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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的”將軍:古典時期雅典將軍參政情況研究

        2020-04-02 03:06:00晏紹祥
        關鍵詞:活動

        張 巖 晏紹祥

        傳統(tǒng)的研究在談及公元前4世紀雅典民主政治運行特征時,都會提及將軍(strategoi)與演說家(rhetores)之間權力的分離,并認為這是軍事和政治領域逐漸專業(yè)化所致。持此觀點的學者認為,公元前5世紀,政治與軍事領導權尚未分離,政治領袖往往也是軍事將領;公元前4世紀,將軍在政治生活中作用減弱,公民大會受到演說家的控制。①A.H.M.Jones,Athenian Democracy,Oxford:B.Blackwell,1957,pp.127-128;S.Perlman,“The Politicians i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of the Fourth Century B.C.,”Athenaeum,Vol.41,1963,pp.346-348;W.R.Connor,The New Politicians of Fifth-Century Athe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p.143-147;J.K.Davies,Wealth and the Power ofWealth in Classical Athens,New York:Ayer Company Publishers,1981,pp.124-131;R.K.Sinclair,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 in Athe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p.45-46;J.Ober,Mass and Elite in Democratic Athens:Rhetoric,Ideology,and the Power of the Peopl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p.119-121;M.H.Hansen,“The Athenian ‘Politicians’,403-322 B.C.,”in M.H.Hansen,The Athenian Ecclesia II,Copenhagen:Museum Tusculanum Press,1989,pp.17-21;M.H.Hansen,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Demosthenes:Structure,Principles and Ideology,trans.J.A.Crook,Oxford:B.Blackwell,1991,pp.268-271.該觀點影響廣泛,堪稱主流。不過就分離現(xiàn)象及其成因,也有部分學者持不同意見。特利特爾(L.Tritle)提出,權力分離的說法很大程度上源于18—19世紀學者基于當時概念進行的歷史構建,更多是基于理論的演繹而非實證的考察?,F(xiàn)代學者過多聚焦于演說術及其影響,未能注意到將軍在雅典政壇一直發(fā)揮著顯著作用。①L.Tritle,Phocion the Good,London,Sydney and New York:Croom Helm Ltd.,1988,pp.101-102;L.Tritle,“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the Athenian Strategia,”The Ancient History Bulletin,7.4,1993,pp.125-129.哈梅爾(D.Hamel)認為,古代文獻資料中對于政治領袖缺乏軍事經(jīng)驗的說法存在夸大之嫌,特利特爾只是論證了公元前4世紀將軍沒有放棄政治活動,但對于活動程度的論證存在不足。②D.Hamel,“Strategoi on the Bema:The Separation of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uthority,”The Ancient History Bulletin,9.1,1995,pp.25-39.此外,認為將軍逐漸失去政治影響力,將公民大會的講壇讓與演說家的觀點還常常與城邦的衰落與危機聯(lián)系起來,成為追憶往昔優(yōu)秀政治領袖,同時感慨城邦衰落的注腳。③J.B.Bury and R.Meiggs,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4th ed.,London:Macmilian and Co.,Limited,1975,pp.364-365.然而,公元前4世紀時雅典的將軍是否真正減少了政治活動?若確有其事,這種情況是否只限于公元前4世紀?換言之,公元前5世紀末以前是否存在這種情況?將軍的“專業(yè)化”在雅典城邦政治中是否真正存在過?要回答這些問題,就需要對古代文獻證據(jù)和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進行重新考察。

        在雅典民主政治中,公民大會是最高權力機構。無論是演說家還是將軍,獲得權力的方式都是依靠自身的政治影響力,而檢驗影響力的場所便是公民大會。正如芬利(M.I.Finely)所指出的,檢驗個人是否擁有地位,“只取決于公民大會是否按他希望的那樣投票,因此這種測試隨著每一項提案而反復進行”,這是雅典所有領導者都要面對的條件。④M.I.芬利:《古代民主與現(xiàn)代民主》,郭小凌、郭子林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5-42頁。在此情況下,如何獲得影響力便成為一位公民政治生涯的關鍵。古代作家與現(xiàn)代學者都傾向以獲得政治影響力的方式來劃分城邦政治領袖的類型,將演說家與將軍視為兩種類型的政治人物,認為將軍與演說家分別通過軍事行動和演說來獲得政治影響力。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在《政治學》中論及了相關情況:

        在古代,無論何時同一人成為民眾領袖兼將軍,他們都傾向于將政體轉為僭主制;因為早期大多僭主都崛起自民眾領袖。過去常發(fā)生而如今已經(jīng)不同,原因在于當時民眾領袖出自那些擔任過將軍職務的人(當時還不是機敏的演說者),但現(xiàn)在演說術已經(jīng)成熟,能言善辯者是民眾領袖,不過由于他們在軍事事務上沒有經(jīng)驗,無法控制城邦,除了偶爾在某些地方發(fā)生的此類小規(guī)模事件。⑤Aristotle,Politics,1305a7-15.除特別注明外,本文中的希臘羅馬古典作家著作均譯自洛布古典叢書希英對照本(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Heinemann)。引用的古典文獻均按傳統(tǒng)方式標注章節(jié)號或行數(shù)。

        亞里士多德的看法可能存在時間上的錯位,不過他的觀察的確反映出一些變化,即政治領袖從早期的軍事指揮官變?yōu)榱撕髞淼难菡f家。公元前5世紀,將軍和演說家這兩種不同的身份常集中在同一人身上,而在公元前4世紀,兩種任務逐漸分離。伊索克拉底在演說辭《論和平》中也論述了他眼中的今昔差別:

        我們與先輩差別如此之大,他們會選擇同一人去管理城邦并且成為戰(zhàn)場上的將領,因為他們相信,可以在這個講臺上給出最佳忠告的人,會在他單獨做決定時深思熟慮。我們恰恰與此相反。對那些我們在最重大事件上需要遵循他們建議的人,我們認為他們不適合被選舉為我們的將軍,仿佛在懷疑他們的智慧,但是對于那些無論是自身事務還是城邦事務都沒人會征詢其意見的人,我們賦予他們全權,派他們上戰(zhàn)場,仿佛認為他們出國后會比在國內更聰明,他們會發(fā)現(xiàn)就希臘人相關問題在國外更容易征求意見,而不是在此提出那些問題以供考慮。⑥Isocrates,On the Peace,54-55.

