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石窗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610064)
人的健康問題與情緒欲望關(guān)系十分密切。從某種意義上看,欲望的膨脹,不良情緒的失控,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自我傷害。對此,道家在很早的時候就有論述,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更有精辟見解。
這一章,全真道龍門派傳人宋常星取名為“為腹”,而河上公章句本則稱作“檢欲”。顯然,宋常星是直取本章“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中的“為腹”為名;至于河上公本,其章名是經(jīng)過一番概括提煉出來的。什么叫“檢欲”呢?“欲”這個字有“希望”“想要”等意思,例如“欲蓋彌彰”“欲罷不能”“欲速不達”等成語都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使用的。此外,“欲”還與其下加上“心”字的“欲”相通,表示“欲望”。這個字在金文中寫作“”,左邊“谷”字表示溝壑,右邊的“欠”字,表示嘆氣,連起來象征永不滿足的追求。再說“檢”,有檢查、約束的意思。從檢查的角度說,就是要時常查找自身欲望的情況;從約束的角度說,就是要懂得自我控制,不可讓欲望發(fā)泄如決堤的水庫、河流,否則就不可收拾。
既然“欲望”有可能如潮水高漲、沖破河堤,那就需要有防范措施,于是核心問題就歸到了“為腹”二字上來。實際上,宋常星提取“為腹”作為章名,也是經(jīng)過一番慎重考慮的。他沒有采用《論語》那種以行文開頭的詞語作章名的方式,也沒有用最后“去彼取此”四個字,而是用了倒數(shù)第二句的中間兩字,這就是宋常星的高明之處。這兩字看起來簡單,但被選取出來,則代表著全真道特別重視“實修真行”的思想理趣。宋常星這個選擇到底有沒有抓住老子這一章的思想核心呢?我們接下來就分五個方面來闡述。
老子所謂“為腹”,并不像許多人那樣,直觀地解釋為“填飽肚子”,不使自己饑寒交迫。從一般的生存需要看,這樣解釋似乎也有道理,但實際上歪曲了老子本意。因為按照河上公的說法,老子是要勸告人們控制自己的欲望,如果只是強調(diào)填飽肚子,這實際上不但沒有達到勸告人控制欲望的目的,而且還有引誘人多吃、多喝、多占的意味,可見如此解讀,與老子思想并不吻合。
我個人以為,老子的“為腹”講的是一種功夫,代表一種生活態(tài)度。這就是把注意力由“外”引向“內(nèi)”,做性命心地功夫。理由何在呢?就在于“不為目”這三個字。所謂“不為目”,簡單講就是眼睛不向外看,也就是不做“色相”追求。老子為什么勸告人們應該把注意力由“外”引向“內(nèi)”呢?這是基于生命與環(huán)境相互關(guān)系的認識提出來的。在老子心目中,人體生命的存在與養(yǎng)護,這從某種程度上看取決于自身對待環(huán)境的態(tài)度和舉措。具體來說,也就是本章開頭提出來的“色”“音”“味”的作用問題。老子說: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爽。
其中的“五色”“五音”“五味”,合起來就是“三五”。所謂“五色”就是青、赤、黃、白、黑;“五音”就是角、征、宮、商、羽;“五味”就是酸、咸、甘、苦、辛。
除了以上“三五”之外,中國古代還有“五行”“五方”“五臟”“五官”的排列。“五行”就是木、火、土、金、水;“五方”就是東、南、中、西、北;“五臟”就是肝、心、脾、肺、腎;“五官”就是眼、耳、鼻、口、舌。
在傳統(tǒng)上,五色、五音、五味與五行、五方、五臟、五官具有一定的對應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可以列一個表格來展示(見表1):
表1 “七五”對照表
