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繡球
網(wǎng)上傳過一個笑話,說茄子土豆青椒攔住了唐僧師徒四人的去路,孫悟空問:“你們是什么妖怪?”
土豆說:“呸!”茄子說:“大膽!”青椒說:“我們是地三仙?!?/p>
美國家庭園藝里評地三仙,繡球、玉簪、百合當之無愧。繡球,英文是hydrangea,當選地三仙之首,應該沒有爭議。美國人對繡球花特別偏愛,隔幾年就有新品種培育出來。粉白粉紅粉藍秋香色。十年前培育出一個新品種“無盡的夏天”(Endless Summer)?!盁o盡的夏天”改變了繡球只在老根上發(fā)芽開花的特點,新枝當年抽出當年就掛蕾開花。繡球里還有個樹狀品種,“頂峰”(Pinnacle Hydrangea)。開花時滿樹纖細的白花堆積如錦,密密麻麻壓著綠枝。“頂峰”茂盛時樹冠呈完美的傘狀,堆云堆錦一樣,好像有開不完的花看不完的美麗,真是美瘋了。
繡球在日本也是流行花卉,叫紫陽花。鐮倉專門有紫陽花節(jié),滿坑滿谷的繡球花,在宮崎駿的動畫片里這種花代表了舊時的日本鄉(xiāng)村,《千與千尋》《螢火蟲之墓》《女巫宅急便》,數(shù)不勝數(shù)的背景里無數(shù)的繡球花,好多重要橋段都是在繡球花前發(fā)生。
東北岸鄉(xiāng)下的繡球花沒有那么文藝也沒有東洋風,茁壯盛開,多到你視而不見,沒完沒了地開著,和著萱草、玉簪,還有春天的芍藥,草本的黑眼蘇珊、矢車菊,組成夏天的風景。其間雜著亂蓬蓬的蝴蝶樹。蝴蝶樹是君王蝶燕尾蝶的最愛,它的穗狀紫花散發(fā)令人頭疼的濃香,招蜜蜂引蝴蝶。
雖然繡球品種不斷出新,最受歡迎的依舊是原先那個流行了半個多世紀的最普通的“拖把頭”,粉紅、淺藍和白色三個品種,以土地的酸堿度而定?!巴习杨^”完美球狀,個頭巨大,所以這個彪悍的名字不是白來的。繡球眾多的粉絲之一是家政女王瑪薩·斯圖瓦特,她的雜志1994年夏天那期的封面用的就是“拖把頭”繡球。
美國人對繡球花有偏愛,我覺得是出于懷舊,出于固執(zhí)的記憶,類似于梔子花、茉莉和蠟梅之于中國人。我們對于某種食物和花的固執(zhí),永遠指向那一去不復返的過去,心里那一點揮之不去的依戀、歉疚和傷感。比如我偶爾在《紐約時報》園藝版讀到的贊美繡球花的文章,足以概括美國人的繡球情結(jié):
繡球花特別皮實,在一堆沙土里繁榮開花,被棒球和籃球砸一個夏天也似乎沒事。我可以證明這些花從來不需要特別照顧,我媽媽有九個孩子,我姨有十個孩子,沒人有時間打理繡球花。就像肖·西爾佛斯汀的《給予的樹》里沒心沒肺的熊孩子一樣,我們隨時隨地地摘下那些柔軟巨大雪球一樣的白色繡球花,從來沒有想到回報。
芍藥
芍藥(peony),多年生草本植物。估計任何一個在美國買了房子有小院子的屋主,都會在家得寶(The Home Depot)或者沃爾瑪苗圃,買上幾盆芍藥,或者買上一包根莖。你只管種它就好活,是性價比最高的花卉。
如果是園藝新手,第一次看到芍藥開花,那種驚艷近乎目睹神跡:粉白粉紅色的花瓣,包得緊緊的完美飽滿的蕾,乒乓球大小,慢慢打開,一朵花花瓣最多時有四五十片,顫巍巍層層疊疊,像是彩紙包著的禮物,又像嬰兒緊握著拳頭,讓你猜里面的神秘。也許是紐約這里天氣冷的緣故,花蕾時間很長,一個個花球不動聲色在莖端能保持好幾個星期,直到性急的你把它忘記,直到你等得不耐煩也根本不在乎了。煞風景的是,芍藥招螞蟻,黑螞蟻在花蕾上爬上爬下,忙個不停,養(yǎng)花多年后我才明白此螞蟻不是禍害,它們在吃掉花蕾上的蠟,去掉蠟,芍藥才能開花。
五月中氣溫升高,大太陽照著,雨水充足滋潤,一夜之間,好像聽到神秘的信號,芍藥決定開花了。
芍藥花大,最大的品種直徑達六英寸,堪比七八歲的兒童臉,花瓣分單瓣和復瓣,復瓣雍容華貴,單瓣風姿綽約楚楚動人,香氣撲鼻,如果是成熟的花叢會有十幾朵同時開放,應接不暇。花盤碩大,把細細的綠莖壓得東倒西歪。油綠的葉子三叉狀,也是亂蓬蓬的。因為太茂盛,太急著抽枝生長,它們好像要在那幾天之內(nèi)過完一生的華彩。美國東岸鄉(xiāng)村晚春仲夏,如果你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開車,一定會見到倚著石墻或者木柵欄、一蓬蓬的開得肆無忌憚的芍藥。四下無人,艷陽高照,整個世界就你一個人,匆匆目睹這怒放的奇跡,驚鴻一瞥,車飛快地從鄉(xiāng)村路上飛馳而過,你都沒來得及問這是什么花。
