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白露:秋天挺進大地的腹部
河邊的千屈菜,是一群放學后癡迷于田野的孩子,它的旁邊是大片的美人蕉,翠袖迎風翻,越發(fā)顯出花朵的明麗,像那群孩子的母親,孩子上了學,少了許多帶娃的煩惱,青春的汁液再一次飽滿。
合萌,又名水松柏,有著直立的莖和對生的葉,雖然矮小,卻有松柏之姿,歲寒之時,我要仔細看看它是否也如松柏之后凋也。它的鄰居南天竹已經(jīng)將紅彤彤的漿果舉過頭頂。木芙蓉笑得很燦爛,但不是排山倒海的那種。
再力花在水中,像極了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一位女子,清新優(yōu)雅,對愛情有著最初的憧憬。水花生瘋長,纏繞著再力花。這似乎就是《氓》的植物版本,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原本是帶著對愛情生活的美好向往而涉水前往,可是誰能想到氓卻是個二三其德的偽君子,偽君子的瘋狂只是貪圖一時之歡,以后的日子,她將靡有朝矣,她將獨自飲下淇水之苦。
淇水,也便成了一條女性意識覺醒的河流。我看到:水花生并不能將再力花完全圍困,再力花正在努力地向上生長,她的頭頂有更加廣闊的天空,她的頭頂有水花生無法觸及的力量。
這時候,水中的一只野鴨,突然從水草中竄出,望著我,隨即用蹼點著水面,一眨眼就劃到了水中央,它那么靈巧,披一襲黑衣,是一位身手敏捷的俠客。我站在岸邊,一動不動地盯著它,它卻沒有再回首,只是不停地翻身鉆入水底,又從原本距離它足有五六米的地方冒出來。水面上有小小的波紋漾開,又很快歸于平靜,幾尾魚在遠處,不甘寂寞地躍出水面。這只野鴨和幾尾魚,讓黃昏的水面生動起來,讓岸上的人充滿——秋天。
院中的紫茉莉,已經(jīng)將艷紅而修長的首飾佩戴在身上。白露時節(jié),紫薇算是最驕傲的花了,她雖身處院中一隅,卻是花云繚繞,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那幾朵飄浮的白云,似乎專為她而來。
上午十點多鐘,去菜園里采摘幾枚辣椒,青紅相間,閃著迷人的光澤。此時,山芋的梗,已經(jīng)無人問津。但山芋們正埋首土中,它要將時間饋贈于它的全部歸還給我們。黃蜀葵,一邊開花一邊獨自老去。拐角處的那株玉米,像是被遺落在秋天的影子。日漸飽滿的毛豆中套種了短豇豆。毛豆,我喜歡用五花肉炒,五花肉一定要薄而小,呈條形,先放入鍋內炒出油,然后將毛豆倒進去,待肉香和豆香彌漫,放入幾絲辣椒,最后撒些香蔥和蒜瓣,香蔥和蒜瓣必不可少,沒有香蔥和蒜瓣的毛豆肉絲,是平庸的。短豇豆,我喜歡蒸著吃,好不好吃,最見功夫的常常是緊隨其后的作料們。只有相得,才能益彰。
空心菜的莖上開出一朵朵白色的花,能夠滿足人類口腹的它,居然也如此高雅,這是我原來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壟小青菜已經(jīng)密密麻麻,可以間著吃上半個多月。芝麻,有的已經(jīng)被收割,只剩下半米高的茬,有的正在踐行“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美好俗語。
韭花,也就是韭菜花,那些白色的花簇,是韭菜所立之言,我沒有吃過。世間能食之花,食之,我總覺得有暴殄天物的愧疚,比如槐花,在春天說一些潔白的話,就會被無數(shù)雙眼睛惦念,時刻盤算著如何把它們推向餐桌。記得五代楊凝式有一封很隨意的手札,被時間熏香為傳世的佳作——《韭花帖》。其中有兩句,每每讀來,都覺得銷魂: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