在這個表格里,“五臟”與“五官”代表人的生命體,稱為“臟器”。這些臟器又有“表里”關(guān)系。所謂“表”就是呈露于生命體外表的器官,所謂“里”就是深藏于生命體內(nèi)的器官。如果說“五臟”是“里”,那么“五官”就是“表”。按照傳統(tǒng)中醫(yī)學的說法,“五臟”與“五官”不是孤立存在的,“表”與“里”是存在密切關(guān)系的。肝開竅于目,心開竅于舌,脾開竅于口,肺開竅于鼻,腎開竅于耳。所謂“開竅”就是氣行而體現(xiàn)于外在的竅門。換一句話來講,“五官”就是“五臟”的竅門,也可以稱作窗口,從五官這些窗口竅門可以明了人體內(nèi)臟體質(zhì)情況。用哲學的語言來講,這叫做“本質(zhì)通過現(xiàn)象反映出來,而現(xiàn)象也必定反映本質(zhì)”。關(guān)于這一點,傳統(tǒng)中醫(yī)學有特別的論述,認為肝有病者,眼中必有病象,如眼黃、眼澀、畏光、流淚,這就叫做“眼為肝之表”;脾有病者,口就乏味,食而不化,唇干裂,這就叫做“口為脾之表”;肺有病者,會出現(xiàn)鼻塞、流涕、打噴嚏、流鼻血、不辨香臭等癥狀,這就叫做“鼻為肺之表”;心有病者,舌尖紅,或舌頭轉(zhuǎn)動不靈,吐字不清等,這就叫做“舌為心之表”;腎有病者,耳中蟬鳴,或癢,或背,或聾,這就叫做“耳為腎之表”,故有“腎主骨,開竅于耳,其華在發(fā)”的說法。凡五官之病,中醫(yī)不僅治五官,更兼治五臟。
“五臟”不僅與“五官”構(gòu)成了表里關(guān)系,而且通過“五官”與五味、五音、五色形成了常規(guī)的連結(jié)。按照《黃帝內(nèi)經(jīng)》的說法,五味對五臟各有所用。
酸利肝:酸味食物有保護肝臟、增強消化的作用,常吃酸性食物不僅可以助消化,殺滅胃腸道內(nèi)的病菌,還有預防感冒、降低血壓、軟化血管的功效。例如西紅柿、烏梅、山楂、山萸肉、石榴、橙子等,都是以酸味為主的食物,富含維生素C,可以防癌、抗衰老,防治動脈硬化。
苦舒心:民間有良藥苦口利于病的說法。中醫(yī)認為苦味食物能泄、能燥、并且能夠固腎陰,具有除濕和利尿的作用。例如苦瓜、苦杏仁等,都屬于以苦味為主的食物,常吃此類食物,能防止毒素的積累,治療各種瘡癥。
甘健脾:性甘的食物可以解除疲勞,補充熱量、調(diào)理氣血、和中解毒,還具有緩解痙攣等作用。例如蜂蜜、紅糖、米面食品、桂圓肉等,都屬于以甘味為主的食物,適當食用,有助于健脾化氣。
辛開肺:辛味食物有發(fā)汗、理氣的功效。例如蔥、蒜、姜、辣椒、胡椒等,都屬于以辛味為主的食物。此類食物既能調(diào)理氣血、疏通經(jīng)絡,又可預防風寒感冒。
咸入腎:咸為五味之冠,百吃不厭。例如海帶、紫菜、海蜇等屬于優(yōu)質(zhì)的咸味食物,而鹽更是人們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調(diào)味品。咸味有瀉下、軟堅、散結(jié)和補益陰血的作用,適當攝入咸味品,可以調(diào)節(jié)人體細胞,保持代謝功能的正常運行。
然而,必須看到的是,物質(zhì)世界的“五味”有助于賠補五臟,強身健體,卻不意味著攝取“五味”越多越好。對于身體的正常運轉(zhuǎn)來說,任何一種滋味如果過分攝取,反而會對身體造成損害。老子所謂“五味令人口爽”就是告誡人們:不可過度攝取滋味,更不能沉迷于滋味而不知醒悟。對此,宋常星有一段很好的解釋,他說:
凡有可飲可食者,皆有五味。舌以得味為塵,人能分辨滋味者,乃是舌識也。人之知其滋味者,人之正性也。在舌為識,舌識非性,不能有知味之體;識性非味,不能有舌識之用。因性被一切滋味所攝,性迷于味,味亂其性。所以貪于滋味者,口中之正味必失;雖有肴饌珍奇,幾不能辨其美惡。文中言“五味令人口爽”,蓋是此意??鬃釉唬猴埵枋筹嬎?,而樂在其中??芍鬃由畹貌晃吨兄嫖抖?。常聞修道之人有云:咬菜根,淡中有味。此正是百味皆空之義也。百味皆空,自然諸病不作,可不戒哉。[1]
宋常星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凡是能夠讓人作為飲食的物品,都有五味在其中。舌頭因為能夠品鑒滋味,所以便與諸多物品發(fā)生聯(lián)系;人之所以能夠分辨滋味,靠的就是舌頭功能。不過,人為什么能夠在深層次里體認物品的真滋味,最終還得靠知性,這種知性是純正的,沒有絲毫受到欲望的牽扯。就舌頭來講,它具備表層的滋味識別能力,可是這種識別能力并不是體認真味的正性,因為它展示出來的只有功用,卻不是明了滋味性質(zhì)的本體。要明了滋味的本性,就不能停留于舌識的階段。通常情況下,人們被外在的一切滋味所吸引,食物的味道太過豐富,以至于混亂了真性。因此,過于貪戀食物滋味,口中本有的正味感覺能力就會消失。雖然有山珍海味、極品佳肴,幾乎辨別不出好壞。老子所謂“五味令人口爽”就是這個意思。孔子曾經(jīng)說過:以糙米為食,甚至喝水,都覺得快樂。可見孔子是深刻領(lǐng)悟了“不求厚味才有真味”的道理。經(jīng)常聽修道的人士講:咬著菜根,淡淡中卻很有味道。這正是“空了百味,才懂真味”的意涵。如果能夠百味皆空,心中豁落,自然百病不生??梢娎献铀f的“五味令人口爽”的勸告實在應該引以為戒啊。