        在伊索克拉底筆下,先輩們選擇的領袖顯然是指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米泰雅德(Miltiades)、阿里斯提德(Aristeides)、客蒙(Cimon)和伯里克利(Pericles)等人。特別是伯里克利,曾連續(xù)15年擔任將軍職務,在城邦中享有巨大影響力。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伯里克利之死是雅典政治領導權的轉折點。①Aristotle,Athenian Constitution,28.1-3.康納(W.R.Connor)將伯里克利看成重要的分界線,伯里克利及其之前的重要政治領袖都是軍事指揮官,而在他死后可以看到一種顯著變化——在后來政治領袖的生涯中將軍職務不再特別重要,“有能力的演說者在崛起過程中并沒有偉大、持續(xù)的軍事成就”②W.R.Connor,The New Politicians of Fifth-Century Athens,pp.144-146.。奧伯(J.Ober)也認為,演說家和將軍這兩條通往政治權力的道路在伯里克利身上重合,但在他死后很快分開,而且在公元前4世紀區(qū)別相當明顯。③J.Ober,Mass and Elite in Democratic Athens,pp.119-120.盡管主流觀點認為,公元前4世紀將軍與演說家作為兩個群體逐漸分離,不過有部分學者雖然認同分離的說法,但持更為謹慎的觀點。西利(R.Sealey)在考察卡利斯特拉托斯(Callistratus)與其他政治家和將軍的關系時便指出,不能高估公元前4世紀將軍與政治家分離的趨勢。④R.Sealey,“Callistratos of Aphidna and his Contemporaries,”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5,H.2,1956,pp.178-179.漢森(M.H.Hansen)指出,演說家和十將軍區(qū)分明顯,他們代表著兩種政治領導力,但是這并不妨礙一個人同時充當兩種角色,這種情況在公元前5世紀很普遍。⑤M.H.Hansen,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Structure,Principles and Ideology,p.269.不過,漢森對分離的狀況進行了補充。在統(tǒng)計和分析了將軍作為城邦使節(jié)和法庭證人的情況后,他認為公元前4世紀時,演說家和將軍是兩個正在分離的團體,但仍有相當多重疊,這點不應被低估。⑥由于使節(jié)需要向公民大會和議事會匯報任務,加上作為證人時需要在法庭發(fā)言,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演說家。漢森統(tǒng)計了公元前4世紀時已知的94位使節(jié),其中11至12位是將軍,如果加上法庭作證的記錄,則有22至23人可以視為將軍兼演說家。不過本文的統(tǒng)計并未將使節(jié)活動算作政治活動。參見M.H.Hansen,“The Athenian‘Politicians’,403-322 B.C.,”pp.20-21.辛克萊爾(R.K.Sinclair)認為,專精于軍事活動的將領早有先驅。在政治領域,如卡利斯特拉托斯、優(yōu)布魯斯(Eubuleus)、萊庫古(Lycurgus)等人憑借經(jīng)濟管理能力也能成為政治領袖,并且他們中有人后來涉足軍事領域。此外,提莫泰烏斯(Timotheus)和?;?Phocion)的生平也提醒著人們不能夸大分離趨勢。⑦R.K.Sinclair,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 in Athens,pp.45-46.

        值得注意的是,有志于從事公共活動的公民往往不能主動選擇參與何種類型的城邦事務。不同時期城邦事務的重點不同,公民參與的重點也就隨之不同。例如,克里昂以能言善辯著稱,是位在公民大會上頻頻發(fā)言的“演說家”,但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特別是在圍攻派羅斯(Pylos)的關鍵時刻,他也要參與到軍事事務討論中,以致出現(xiàn)了誤判:

        他(克里昂)說,如果將軍們是男子漢,帶著適當兵力起航并俘獲島上的人是件容易的事,他宣稱,若他是指揮官便會這么做……但是當他意識到尼西阿斯真的將指揮權交給他時,他說他并非將軍,尼西阿斯才是。他現(xiàn)在十分驚恐,因為他從未想過尼西阿斯會如此膽大,放棄自己擅長的職務。⑧Thucydides.4.27-28.

        在派羅斯取得巨大成功后,克里昂的軍事能力似乎得到了雅典人的信任,他在之后繼續(xù)指揮戰(zhàn)斗,直到戰(zhàn)死在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⑨Thucydides.5.6-11.克里昂的情況表明,在雅典公民通往權力的道路上,軍事還是政治并不一清二白,它取決于城邦在某一階段中面臨的緊要事件,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各類活動。正如晏紹祥所述,演說家并非極端民主的產(chǎn)物,雅典社會的口傳特征體現(xiàn)在城邦政治的方方面面,演說的出現(xiàn)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⑩晏紹祥:《演說家與希臘城邦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若演說是雅典社會自始至終都存在的傳統(tǒng),那么軍事成就也是如此。(熱愛榮譽)?亨利·喬治·利德爾、羅伯特·斯科特編:《希英詞典:中型本》(影印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5頁;羅念生、水建馥編:《古希臘語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962頁。一詞恰恰說明了希臘人在公共生活中的雄心(盡管施展的空間可能不同)。由于公民大會是雅典政治中的核心,而在公民大會發(fā)表演說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政治活動,政治家也是演說家,?晏紹祥:《演說家與希臘城邦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所以本文主要以公民大會中的發(fā)言及提出動議作為分析政治影響力的標準,以此來探究公元前5世紀到前4世紀兩個階段中雅典將軍參與政治的情況。