午后去附近的園林里轉一圈,水中的蒲黃已經(jīng)將蒲棒獻出來,我在想,“扈江離與辟芷兮”的屈原,當他行吟澤畔的時候,真應該將驅蚊蟲的蒲棒拿在手中。萑草,又名拉拉藤,隨處都是,這可不是一個好惹的家伙,你要隨時提防它的熱情。烏桕樹的葉子還是綠色的,屬于它的最好年華是深秋。青葙,像燃燒的火炬,它要點燃整座園子的空曠。
節(jié)氣至此,天氣轉涼,陰氣漸重,草木上薄薄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最后凝結成白白的水滴,故名曰:白露。但是,說實話,此時披草而行,露水還不能沾衣。
白露節(jié)氣的物候是:一候,鴻雁來;二候,玄鳥歸;三候,群鳥養(yǎng)羞。我知道這個時候,在遙遠的西伯利亞,有成群結隊的鴻雁和天鵝已經(jīng)動身,在熬過長達兩個多月的漫長遷徙后,它們會到達溫暖的中國南方。11月中旬,南京溧水的石臼湖,將要迎來上萬只天鵝,那是盛大的場景。前年的某個午后,微醺之后,坐在石臼湖的堤岸旁,陽光掠過蓼花,也掠過眾鳥的腳踝。天鵝在湖中飲啄,有持續(xù)不斷的低鳴聲從湖面上傳來,修長的白鷺在近處孤旋,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它們。
白露之時,群鳥開始增生養(yǎng)護它們的羽毛,面對肅殺,它們必以豐滿應對。自然界的生靈們開始儲備“羞”,也就是所美之食。蟋蟀開始在草窠中撥動它的琴弦,露水涼,琴聲時而短促時而悠揚。
萬物的啟示在自然,從這每晚不變的促織促織聲中。有一位敏感勤勞的婦人,最先以紡織聲呼應。于是,引發(fā)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分:萬物靜默如謎
太陽抵達黃道一百八十度,陽光直射地球的赤道。這一天,白天和黑夜再一次打了個平手。
窗外的夾竹桃從春天開始,不知疲倦地開花,像一位不可思議的魔術師,讓我們眼花繚亂。而秋分之后,它在慢慢地靜默,它要在冬天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結果。想起王國維先生的兩句詞: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其實也不必如此感傷,那些留不住的,將會以另一種形式到來。
槐花、香樟米、海棠花和棗花早已落下,槐果、香樟果和海棠果雖然還是青澀的,但是日趨飽滿。當最后一顆棗子落下時,從遙遠的魔幻之地傳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聲音:我這一生唯一遺憾的事,就是我在那么多葬禮上唱過歌,卻不能在自己的葬禮上唱一回。
在那顆棗子跌落之前,果柄和果蒂打了招呼,果柄也和棗枝打了招呼,風吹葉動枝顫,棗子離開了,在空中和一片陽光互通消息,然后,棗子落下來,落在土地上,滾了幾圈。歌聲停止。
每年的這個時候,母親都會把樹上的棗子集合起來,放在篩子里曝曬,然后洗凈,放在鍋里煮,煮了之后,在篩子里墊一塊潔凈的白紗布,繼續(xù)曬,干了之后,就是可口的蜜餞。我和兒子都喜歡吃,時不時地扔一個在嘴里,時不時地吐出一個核,變戲法似的,直到瓷碗空空,猶難罷嘴,只好把最后一個核留在嘴里,翻來覆去地歌唱。
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干。是啊,人事有代謝,但是,我們要按時候結果子。
在秋分,欒樹是耀眼的,橙紅色的圓錐形蒴果,猶如加身的環(huán)佩,風吹心動,環(huán)佩有聲。板栗逐漸成熟,傍晚在無想山中散步,看見有人彎腰駝背地在草叢中尋覓掉落的板栗,但也有人踮著腳尖,舉著手中的竹棍子去敲那些還未成熟的板栗。自然賜給我們硬殼果,但它不替我們摘取和砸開。
甘蔗開始引誘我們的味覺,絲瓜的冒險將要結束,結構主義者蜘蛛的作品已經(jīng)被時間的秋風慢慢解構。一只精明的蚊子,不聲不響地帶走我的血。
下午四點,站在中山水庫的大壩上,秋光正好。右邊,白鳥悠悠于水面;左面,初熟的稻谷低垂??諘鐭o邊的時間瞬間進入我的骨縫,將整個人的身體打開,往無限里伸展。然后,天地萬物攢聚于胸。
