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勒阿佛爾(Le Havre)是法國北部上諾曼底大區(qū)塞納省的一個海港,位于英吉利海峽塞納河口彎的右岸。生活在1870年代的法國人都知道,勒阿佛爾是全國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僅次于馬賽的法國第二大港,它每年吞吐2500多艘船只,輸送270萬多噸棉、糖、機器和其他貨物,是普法戰(zhàn)爭之后象征民族復(fù)興的一個高度工業(yè)化的城市。
勒阿佛爾吸引過不少文學藝術(shù)家,作家奧諾瑞·巴爾扎克、居伊·德·莫泊桑、埃米爾·左拉,畫家讓·卡米耶·柯羅、居斯塔夫·庫爾貝、歐仁·布丹等,都曾在這里獲得創(chuàng)作的靈感。莫奈對這里也很有感情。
克洛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出生于巴黎,6歲時便隨家移居勒阿佛爾,1851年入勒阿佛爾藝術(shù)中學。1856年左右,莫奈在諾曼底的海灘上遇到風景畫家布丹,接受布丹的教導,以“室外”作畫開啟他的藝術(shù)生涯。成名后,莫奈雖然去了國內(nèi)外很多地方,仍不止一次回到勒阿佛爾,創(chuàng)作他的繪畫,因為他愛畫水,如他的一位傳記作家說的,“莫奈是很少懂得如何畫水的藝術(shù)家之一”。
1868年,莫奈回到勒阿佛爾,畫出一幅《勒阿佛爾的?!罚═he Sea at Le Havre)。畫面“清涼的薄霧和細微的波浪,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一葉小舟……對于這個在沙灘附近度過童年的印象派畫家來說,覺得像老朋友一樣的熟悉。”
1870年、1872年和隨后幾年,莫奈又多次來到勒阿佛爾,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作品,有六福油畫描繪勒阿佛爾港:《進入勒阿佛爾港》(The Entrance to the Port of Le Havre)、《印象:日出》(Impression:soleil levant)、《日出(船舶)》(Sunrise (Marine))、《勒阿佛爾的商務(wù)船塢》(Le Bassin du Commerce, Le Havre)、《勒阿佛爾,離開港口的漁船》(Le Havre, B·teaux de Peche Sortant du Port)和《勒阿佛爾港口》(Port of Le Havre),從水面或俯瞰港口的酒店窗口,描繪了港口的黎明、白天、黃昏和黑夜。其中的《印象:日出》是最著名的。
《印象:日出》描繪了勒阿佛爾日出時的景象:前景是兩艘小小的劃艇和作為點題的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中間畫面上有更多的漁船,畫面左側(cè)的背景是高高豎起桅桿的快速帆船,背后朦朧狀的不是樹木,而是汽船和輪船的煙囪,右邊直指天際的是另一些船桅和煙囪的輪廓。為了顯示工業(yè)化的特征,莫奈消解了碼頭左側(cè)原有的房屋,以保持背景的清晰。這顯然不是一幅描繪自然的風景畫,而存有更深的寓意.
莫奈在一次接受采訪談到《印象:日出》的創(chuàng)作時說,他這幅畫描繪的是他從窗口俯瞰勒阿佛爾港的景色。另外,在說到1874年的那次展覽時,他也回憶說:
我提交的是在勒阿佛爾完成的從我窗口看到的薄霧中的太陽……他們要我為編目取一個題目。勒阿佛爾一瞥是通不過的,于是我回答說:“就是印象”。印象派就由此而來,而且鬧出許多笑話……
創(chuàng)作的時間,一般都相信畫家本人在畫作左下方的簽名旁所標的“72”,即1872年。最大的可能,研究者對照勒阿佛爾的氣象報告,認為是這年的1月21—25日或11月11—15日最符合畫面所描繪的“薄霧中的太陽”,其他的時間段,尤其是秋季和冬季的幾個月,諾曼底海岸普遍都是惡劣的天氣,可能性不大。
從17世紀開始,法國藝術(shù)家的作品都是向政府主辦的先是不定期、后來每年一次的藝術(shù)展覽會“沙龍”(Salon)提送,作品或“入選”或“獲獎”都由官方?jīng)Q定,取舍和評論常有偏見,一些優(yōu)秀作品還往往被拒絕參展。莫奈對此深感煩惱。他多次聯(lián)絡(luò)藝術(shù)家朋友,自行出資來舉辦展覽會,得到他們的贊同,最后決定在1874年1月宣布成立“無名畫家、雕塑家和版畫家協(xié)會”(Société anonyme des artistes peintres,sculpteurs et graveurs),并選擇在官方展覽會前兩個星期的4月15日為開幕日期。