        由于將軍職務具有選舉和可以連任的特征,加上需要具體執(zhí)行軍事活動,雅典公民會因擔任將軍職務而獲得某種程度上的政治影響力,特別是取得戰(zhàn)斗勝利會加強他們在戰(zhàn)爭決策中的影響。在公元前5世紀,有一部分雅典將軍戰(zhàn)功卓著,但在文獻記錄的城邦政治活動中卻保持“沉默”。他們的軍事生涯、任職記錄和文獻中的形象都表明,他們具備優(yōu)秀的軍事才能,也得到了雅典人的信任,但并未獲得相應的政治影響力,福爾彌奧(Phormio)便是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在修昔底德的記載中,福爾彌奧曾5次擔任將軍職務。①分別是公元前440年(Thucydides.1.117)、公元前 432年(Thucydides.1.64)、公元前 431年(Thucydides.2.29)、公元前430年(Thucydides.2.68;2.69;2.80)、公元前429年(Thucydides.2.88)。福爾彌奧還有兩次可能擔任將軍,時間分別是公元前438/7—前434/3年期間及公元前428/7年。參見C.W.Fornara,The Athenian Board ofGenerals from 501 to 404(Historia Einzelschriften 16),Wiesbaden:Steiner,1971,pp.49-56.狄韋林認為福爾彌奧擔任將軍的時間為公元前 440、439、436、432、431、430、429 年。 參見 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 684-321 B.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p.91-92,96,102,117,119,121.在他的軍事生涯中,指揮過的各類軍事行動(參見表1),基本涵蓋了古代希臘戰(zhàn)爭中的所有類型,包括:重裝步兵方陣戰(zhàn)斗、劫掠、突襲、圍攻、蹂躪敵方土地和海戰(zhàn)。福爾彌奧在科林斯灣地區(qū)指揮的海戰(zhàn),均是以少勝多。特別是公元前429年的兩次海戰(zhàn),福爾彌奧及其指揮的雅典海軍在行動中分別展現(xiàn)出了極高的指揮技巧和航海技藝,面對科林斯及斯巴達方面的優(yōu)勢兵力仍選擇主動應敵,成為古典時代海戰(zhàn)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那段時間也常常被學者稱為“福爾彌奧的時代”——雅典海軍絕對制海權的代表。②唐納德·卡根:《雅典帝國的覆亡》,李雋旸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3頁。福爾彌奧的勝利挽救并鞏固了戰(zhàn)爭初期雅典在西北希臘的地位,也鼓舞了被瘟疫嚇壞了的雅典人,“使斯巴達人在海上稱雄的希望破滅了”③N.G.L.哈蒙德著:《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年》,朱龍華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561頁。。

        表1 福爾彌奧的軍事指揮記錄④本表根據(jù)修昔底德和波利艾努斯的作品整理得出。表格中波利艾努斯《策略》(Polyaenus,Stratagems)的內容,參見Polyaenus,Stratagems,translated by R.Shepherd,1793,http://www.attalus.org/info/polyaenus.html,2017年3月17日。

        與福爾彌奧輝煌的軍事生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城邦政治中的活動。在目前已知的文獻材料中找不到他在公民大會上發(fā)表演說和提出動議的記錄。即便是在他擅長的軍事領域,也沒有關于他參與戰(zhàn)爭討論的文獻記載。①D.Hamel,Athenian Generals:Military Authority in the Classical Period,Leiden,New York and Kln:Brill,1998,pp.32-39.在雅典的城邦政治中,他是否因軍事勝利而獲得政治影響力不得而知。文獻材料中政治活動記錄的缺失,以及后來被處以100米納罰款的情況表明,②統(tǒng)計表明,在公元前5世紀末,雅典對將軍的審判相當嚴厲,審判結果通常不是無罪。不過仍有阿尼圖斯(Anytus)遭受叛國罪起訴最后脫罪的情況(Aristotle,Athenian Constitution,27.5)。與之相比,福爾彌奧并未能免除罰金,這也是其政治影響力較弱的反映。關于雅典將軍遭受審判的情況及福爾彌奧的罰金,參見D.Hamel,Athenian Generals:Military Authority in the Classical Period,pp.132-139,142.他的政治影響力可能十分有限。③公元前428/7年,阿卡納尼亞(Acarnania)使者堅持請求派遣福爾彌奧的兒子或親屬擔任指揮,最后雅典人派福爾彌奧之子阿索皮烏斯(Asopius)率30艘艦船前往伯羅奔尼撒(Thucydides.3.7)。該事件表明福爾彌奧并非完全沒有政治影響力,不過通過外邦要求而形成的影響力顯然不會太大。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在《和平》一劇中對這位老將的評價也側面印證了這點,“我忍受痛苦已經(jīng)太久,麻煩就像降臨到福爾彌奧身上的一樣多”(347行)④阿里斯托芬:《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阿里斯托芬喜劇》(上卷),張竹明、王煥生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517頁。。福爾彌奧的情況并非特例。德摩斯提尼(Demosthenes son of Democles of Lamptrai)參與了雅典在希臘西部的一系列軍事活動,他在派羅斯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要塞戰(zhàn)術⑤要塞戰(zhàn)術指的是 ε’πιτειχισμó這種做法,通常指在某地或某塊區(qū)域建立要塞,以此給敵人施加壓力。參見F.E.Adcock,The Greek and Macedonian Art ofWar,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7,pp.69-70.并取得巨大成功。拉馬科斯(Lamachos)正因為是位富有經(jīng)驗的將領,才會受命與尼西阿斯、亞西比德一道指揮西西里遠征。⑥Thucydides.6.8.雖然雅典人任命將軍的方式為人詬病,不過拉馬科斯既非政治家也非外交家,雅典人以他出身行伍的背景來補充其余兩人軍事能力上的不足,這點也反映出了拉馬科斯在政治上不活躍的情況。對于雅典任命將軍的批評,參見J.B.Bury and R.Meiggs,AHistory ofGreece to the Death ofAlexander the Great,pp.294-295.拉馬科斯的老兵形象也出現(xiàn)在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中,在劇中拉馬科斯得到傳令官命令,整理裝備準備出征(1070—1145行),參見阿里斯托芬:《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阿里斯托芬喜劇》(上卷),第92-100頁。但兩人的政治影響力不大,古代文獻中沒有他們在公民大會上發(fā)言及提出動議的記錄,在西西里戰(zhàn)役的決策中,他們都沒有起到太大作用。⑦拉馬科斯直接攻擊敘拉古的主張沒有太大影響力(Thucydides.6.49);德摩斯提尼立即撤退的主張未被尼西阿斯(Nicias)接受,再次從海上突圍的主張遭到槳手們的拒絕(Thucydides.7.47-48;7.72)。