幾年前我們決定海歸亞洲,整個房子的家什需要處理,賣掉送人或者托運帶走,從一月忙到五月,家里的東西慢慢搬空,墻上的嬰兒照片取下來,整個房子又恢復搬進來以前的空空蕩蕩(我們?nèi)胱》孔訒r它已經(jīng)空置了八年,前屋主長期居住在佛羅里達)。臨行前芍藥含苞,它好像并不理解屋子主人即將遠行。我站在院子里,大黃蜂嗡嗡地在草長鶯飛里盤旋,野生薄荷香氣撲鼻,小園香徑四處飛著白色的小粉蝶。對著初夏盛景,我有一秒鐘的迷糊,芍藥在無人的寂寞里還會開嗎?離愁別緒已經(jīng)把我弄得神神道道,好像羅素說的:一個人精神失常的征兆是覺得自己很重要,世界離了自己就不轉(zhuǎn)了。
再次看到盛開的芍藥,是在帝都,花農(nóng)介紹說牡丹為王,芍藥為相,跟帝都的人物一樣,芍藥也封了官。也是在那里,看到為王的牡丹,高達兩米,花比洗臉盆還大,我對芍藥和牡丹的混淆徹底澄清了。
出門幾年讓我對芍藥的迷思也散了,所謂時移事往(move on),不再癡迷花了。芍藥是多年生的塊莖草本植物,年年歲歲芍藥花開,花比人長久,它在那里看我們,看我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
黑眼蘇珊
在紐約居住的華人大概不會不知道“黑眼蘇珊”是什么吧?
這是夏天最普遍的野花。春天屬于蒲公英,夏天就是黑眼蘇珊做主了。南至佐治亞州,北到緬因,這一路只要有泥土和陽光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明黃色的黑眼蘇珊和藍色的矢車菊,兩三尺高的細稈,毛刺刺的對生葉,頂著一朵小向日葵一樣的花,在溫熱的暑天烈日下?lián)u曳?!敖o點陽光就燦爛”這句話說的就是黑眼蘇珊,甚至不給陽光,背陰的地方,只要不淤水,都可以看到盛開的黑眼蘇珊,先是小小一叢,過了兩年,它們的根系勇敢地攻城略地,搶占土地里的空間,把別的植物擠走,繁發(fā)成一大片。黑眼蘇珊跟許多美洲的野花一樣,都耐旱,靠天下雨,不需要特別的灌溉,這也是野花生命力強大好長易活的原因。
黑眼蘇珊有二十多個品種,包括棕色花芯的“棕眼”(Brown-eye Becky),還有粉紅色花瓣的,不一而足。黑眼蘇珊和另外一個長遍北美洲的藍色矢車菊,在植物分類上是一家親,都屬于Rudbeckia,中文叫作“黑心菊科”。Rudbeckia來自于瑞典植物學家的名字,是林奈為紀念他的老師按老師的姓氏命名的花草。林奈是誰呢?他是十八世紀中葉歐洲最著名的植物學家,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的創(chuàng)立者,被稱作現(xiàn)代標本學之父。林奈跟德國大文豪歌德、法國的啟蒙思想家盧梭是同代人。
黑眼蘇珊的花芯上有花蜜和花粉,吸引蜜蜂和蝴蝶,也引來了各種捕食蜂與蝶的甲蟲、鳥雀,這也是為什么野花盛開的地方常常招蜂惹蝶,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像一個平面形的蜂巢那樣嗡嗡地哼著唱著,沒有寂靜。花里草里的熱鬧,野蠻生長的生靈之間的互動,是天地間不止歇的大生命,夜與晝,永生永在——黑眼蘇珊濃烈的黃色花瓣,七月的烈日,防曬霜帶金屬質(zhì)的氣味,八月時大西洋海水被加熱以后溫吞吞的綠色,都是紐約這個時節(jié)獨有的風景。
孩子小的時候,有一年八月,我們計劃在長島附近的“火烈島”租一個小木屋,掏錢時發(fā)現(xiàn)臨海的木屋比山坡上的要貴很多。猶豫了兩天,等我們決定的時候,只剩下最便宜的一座樹林里的木屋。房東一再跟我解釋,海就在一箭之遙,可以聽到,也可以走到。等我們到了島上,發(fā)現(xiàn)還真是這樣,大西洋就在一大片野樹和盛開的黑眼蘇珊的后面。擋住去海灘的路的,是一個不小的土坡,每次去海邊,要提著一大包毛巾、飲料、冰袋,以及沙灘上挖土的塑料玩具,推著童車,爬上坡,再下來?;鹆覎u就像傳說的那樣荒涼,極無聊。晚上沒有事做,又下雨,我們喝了好多長島產(chǎn)的便宜的紅酒,十點就上床睡了。沒有電視,當然也沒有網(wǎng)絡。一家老少翻來覆去讀的是一本童子軍草木志,認野花,認草藥,認赤銅毒蛇和無毒的水溝蛇的區(qū)別……草木志上還說黑眼蘇珊的根有解蛇毒的功效,也可以用來治療蚊蟲叮咬。印第安人拿它的根的汁混進水里,當藥喝,“相當于板藍根啊”,我們幾乎異口同聲說出來。從此這向日葵一樣的野花在我們家就被叫作“長島板藍根”。