莫奈和友人精心策劃,租下巴黎最為人知的藝術(shù)場所之一的卡普辛大道35號二樓著名攝影師納達爾(Nadar)的原工作室為展覽場所,并將它裝飾成時尚的畫廊,同時向媒體、藝術(shù)批評家和朋友發(fā)布公告。
畫展如期在1874年4月15日揭幕,于5月15日結(jié)束,共展出莫奈、德加、畢沙羅、雷諾阿和西斯萊等30位畫家的200多幅作品,觀眾超過4000人,包括一些對畫家不表同情的批評家。
正如所知,這次畫展遭到批評和嘲諷。路易·勒羅瓦(Louis Leroy,1812-1885)的名字是常被提及的。
勒羅瓦是一位版畫家、油畫家和劇作家,作為法國諷刺報紙《喧噪》(Le Charivari)的藝術(shù)批評家,他在1874年4月25日《喧噪》上發(fā)表評論文章《印象主義者的展覽會》(The Exhibition of the Impressionists)。在這篇文章中,勒羅瓦通過兩個持懷疑態(tài)度的評論家的對話,對參展的畫作,如雷諾阿的《舞女》、畢沙羅的《耕后的田地》、西斯萊的《一個果園》、塞尚的《縊死者之屋》和德加的《洗衣婦》等,都一一進行抨擊。他對莫奈的《印象:日出》,也盡挖苦之能事:
《印象:日出》
印象——我確信不疑。我正在告訴我自己:既然我已經(jīng)感受印象,就必須有一些印象在其中……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輕易的手藝呀!毛坯的糊墻花紙比這海景更完整些……
但是,這第一次印象主義的展覽不但讓巴黎第一次目睹了大規(guī)模前衛(wèi)藝術(shù)家的獨立展覽,是對沙龍、學院和官方藝術(shù)的蔑視和直接的挑戰(zhàn);這展覽讓來自于《印象:日出》的“印象主義”作為一個新詞,為人們所熟知。同時,展覽還成為團結(jié)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家的一個象征,使印象主義成為藝術(shù)史上最有影響的藝術(shù)運動之一。
但是,《印象:日出》的意義還不止于此。馬薩諸塞州大學的保羅·塔克提出,在討論這次展覽的時候,通常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就是沒有注意到在有些批評家對展覽進行嚴厲抨擊的同時,有更多的人對它抱有好感。特別是
我們還沒有考慮到普法戰(zhàn)爭(1870-1871)之后的幾年中這次展覽與公眾情緒的關(guān)系。而且我們也沒有充分理解莫奈的《印象:日出》的意義。雖然它會成為嘲笑展覽的例證,但也應(yīng)把它跟1870年和1871年的災(zāi)難聯(lián)系起來看。
每個人都感覺到戰(zhàn)爭及其后果的嚴重性。一位記者在1872年1月寫道:“剛剛結(jié)束的一年對法國來說將是最悲傷和最痛苦的年份之一。您必須回到五個世紀前去找我們歷史上命運不濟的一年……(“百年戰(zhàn)爭”中被迫簽署《加來條約》)的1360年是相似處,不列顛條約對稱凡爾賽條約”。由于被普魯士人打敗,失去阿爾薩斯和洛林,被迫賠償50億法郎,(激進分子建立的)巴黎公社的首都被毀,確實與“百年戰(zhàn)爭”中英國軍隊讓法國屈膝投降時的恐怖類似。
為了重現(xiàn)法國往昔的榮耀和權(quán)力,人們普遍呼吁全民恢復(fù)認真、刻苦、道德和愛國主義……
塔克特別指出:“《印象:日出》是在必須看作同一背景的最相似的1872年畫出的。它表現(xiàn)的是一個如批評家們呼吁的、讓所有的法國人都因它而自傲的地點,一個似乎可以慶祝國家復(fù)興實力和美麗的地點。事實上,這可以理解為是對莫奈的理想的最好陳述?!?/p>
贊美印象主義畫家莫奈,致敬熱誠愛國者莫奈!
注釋:
①Jeanette M. Smith: The Sea at Le Havre Claude Monet, The Art of JAMA,March 3,2015。
②Donald W. Olson:Monet in Le Havre:Origins of Impression, Further Adventures of the Celestial Sleuth,2018。
③約翰·雷華德:《印象畫派史》(平野等譯文),第209—214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3年版。
④Paul Tucker: The First Impressionst Exhibition and Monets Impression, Sunrise: A Tale of Timing, Commerce and Patriotism, Art History Vol. 7 No.4 December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