        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為雅典將領提供了展示軍事才能的舞臺,而長期海外作戰(zhàn)可能限制了將軍參與城邦政治。例如,對波提狄亞(Potidaea)的圍攻持續(xù)了2年多時間(公元前432—前429年),阿奇斯特拉圖斯(Archestratus)、卡里阿斯(Callias)、福爾彌奧、哈格濃(Hagon)、色諾芬(Xenophon son of Euripides)、赫斯提奧多魯斯(Hestiodorus)和法諾馬庫斯(Phanomachus)等將軍先后在卡爾基狄克(Chalcidice)地區(qū)指揮作戰(zhàn)。⑧Thucydides.1.57-65;2.58;2.70.相比通常在夏季展開的戰(zhàn)爭,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的海外作戰(zhàn)任務耗時更長,部分將軍任職期間往往一直在外指揮作戰(zhàn),無法參與城邦政治活動。這些客觀因素可能促成了部分將領在政治上的“沉默”,給人們留下“專業(yè)”將領的印象。但在“五十年時期”(Pentecontaetia),米隆尼德斯(Myronides)率軍在奧諾菲塔戰(zhàn)役(Battle of Oenophyta)中擊敗彼奧提亞(Boeotia)軍隊,使雅典控制波奧提亞地區(qū)近10年之久,杜爾米德斯(Tolmides)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沿岸和科林斯灣地區(qū)取得一系列勝利,嚴重威脅著斯巴達與科林斯。⑨Thucydides.1.105;1.108;1.113;Plutarch,Pericles,18.他們指揮的戰(zhàn)斗都位于希臘本土,持續(xù)時間較短,且取得了顯著成就,但與后來長期在海外戰(zhàn)斗的將軍一樣,很難說他們在將軍職務之外發(fā)揮了政治影響力,因作戰(zhàn)無法參與政治活動的說法不能有效解釋這一情況。上述將軍大多是長期從事軍事活動的軍人,因自身的勇氣和技藝被選為將軍,在城邦的政治框架中履行任務,政治影響力十分有限。伯里克利等有政治影響力的政治家兼將軍只是公元前5世紀將軍群體中的一小部分。

        公元前4世紀大多數(shù)將軍沒有多少政治影響力的看法①A.H.M.Jones,Athenian Democracy,pp.127-128.,可能也適用于公元前5世紀,但公元前5世紀將軍兼政治家式的人物同樣活躍在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政壇,?;罕闶瞧渲斜容^突出的一位。他希望恢復伯里克利、阿里斯提德和梭倫(Solon)的公共服務,在他們的活動中政治和軍事領域比例相同。②Plutarch,Phocion,7.5.在普魯塔克的傳記中,福基昂無疑是位伯里克利式的政治領袖,集政治與軍事活動于一身:

        大家的確都認為他擔任將軍職務45次,但當民眾召喚并選舉他時,他往往不在國內,他甚至沒有參加一次選舉。因此對雅典缺乏理解的人會驚異于雅典民眾的所作所為。因為?;罕绕渌烁?jīng)常反對他們,并且從不說或者做任何事情來贏得他們的支持。③Plutarch,Phocion,8.1-2.

        普魯塔克關于?;簱螌④姶螖?shù)的記載存在一定夸張④福基昂至少擔任過 9次將軍職務,時間分別是公元前 349、344、343、341、340、339、338、336、323年,參見 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 684-321 B.C.,p.496.,他對于雅典政治運行機制欠缺認識,這點影響了?;簜饔浀恼鎸嵭?。⑤關于普魯塔克對于雅典政制缺乏知識及?;簜饔浾鎸嵭缘脑u價,參見A.W.Gomme,A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Vol.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p.59-60,72-73.不過,普魯塔克的福基昂傳記所依托的材料來源廣泛,其中一些可信度較高。⑥材料包括:公元前4世紀埃弗魯斯(Ephorus)、泰奧彭波斯(Theopompus)、希羅尼穆斯(Hieronymus)和狄盧斯(Diyllus)等史家的作品,德摩斯梯尼和許佩理德斯(Hypereides)等演說家的演說辭,以及公元前1世紀奈波斯(Nepos)在《外族名將傳》中為?;鹤珜懙钠?。關于普魯塔克所依材料,參見L.Tritle,Phocion the Good,pp.4-8.加上狄奧多羅斯(Diodorus)、色諾芬和波利艾努斯作品的補充,雖然無法就福基昂所有活動進行嚴格考證,但可大致勾勒出?;簠⑴c的軍事與政治活動。?;涸诩{克索斯一戰(zhàn)中及時支援雅典海軍左翼的行動成為雅典獲勝的關鍵。⑦Plutarch,Phocion,6.2-3.此戰(zhàn)打破了斯巴達對雅典海上糧道的封鎖⑧Xenophon,Hellenica,5.4.61.,成為?;航?0年軍事和政治生涯的開端。他在之后多次擔任將軍,指揮城邦軍事活動。⑨關于?;簠⑴c的軍事活動,主要包括:對抗腓力的軍事行動(Plutarch,Phocion,12-16);率軍進入墨伽拉(Plutarch,Phocion,15);在阿塔內斯(Atarneus)與雅典諾多洛斯(Athenodorus)作戰(zhàn)(Polyaenus,Stratagems,5.21);攻擊塞浦路斯島的薩拉米斯(Diodorus.16.42.7-9);參與希臘戰(zhàn)爭(Plutarch,Phocion,22-25)。正直的品質為福基昂贏得了“好人”的稱呼⑩奈波斯:《外族名將傳》,劉君玲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頁。,給他帶來很高的聲望。他曾多次執(zhí)行和談任務,在公民大會中就重大事件發(fā)言、辯論并提出動議,參與法庭訴訟,在城邦政治中享有巨大影響力。?擔任使節(jié)談判的活動:與亞歷山大和談(Plutarch,Phocion,17);與安提帕特(Antipater)談判(Plutarch,Phocion,26-27)。在公民大會發(fā)言及提出動議:討論墨伽拉的求援(Plutarch,Phocion,15);建議支援赫勒斯滂的盟邦(Plutarch,Phocion,14);與德摩斯梯尼的辯論(Plutarch,Phocion,16);反對答應腓力的和平條約(Plutarch,Phocion,16.5);反對慶祝腓力的死亡(Plutarch,Phocion,16.6);受到德摩斯梯尼的抨擊(Plutarch,Phocion,17.1);受到萊庫古的批評(Plutarch,Phocion,9.6;17);討論亞歷山大提供戰(zhàn)艦的要求(Plutarch,Phocion,21);討論亞歷山大的死亡消息(Plutarch,Phocion,22);與利奧斯典納斯和許佩理德斯辯論(Plutarch,Phocion,23);提出動議向安提帕特派遣使者(Plutarch,Phocion,26)。參與法庭訴訟:在訴訟中發(fā)言為埃斯基涅斯辯護(Aeschines,The Speech on the Embassy,170;184)。軍事才能、德行和演說技巧無疑是?;憾啻螕螌④娐殑詹⒊蔀槌前钫晤I袖的基礎。從這點上來說,他與公元前5世紀的政治領袖并沒有區(qū)別。