聽著大西洋和夜雨打在木屋頂上的聲音,門外長著無數(shù)長島板藍根,伸手可及,我們都覺得很安全。
洋水仙
蠟梅和水仙并非中國獨有,比如在英國和美國東北岸開得漫山遍野的洋水仙,就是中國水仙的海外表妹。中國水仙在美國也賣得很好,因其單花瓣薄如細紙,叫“白紙水仙”(Paper White),白紙水仙玩不了福建那種雕刻花球的功夫,買了花球泡進水里就開花了,香味卻是一樣的。
洋水仙開花是嬌艷的鴨兒黃,在美東海岸的山地水邊野生繁衍,復活節(jié)前后開花。復活節(jié)在四月,經(jīng)常倒春寒,有一次大太陽大風,連雞都凍得早早回窩,我跟女兒在林子里走了三四千米,冷得夠嗆。溪水里的冰化了變成河,河水湯湯,又冷又清寂,女兒累得欲哭無淚,說這哪里是春天散步啊,滿眼沒有一片葉子是綠的!好像成心戲弄她,在溪水一側(cè)的岸上忽然就出現(xiàn)了大片出芽抽箭的洋水仙,像一根根綠色的生日蠟燭。
蠟梅沒有洋水仙的恣肆泛濫,得去專門的苗圃訂購,英文名叫Wintersweet。蠟梅在英美無名無品,文化地位遠不如它的歲朝清供伴侶:洋水仙有文人墨客寫個什么《水仙頌》之類流芳百世;從來沒有聽說英語文學里有作家寫《蠟梅頌》。有次我注意到蠟梅在苗圃郵購上屬于免費搭售品種,“買滿六十刀的東西搭售半米長蠟梅樹苗一棵(搭售但不包活)”,再仔細看苗圃圖冊上蠟梅花的說明,灌木類,特點是“花香,不占空間,無須看管”,嘖嘖,蠟梅在天朝這么悠久顯赫——想想南京明孝陵神道左右的山野幾千棵的蠟梅樹吧——漂洋過海它只是“花香,不占空間,無須看管”。
花的文化意義有時是相當害人的。就說前面提到英國詩歌史上著名的《水仙頌》,文學大師奈保爾在他的回憶錄里專門提到,奈保爾生于加勒比海地區(qū)的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那個島國號稱有加勒比海地區(qū)最豐富的生態(tài)物種,但偏偏沒有水仙,一棵也沒有。這個英國文學的神童,以特立尼達全國考試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牛津大學的獎學金,《水仙頌》倒背如流,但是水仙到底是什么,在進入英國本土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著文直接質(zhì)問“水仙到底是個什么勞什子花?被寫進詩讓我們這些生于熱帶的孩子來囫圇背誦?”奈大師借此質(zhì)問殖民地母國的文化中心主義有多荒謬。
我沒有被要求背誦水仙詩,但是奈大師的抱怨于我心有戚戚。我的困惑是馬蹄蓮,白色馬蹄蓮,這個在中國革命史上象征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友誼的花朵,在我一直是個神秘的謎。南京沒有馬蹄蓮。近四十年前,“毛主席到機場迎接周總理,并親手遞上周總理最喜歡的花,一束白色的馬蹄蓮”是當時我們的小學課文,是中國人都知道都必須知道,不識字的話還有年畫貼在家里。
“一束白色的馬蹄蓮”,我對這個高貴精致的細節(jié)迷戀得五迷三道。馬蹄蓮在我心中高貴神秘,我相信它是最美的花,最純潔的花,雖然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真的馬蹄蓮。第一次看到馬蹄蓮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花開在洛杉磯機場停車場前的苗圃里。馬蹄蓮曾經(jīng)跟許多東西一樣,是我們耳熟能詳經(jīng)常談論、暢想和爭論的,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沒有親手摸過,但是對于它的傳說,我們是多么熟悉?。?/p>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