水八仙,又稱“水八鮮”,是指包括茭白、蓮藕、水芹、芡實、慈姑、荸薺、莼菜和菱角等八種水生植物的可食用部分。水中八仙,也是各顯神通。
茭白,在農(nóng)村時,我們喊它茭瓜。那時候,父親圍繞著房側屋后挖了一條上百米長的溝渠,兩米來寬,里面栽了很多茭白,家里又喂了十幾只鴨子,白天,那些鴨子主要是泡在溝渠里,只有傍晚喂它們稻子的時候,才會呱呱呱呱地跑上來。
有一段很有趣的記憶。盛夏季節(jié),稻田常有水干的時候,我便和同村的小伙伴們帶上塑料盆,有時候就是鐵質的臉盆,去稻田的“口頭上”尋魚。那個所謂的“口頭上”就是抽水灌溉的入水口,因為低洼,很少干涸,那些小魚小蝦最后都聚在了那里,大多是寸余長的鯽魚,也有大的,那是意外之喜。
常常是——魚蝦們正在相濡以沫,每每遇到那樣的場景,真是歡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條一條地捉到盆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樂滋滋地,又是一條一條地把魚放到溝渠里,讓它們相忘于江湖。我是后來才從書中明白,莊子的相忘于江湖,是一種大自在。
魚在水里慢慢地長大,秋天的時候,我就站在溝渠旁觀察它們,茭瓜根部時常因那些鯽魚的觸碰而晃動。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那些鴨子并沒有將它們全部吃掉,等年關將近時,把溝渠里的水放干,那些肥美的鯽魚就可以豐富略顯單調的鄉(xiāng)村飯桌了。
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莼菜用頭,芹韭用根。莼菜我沒有吃過,西晉的張翰就是被故鄉(xiāng)吳中的莼菜喊回去的。昨天,去菜場買了把芹菜,修長白嫩,但是炒芹菜,我不完全用根,完全用根就會索然,青青的葉,用筷子刷去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和根在一起,縈青繚白,自成高格。
下午在辦公室里,坐在后排的同事,突然跑過來告訴我,他中午喝酒了,并把手機里的照片翻給我看,是“天佑德”牌青稞酒,說完以后,回到位子上,不到三分鐘,傳來鼾聲。我回頭一看,他居然把頭仰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我連忙把對著他的窗戶關上,此時若是受涼,定會引起頭痛,更何況他是喝了酒的。
下午四點半,準備回去接大豆放學,然后回家?guī)б恢軞q多的小豆學步,或者和他一起玩推土機。孩子外婆之前打電話說放了幾條魚和一些蔬菜在門衛(wèi)室,快到小區(qū)了,才想起,又折回去,在門衛(wèi)室遇到中午飲酒的那位同事,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一心直奔家的男人,總會忘記一些事。我在路上咀嚼再三,覺得有點意思。就像萬事萬物,當它直奔主題的時候,必然會遺落一些什么。
秋分的三候是: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從春分出發(fā)的雷聲,在立春始振的蟄蟲,自雨水漸漲的雨水,此時,都已經(jīng)開始“收養(yǎng)”,開始韜光養(yǎng)晦。韜光養(yǎng)晦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秋天自此,開始靜默,如謎。
這很符合老子的觀點: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早桂落下一層秋涼,大功告成的秋天,并不邀功自賞。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