        ?;猴@然不是公元前4世紀中唯一一位將軍兼政治家。特拉敘布魯斯(Thrasybulus)的軍事生涯開始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末期。他在賽諾西馬(Cynossema)、阿拜多斯(Abydos)和基濟庫斯(Cyzicus)戰(zhàn)役的勝利中起到了重要作用?Thucydides,8.105-106;Xenophon,Hellenica,1.1;Diodorus.13.50-51.,隨后在結束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保全雅典及推翻三十僭主的活動中均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公元前4世紀早期,特拉敘布魯斯在雅典政壇擁有巨大影響力,他擁護民主制,主張恢復津貼制度,賦予外邦人公民權,在科林斯戰(zhàn)爭中積極反對斯巴達,并開始重建雅典的長墻。①R.J.Buck,Thrasybulus and the Athenian Democracy:the Life ofan Athenian Statesman,(Historia,Einzelschriften,H.120.)Stuttgart:Franz Steiner Verlag,1998,pp.100-105.在此之后,科農(nóng)(Conon)的輝煌成就可能削弱了特拉敘布魯斯的影響力。不過在科農(nóng)死后,特拉敘布魯斯再次活躍在雅典政壇。他成為主戰(zhàn)派領袖,率領艦隊在愛琴海地區(qū)征收貢金,支持羅德島(Rhodes)對抗斯巴達,占領拜占庭(Byzantium),對通過赫勒斯滂海峽的船只征稅。②R.J.Buck,Thrasybulus and the Athenian Democracy,pp.115-118.但隨后在阿斯潘多斯(Aspendus)的意外遇襲終止了他的政治生涯。③Xenophon,Hellenica,4.8.25-30

        與特拉敘布魯斯類似,阿尼圖斯曾于公元前5世紀末擔任將軍,在推翻三十僭主的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影響。④P.J.Rhodes,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enaion Politeia,Oxford:Clarendon Press,1981,pp.431-432.在之后蘇格拉底審判中,他是一位主要的起訴者。審判的結果與柏拉圖與色諾芬的記載表明,他在雅典政壇的影響力不容忽視。⑤Plato,Apology,18b;Xenophon,Apology,29-31.阿里斯托豐(Aristophon)同樣參與了推翻三十僭主的行動,在公元前363年曾擔任將軍職務,并提出過眾多法案動議,其中一些法案影響巨大。⑥例如阿里斯托豐曾提議恢復梭倫法律,在德摩斯梯尼的演說辭中有所援引。參見Demosthenes,Against Eubulides,30-32.有記錄表明,公元前347年阿里斯托豐仍在公民大會發(fā)言。倘若如此,僅在公元前4世紀,他活躍于雅典政壇的時間便至少持續(xù)了53年。⑦關于阿里斯托豐將軍職務及其他活動,參見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 684-321 B.C.,p.446.

        在公元前4世紀中后期,雅典較長時間處于和平狀態(tài),面臨的內外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重大變化,將軍們缺少了許多展示才華的機會,但與?;阂粯拥膶④娂嬲渭胰圆环ζ淙恕@纾嚎ɡ固乩兴乖?次被選為將領,與伊菲克拉底(Iphicrates)一道指揮了一系列軍事行動,并在建立第二次雅典海上同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卡利斯特拉托斯的政敵梅拉諾浦斯(Melanopus)同樣是一位將軍兼政治家,他曾提出法令動議,多次擔任使節(jié),并受到德摩斯梯尼的受賄指控;⑧關于德摩斯梯尼對梅拉諾浦斯的受賄指控,參見Demosthenes,Against Timocrates,127.米迪亞斯(Meidias)是德摩斯梯尼在公民大會中的強力對手,他至少兩次擔任將軍,之后還擔任騎兵指揮官。除這些影響力較大的將軍之外,還有很多諸如奧托克勒斯(Autocles)、卡里阿斯(Callias)等政治影響力較弱的將軍兼政治家。⑨幾位將軍的職務及其他活動的相關記錄,參見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 684-321 B.C.,pp.473,482,447,471.關于米迪亞斯將軍職務的討論,參見L.Tritle,“A Missing Athenian General:Meidias Kephisodorou Anagyrasios,”Athenaeum,vol.70,1992,pp.487-494;L.Tritle,“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the Athenian Strategia,”p.126.此外,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將軍中,有諸如卡布里亞斯(Chabrias)、提莫泰烏斯(Timotheus)、伊菲克拉底和利奧斯泰納斯(Leosthenes)這樣出眾的將領以及不太出名的科斐梭芬(Cephisophon)和瑙斯克勒斯(Nausicles),他們與公元前5世紀的將軍一樣,為城邦提供了軍事領導,處于口傳社會環(huán)境下,在必要時向民眾講話,并參與到城邦活動中。⑩關于他們的將軍職務和政治活動的相關記錄,參見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 684-321 B.C.,pp.448,511,470,474,479,486.