宋常星的解說用了“舌識”與“真味”的術(shù)語。照他的看法,老子講的“五味”不是“真味”,而只是舌頭的表層感受,這就叫做“舌識”,如果沉迷于表層的“舌識”,就無法進入深層次的“真味”,也就是不能把握食物的本真之味。我認為這個解釋是領(lǐng)會了老子“五味令人口爽”的基本精神的。
關(guān)于“五味”,老子告誡人們不能過度追求。而面對“五色”應該有何認知與態(tài)度呢?大家知道,物質(zhì)世界之所以呈現(xiàn)出“美”,不僅在于合乎韻律的造型,而且在于豐富的色彩搭配。我們經(jīng)常聽到“五彩繽紛”這個成語,表達的正是色彩造就了美麗世界。沒有色彩就不存在萬物之美;甚至可以說,沒有色彩就沒有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為什么這樣講呢?因為至今為止,我們無法發(fā)現(xiàn)哪一樣物品是沒有色彩的,即便白色也是色。色彩就是物質(zhì)世界存在的直接體現(xiàn),同時也是喚醒精神世界的基本依憑和媒介。
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色彩千姿百態(tài)、千變?nèi)f化。華夏先民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把無窮無盡的色彩概括、歸類為五種基本色:青、赤、黃、白、黑,并且對應于五臟、五行、五方與四季。于是色彩就代表了一定的空間、時間和秩序,這就叫做“大道至簡,色通萬徑”。
既然色彩與時空秩序相對應,如果破壞色彩,就等于破壞了秩序,甚至可以說是破壞了人們的生存節(jié)律。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古代“明堂”建制依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變化而有“五行”之色。查漢代經(jīng)學家鄭玄注釋《考工記·匠人》時說:
堂上為五室,象五行也……木室于東北,火室于東南,金室于西南,水室于西北。其方皆三步,其廣益之以三尺,土室于中央,方四步,其廣益之以四尺。[2]
對此,唐代賈公彥在“疏”中進一步發(fā)揮:
云五室象五行者,以其宗廟制如明堂。明堂之中有五天帝、五人帝、五人神之座,皆法五行。[3]
鄭玄與賈公彥的解說雖然沒有明確講出五室與五色的配合,但實際上包含了五行與五色的對應,因為五行是以五色為法象的,而“五天帝”與“五人帝”“五人神”的造型又都通過五色來區(qū)分,說明上古時期先民們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色彩對于體制、秩序的重要意義,并且自覺地予以運用。
對于人們的生活來講,恰當?shù)纳蚀钆?,也具有維護健康的功能。例如家居,五色搭配協(xié)調(diào),就造成了美感、靈動,讓人感到溫馨、舒適。一幅掛圖之所以令人賞心悅目,其中的色彩搭配合理適當,也是至為關(guān)鍵的因素。因此,我們可以說,色彩是人類乃至整個動物界賴以生存的重要依憑條件,即使是瞎子,他們出門所穿戴的衣服也是有顔色講究的,這是因為動物生存都離不開環(huán)境,而環(huán)境本來就是通過一定的色彩來呈現(xiàn)的。因此,我認為老子講的“五色令人目盲”并不是反對色彩的使用、欣賞,而是另有良苦用心的。什么良苦用心呢?這就是勸告人們不要以色相作為生活追求的目標。對此,宋常星解釋說:
五色者,青黃赤白黑,是五行之正氣,流注于物者。人之能視謂之目。目乃六根中第一之根也。人之分別五色,正是眼之識。當其未視也,雖無色之形,而能別五色之視,自皎然明白。若視被塵轉(zhuǎn),惟見于色,則洞視之真體,不能照了。物之來也,目隨物而去,心亦隨物而去,心中之真見已忘,目中之所見必亂,雖五色當前,幾不別色之為色,雖有見亦如無見矣,與瞽者何異乎?[4]
