫情占去了我大量的工作時間和精力,可以說被一股近乎自虐的參與感和一種泛濫的責任感驅(qū)使著,以至于打亂了習慣的作息。
我也注意到,染上這種“疫情關注自虐癥”的,大多是所謂的“80年代新一輩”。我還在北京八中讀書時,就親歷過一系列牽動全社會的大討論: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潘曉來信: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從“大學生張華跳進糞坑救老農(nóng)犧牲值不值”到《大眾電影》封底王子與灰姑娘接吻的劇照……正是這些公開討論培養(yǎng)出這代人難以置身于社會之外的參與意識和憂患意識。這是一種沉淀到骨子里了的自覺,即便去國多年,仍不會改變。
也正因如此,我對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孩子的表現(xiàn)感到失望。我的學生們繼續(xù)整天在圈里曬吃曬喝,癡迷地追星,仿佛發(fā)生在身邊、事關生死的疫情完全是樁外星球的事,與他們無關。我覺得他們很遺憾地丟失了一次成長的機會,我指的是“社會性成長”?!笆虏魂P己,高高掛起”,似乎成了文教界的一種病毒。
疫情在傳播,日子在繼續(xù)。這段時間,我從未中斷的文學閱讀幾乎被疫情替代了,只是重讀了《鼠疫》和《威尼斯之死》。抽空,我會記下一些所思所想,寫一兩篇文章,還想寫一篇小說,但靜不下心來,寫不下去。當然,無論心里多亂,疫情多緊,我的翻譯工作不會停止。
一個月前,我翻譯完了匈牙利小說家佩泰爾斐夫婦合寫的《熊貓的擁抱》。那是他倆2017年在北京參加魯迅文學院國際寫作計劃期間寫下的日記,生動,誠懇,而且非常幽默,其匈語版很受讀者喜歡,喚起許多老外對中國的好奇和熱情,所以,我覺得讓中國讀者看看也很有意思,至少能從幾個特殊的角度看看歐洲人眼中的自己。周有光老人就說過,要從世界看中國?;仡欀袊鴼v史,幾次危機都源于夜郎自大,坐井觀天。
接下來,我著手翻譯美籍匈牙利小說家馬洛伊·山多爾的遺作《我本想沉默》。
馬洛伊曾翻譯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和《審判》,是卡夫卡的第一位匈語譯者和評論者。1945年“二戰(zhàn)”結束后,有關當局請他出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協(xié)會主席,他拒絕了,還退出協(xié)會表示抗議。1948年,他離開了故鄉(xiāng),前往西方,至死都沒有再回匈牙利。1989年1月15日,他在日記里寫下了最后一行:“我等著死神的召喚,我并不著急,但也不耽擱。時間到了?!币粋€月后,他在美國圣地亞哥家中開槍自盡。
《我本想沉默》是他名副其實的遺作,因為手稿是在他去世20年后人們才偶然從他遺物中發(fā)現(xiàn)的。過去,我們只知道他在日記里提到這部書,他曾這樣寫道:“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活下去,直到我寫完這部書,《一個市民的自白》(注:書有上、下兩部)第三部?!弊阋娺@部作品對馬洛伊的重要性。
“我本想沉默。但是后來,我耐不住時間的呼喚,我知道,我不可以沉默。后來,我還理解到,沉默至少就像言語和寫作那樣也是一種回答。有的時候,它甚至不是最無危險的回答。想來,沒有什么會比拒絕性的沉默更能激發(fā)暴力的了。”
這是《我本想沉默》開篇的第一句話。他從希特勒開進維也納之日寫起,精細記錄了匈牙利民族在“二戰(zhàn)”前后和戰(zhàn)爭期間的成敗與善惡。這是一個有思想和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對本民族歷史的剖析和反思。
這本書很難翻譯,因為必須沉入歷史。但也恰恰因為沉入了歷史,讓人相信個體的記錄之于大歷史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