        上述幾位將領的生平反映了將軍在雅典城邦政治中多樣化的角色。在他們的事跡中,參與政治事務與否并非一條區(qū)分將軍群體與演說家或政治家的清晰界限,這點與公元前5世紀的情況大致一樣。與前一個世紀的先輩們相似,公元前4世紀的將軍們大多數(shù)的確在政治活動上不活躍,但成為政治家或發(fā)揮過政治作用的人絕非個例。

        如果說上述的列舉容易聚焦在個別人物忽略普遍情形的話,那么關于將軍及其他政治人物活動情況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或許能更好地揭示將軍參與政治的情況。本文統(tǒng)計將軍參與政治活動的思路分為兩步:首先確定將軍參與政治活動的數(shù)量和比例,其后在活躍的政治人物中確定將軍群體的數(shù)量和比例。本文的統(tǒng)計以將軍在公民大會提出動議和發(fā)言為準,擔任使節(jié)的將領并未包括在內。確定活躍政治人物的標準為:(1)文獻記錄中的政治領袖;(2)任何有參與政治活動記錄的雅典公民,包括公民大會發(fā)言,提出議事會及公民大會動議,以及公民大會通過其動議。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統(tǒng)計方式存在諸多不足,受限于稀少的證據(jù),一些將軍參與政治活動的情況并不明確,尚存爭議。另外,如果以城邦每年選舉10位將軍來計算,公元前5世紀至前4世紀之中應有上千位將軍,大量將軍無法為我們所知,不過以上述個案情況為依托,在整個已知將軍的范圍,統(tǒng)計仍有一定參考意義。可以補充說明兩個階段中將軍參與城邦政治的情況。

        圖1 公元前5—前4世紀參與政治活動的將軍數(shù)量和比例①圖1、圖2統(tǒng)計所需信息均來自福爾納拉和狄韋林兩位學者的著作,參見C.W.Fornara,The Athenian Board of Generalsfrom 501 to 404,pp.136-139;R.Develin,Athenian Officials684-321 B.C.,pp.54-556.計算方式參考了哈梅爾的統(tǒng)計方式,參見D.Hamel,Athenian Generals:Military Authority in the Classical Period,pp.32-39;D.Hamel,“Strategoi on the Bema:The Separation of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uthority,”pp.33-35.計算方式:最小值=參與政治的將軍人數(shù)(28)/已知將軍數(shù)量(145,去掉兩位存疑)=19.31%(四舍五入保留整數(shù)),最大值=參與政治的將軍人數(shù)(30)/已知將軍數(shù)量(135,加上兩位存疑)=22.2%(四舍五入保留整數(shù)),圖2計算方式相同(存疑的兩位參政將領:厄菲阿爾特、希帕波魯斯)。

        圖2 公元前5—前4世紀活躍的政治領袖中將軍的數(shù)量和比例

        由圖1、圖2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

        首先,公元前5世紀與前4世紀兩階段中將軍參與政治活動的情況沒有顯著變化。公元前5—前4世紀,有記錄的將軍人數(shù)約為243位,前后兩個階段中將軍數(shù)量分別為133(147)和84(97)位②特拉西布魯斯(Thrasyboulos)在公元前5—前4世紀中都擔任過將軍,因此在統(tǒng)計中只記錄一次。,參與政治活動的將軍數(shù)量分別為28(30)和22(24)位,在兩階段將軍總數(shù)中所占比例分別為19%—22%和23%—28%。③在對公元前4世紀的統(tǒng)計中,優(yōu)布魯斯(Xenophon,Hellenica,5.1.5)、奧托克勒斯(Xenophon,Hellenica,6.3.7)、狄奧佩特斯(Diopeithes)(Demosthenes.18.70)、伊菲克拉底(Diodorus.14.92.2;Xenophon,Hellenica,4.8.34;6.2.39)、利奧斯典納斯(Aeschines,The Speech on the Embassy,124)也列入了其中,若不考慮這5位,該階段將軍參政的百分比為18%—22%。在將軍群體中,有政治活動記錄的將軍的比率在兩個階段大致相同,并沒有顯著下降,均在20%—30%之間。無論是統(tǒng)計情況還是公元前4世紀雅典將軍的個案情況,都不能說明將軍群體減少了政治活動。

        其次,公元前5—前4世紀中參與政治活動的將軍是將軍群體中的少數(shù)。即便是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頻繁的戰(zhàn)事并沒有增加將軍的政治作用。如圖1所示,在這段時間(公元前431—前404年)中將軍參與政治活動的百分比為19%—20%。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公元前5世紀參與到政治中的雅典將軍只是將軍群體中的一小部分,這與公元前4世紀的情況并沒有太大差異。此外,從公元前5世紀到前4世紀,參與政治的將軍在整個將軍群體中所占的比例變化不大,且所占比例較低。若是將軍們減少了政治活動,那顯然不是某個階段的特有情況。

        最后,公元前4世紀中有更多將軍群體之外的人參與了政治活動。從圖2的統(tǒng)計中可以看到,若與城邦中全部參與政治的人員進行比較,公元前4世紀將軍在活躍的政治家中所占比例較公元前5世紀有明顯下降,約為11%—12%。上文所引用的相關文獻材料也表明了這樣一種變化,說明在將軍群體之外有更多人參與了雅典的政治活動。

        從上述文獻和統(tǒng)計結果來看,公元前4世紀的將軍并沒有減少政治活動,他們在政壇中仍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公元前4世紀中將軍群體之外有更多人參與政治活動?;钴S于政壇的將軍是將軍群體中的少數(shù),兩個階段中都有近80%的將軍沒有參與政治活動的記錄。大部分沒有活躍于雅典政治生活的將軍似乎沒有得到人們的重視。對于分析將軍的作用和地位而言,參與政治與未參與政治的將軍同樣重要,而后者正是分析將軍“專業(yè)化”問題的關鍵。

        現(xiàn)代學者關于雅典將軍在軍事領域存在專業(yè)化趨勢的說法主要源于古代作家對公元前4世紀雅典政治領袖的評價。①R.Connor,The New Politicians of Fifth-Century Athens,pp.122-127;R.K.Sinclair,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 in Athens,p.45.但該說法受到評價內容和雅典城邦特征的兩方面限制。從古代作家的評價來看,公元前4世紀作家在評價雅典政治領袖時有著各自的取向,并不能視為公元前4世紀雅典政壇的真實全景。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

        第一,古代作家多注重變化和新發(fā)展,而往往忽視傳統(tǒng)的延續(xù)。雅典政壇中沒有軍事經(jīng)歷的政治家受到古代作家的關注,但在將軍群體中,那些公元前5世紀保持一致的情況沒有被提及。實際上,沒有古代作家的記錄表明,相比公元前5世紀,公元前4世紀的將軍減少了政治活動。這點也得到了本文統(tǒng)計結果的支持。

        第二,古代作家更關心城邦政治領袖是否具備軍事才能,以公元前5世紀擔任過將領的政治領袖來批評公元前4世紀沒有軍事經(jīng)驗的政治家。德摩斯梯尼在提及雅典將領參與軍事活動時,批評雅典的軍事官員的選舉不是為了戰(zhàn)場。②Demosthenes,Philippic 1,26.上文所提及的亞里士多德、伊索克拉底也表達了對領袖和將領缺乏軍事經(jīng)驗的看法。③Aristotle,Politics,1305a7-15;Isocrates,On the Peace,54-55.他們對政治領袖的軍事經(jīng)驗或能力的關注更多源于對公元前4世紀雅典軍事實力的關切,而非雅典政治實際情況的反映。就將軍職務的發(fā)展來看,雅典從小邦逐漸成長為帝國,新環(huán)境需要有更加一致和長期的計劃。城邦需要官員和政治家來管理帝國事務,包括負責條約談判、管理宗教節(jié)日、興建公共建筑、控制人口增長及參與日益繁重的軍事任務。正如康納的看法,傳統(tǒng)的抽簽任職、任期限制和集體任職難以滿足需要,將軍一職恰恰提供了連續(xù)、專業(yè)的領導職位,伯里克利便是其中偉大的一位。④W.R.Connor,The New Politicians of Fifth-Century Athens,pp.122-127.但現(xiàn)有的證據(jù)無法確定將軍在公民大會采納其建議時多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們的軍事生涯,也不能說他們達到了有效控制軍事決策的程度。⑤D.Hamel,Athenian Generals:Military Authority in the Classical Period,pp.9-14.即便如伯里克利這樣能夠長期對雅典政治施加影響的政治領袖,其影響力也不是主要來源于將軍職務。⑥晏紹祥:《雅典首席將軍考辨》,《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古代作家批評公元前4世紀雅典政治家的根據(jù)是公元前5世紀政治領袖的軍事能力,這根據(jù)本身就存在一定問題。如果公元前4世紀存在學者認為的專業(yè)化趨勢,那這種專業(yè)化反而沒有解決古代作家們關注的軍事能力問題。

        第三,古代作家會將雅典歷史上的領袖理想化,作為針砭現(xiàn)實的參照。在亞里士多德筆下,雅典值得肯定的政治家只有梭倫,而其他雅典歷史上的重要領袖都一無是處。①晏紹祥:《古典民主與共和傳統(tǒng)》(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125頁。若以亞里士多德筆下梭倫的標準來看,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政治家顯然都不合格。德摩斯梯尼和伊索克拉底兩位演說家也常常將雅典過去的歷史理想化,推崇公元前5世紀的民眾和政治家。在批評公元前4世紀的政治家時,他們將公元前5世紀的將軍兼政治家作為楷模,指責當時政治家不再高尚,只會討好民眾,注重私利,置國家利益于不顧。②晏紹祥:《古典民主與共和傳統(tǒng)》(上卷),第130-138頁。討好民眾的演說者成為他們抨擊的對象,德摩斯梯尼更是認為他們是城邦衰落的主要原因。③Demosthenes,Third Philippic,2-3.Isocrates,On the Peace,12-13.他們筆下的理想化政治領袖成了批評現(xiàn)實的參照,某種程度上扭曲了當時的歷史事實,夸大了公元前4世紀將軍不參與政治的情況。

        從古代雅典的社會和政體自身來看,公元前5—前4世紀將軍職務的專業(yè)化趨勢存在諸多客觀限制。芬利在《領袖與追隨者》一文中指出:“技術專家,特別是軍事專家,始終在施加影響,并始終在試圖擴大這種影響。但政治決策要靠政治領袖來裁定,今天與過去沒有什么差別?!芾砀锩]有改變政治生活的基本事實?!雹躆.I.芬利:《古代民主與現(xiàn)代民主》,第13頁。若公元前4世紀雅典將軍與演說家的分離說法源于19世紀的社會進步、分工以及專業(yè)化的概念⑤L.Tritle,“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the Athenian Strategia,”p.125.,那么專業(yè)化的說法則部分源于20世紀技術專家治國概念的影響。但這一觀點本身就存在一定理想主義因素⑥鄧麗蘭:《20世紀中美兩國“專家政治”的緣起與演變——科學介入政治的一個歷史比較》,《史學月刊》2002年第7期。,忽視了古代雅典的社會和政體對專業(yè)化的客觀限制。

        首先,無論是從社會還是從軍事角度來看,雅典的軍事化程度都非常低。第一,雅典沒有培養(yǎng)軍事指揮人員的機構和制度。在《回憶蘇格拉底》中,蘇格拉底與想要學習軍事技藝的年輕人展開對話,使他們注意到將軍職位的責任,勸勉他們學習有關業(yè)務。正是由于缺乏系統(tǒng)性的培養(yǎng),所以色諾芬才會評價蘇格拉底此舉具有重大貢獻。⑦Xenophon,Memorabilia,3.1.尼西阿斯在西西里遠征前的審議中也表達了對年輕人擔任將領的憂慮。⑧Thucydides.6.12.以現(xiàn)代標準來看,這段時間雅典的軍事實踐,就戰(zhàn)術、戰(zhàn)略等方面來說較為質樸簡單。戰(zhàn)爭在大部分時間以嘗試過的既定模式進行,而少有理論和實踐創(chuàng)新。⑨I.G.Spence,“Perikles and the Defence of Attika during the Peloponnesian War,”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110,1990,p.91.第二,雅典沒有專業(yè)的軍事訓練制度。盡管后來雅典也出現(xiàn)了為期兩年的軍事訓練⑩Aristotle,Athenian Constitution,42.2-5.,但這種專業(yè)程度不及斯巴達、阿爾戈斯和底比斯,而且指導訓練的,也是城邦每年任命的民事官員。第三,雅典沒有包括后勤補給在內的專業(yè)化戰(zhàn)爭部門。?W.K.Pritchett,Ancient Greek Military Practices,Part I,Berkeley,Los Angeles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pp.30-53.這是雅典的社會和經(jīng)濟特征,也是限制專業(yè)化的客觀條件。

        其次,將軍一職在雅典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特別是公元前480—前466年)。自克里斯提尼改革后,雅典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戰(zhàn)爭(尤其是希波戰(zhàn)爭),隨著軍事執(zhí)政官(archon polemarchus)權威的衰落,將軍職務逐漸從城邦中脫穎而出。將軍職務的形成是時代的需要,也是雅典人逐漸探索的結果。這點與后來“演說家”的出現(xiàn)類似?正如芬利在《雅典人民領袖》一文中提出的觀點,人民領袖是雅典政治體制中的結構性因素,適用于所有領導人,雅典政治領袖之間沒有實質區(qū)別。見M.I.芬利:《古代民主與現(xiàn)代民主》,第46-47頁。,兩者都是參與城邦政治的公民在新環(huán)境下圍繞城邦事務的新變化,而不是某一階段的特殊現(xiàn)象或制度創(chuàng)新。

        最后,雅典政治自身對于專業(yè)化就帶有某種程度上的“結構性”限制。主要包括兩點:其一,雅典政治中公民大會對于將軍的監(jiān)督和懲罰向來嚴厲。一次軍事失敗或行動不力便可能面臨著“叛國”或“受賄”的起訴。①R.K.Sinclair,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 in Athens,pp.146-152.一位將領的經(jīng)驗積累和技藝鍛煉很可能因國內政治活動而被迫中斷。例如,修昔底德在安菲波利斯陷落后被放逐②Thucydides.5.26.;阿吉紐西戰(zhàn)役后雅典人對將軍的審判,最終導致2位將軍逃亡,6位將軍被處死③Xenophon,Hellenica,1.7.34。其二,雅典政體中的某些派系斗爭也會牽連到軍事人員。以騎兵為例,騎兵部隊的訓練和指揮需要大量時間和技巧,可謂古代社會中的“技術兵種”。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雅典騎兵在很長時間里都是保衛(wèi)阿提卡的唯一力量,騎兵部隊及其指揮官經(jīng)過戰(zhàn)爭磨煉,其規(guī)模和技藝都屬當時希臘世界前列,但大赦后的雅典當局對一些騎兵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導致不少騎兵離開雅典。④I.G.Spence,The Cavalry of Classical Greece:A Social and Military History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Athens,Oxford:Clarendon Press,1993,pp.216-230;G.R.Bugh,The Horsemen of Athe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pp.114-129,142-153.這種專業(yè)軍事人員的流失正是雅典政體特征對于專業(yè)化的重要影響。

        綜上所述,在軍事化程度較低的古代雅典,專業(yè)化這個說法本身就存在諸多不妥之處。雅典公民以城邦生活為中心的特征也不可能出現(xiàn)絕對意義上的專業(yè)化,不能以現(xiàn)代社會“技術專家”的概念來理解古代的城邦政治,德摩斯提尼這樣重要的演說家在戰(zhàn)爭期間一樣需要進行軍事戰(zhàn)斗。⑤Aeschines,The Speech against Ctesiphon,159;253.即使我們放寬標準,假設雅典在軍事領域存在某種程度的專業(yè)化,那么這種現(xiàn)象也非公元前4世紀所獨有。

        結 語

        以上所述足以說明,相較公元前5世紀,在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將軍中,參與政治活動的將軍所占比例沒有顯著變化。易言之,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將軍并沒有真正減少政治活動。事實上,若不計影響力的大小而言,無論是在公元前5世紀還是前4世紀,雅典將軍群體中都有伯里克利和福基昂這類在城邦擁有政治影響力的將軍兼政治家。除此之外,在兩個階段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背后是大量如菲洛克拉泰斯(Philocrates)和帕基斯(Paches)這樣的將領⑥菲洛克勒斯執(zhí)行押送戰(zhàn)俘的任務(Xenophon,Hellenica,2.1.31);帕基斯執(zhí)行撤銷密提林屠殺的決定(Thucydides.3.49)。,他們承擔著雅典繁重的日常任務,而沒有參與政治活動的記錄。另外,學者們往往忽視的是,在公民大會上沒有發(fā)言或沒有發(fā)言記錄的將軍自公元前5世紀以來便一直存在,且占據(jù)了將軍群體中的大部分。他們的情況無法證明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將軍減少了政治活動,也不能說明該階段存在軍事和政治領域的專業(yè)化。

        在公元前4世紀,雅典面臨的戰(zhàn)爭并非持續(xù)不斷。在長時間的和平繁榮中,雅典將領顯然缺少更多的施展才華的機會。與此同時,更多的雅典公民參與到雅典的政治生活中。但從上文的統(tǒng)計和案例來看,這并不意味著將軍減少了政治活動。實際上,將軍自始至終都是城邦嚴格掌控下的軍事將領,他們對城邦政治的基本規(guī)則也都嫻熟于胸,比如上文提到的?;骸⑻崮跛购鸵练瓶死椎热?。從這點上來看,公元前5世紀和前4世紀將軍在雅典政治中的作用和地位并無本質區(qū)別。政治領袖缺乏軍事經(jīng)驗的說法與雅典政治和整個希臘世界的發(fā)展有關,將軍與演說家的分離以及軍事領域專業(yè)化的說法并不能夠有效解釋這一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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