意思是講:所謂“五色”指的是青黃赤白黑①按,“五色”的順序,若按照空間的順時針轉(zhuǎn)動排列,應該是:青赤黃白黑。宋常星這里的排列似乎有誤。,這是木火土金水“五行”正氣流注過程中在客觀事物上的體現(xiàn)。人能夠看到客觀事物的色彩,這是五官之目的功能。這個“目”是“六根”的第一根,所以特別重要。人能夠分辨青赤黃白黑這五種色彩,正是因為有眼睛的識別能力,這是先天所具備的。當一個人還沒有開眼看物的時候,其內(nèi)心無染無雜,一片清澈,皎然虛空,非常明朗。但是,當人們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就面對著紛繁復雜的色像,如果被凡塵的色相情狀所牽引,那么事物的真相就看不清楚了。物體來的時候,眼睛只跟著物體走;這時候自己的心靈也跟著物體去了,心中本來具備的“真見”反而忘記了。在這種情況下,眼睛里所看見的東西必然混亂,雖然是五色呈現(xiàn)于當前,卻幾乎無法識別真正的顔色了,雖然在看,卻什么也沒有真正看見,這與盲人又有什么差別呢?
按照宋常星的解讀,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是告誡人們不要被外在色相所迷惑,而應該進入誠明感通的內(nèi)觀狀態(tài),才能看清真色。老子講的“五色”范圍很廣,其中既包括人類性別的色相,也包括非人類的物體色相。從修行的角度看,最好的處理方式應該是“知色”而不沉迷于“色”。古人曾經(jīng)有“國風好色而不淫”的說法,可以成為老子這句話的腳注。所謂“國風”是《詩經(jīng)》中的《周南》《召南》等“十五個地區(qū)”的民歌總稱,共計160篇。這些民歌有不少是表達男女情愛的,但卻沒有讓人感覺淫蕩,因為他們表達的感情是真摯的、純潔的,例如《國風·鄭風·溱洧》唱道:
溱與洧,
方渙渙兮。
士與女,
方秉蕑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
洧之外,
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
伊其相謔,
贈之以勺藥。②本詩凡二章,這里所引系第一章。
這首詩描寫的是民間“上巳節(jié)”時男女青年互結(jié)情好的動人情景。所謂“上巳節(jié)”就是每年三月初三舉行的祭神節(jié),因為祭祀的神明“高媒”乃是專司愛情、婚姻、生殖的神,因此有學者把“上巳節(jié)”又稱作中國傳統(tǒng)“情人節(jié)”。作為古代流行已久的民歌,這首詩一開始就點出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溱洧”,這是鄭國境內(nèi)的兩條河流。緊接著,作品通過“士”與“女”,即兩位男女青年在溱洧河畔的對話,展示了彼此的真摯情感。有人將之翻譯為現(xiàn)代詩,大體意思是這樣的:
溱水泛兮洧水流,
春來漲滿那沙洲。
青年小伙和姑娘,
清香蘭花拿在手。
姑娘說道且去游!
小伙子說雖游過,
不妨再去走一走!
一走走到洧水河,
地大人多真快樂。
到處擠滿男和女,
又是笑來又是說,
互相贈送香芍藥。
此詩寫景、敘事相結(jié)合,從中我們既可以看到蘭花、芍藥之類象征真摯情感的香草,也可以感受到一種歡樂的氛圍,但卻看不到過于風騷、引人情欲激蕩的言辭。對于這樣情真意切的上古民歌,老子到底讀過沒有?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我們無法下一個斷語,但從他曾經(jīng)擔任周朝“柱下史”的經(jīng)歷看,老子不會與《溱洧》這類古代民歌無緣。我這里舉出《溱洧》這首民歌,其本意并非是想呈現(xiàn)上古情人節(jié)的活動過程,更不是要證明老子對此類包含色相的愛情詩一概持批判態(tài)度。其實,老子絕非“見色必反”的人,他說“五色令人目盲”是針對當時上流社會沉迷色相而提出的告誡。從語法上分析,“五色令人目盲”是一個可能事態(tài)陳述句,也就是說這句話陳述的是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在未發(fā)生的時候,事先給予提醒、警告。既然是可能發(fā)生,也就有可能不發(fā)生。關(guān)鍵在于面對“五色”應該有一個什么態(tài)度、什么立場。對此,宋常星有一段扼要的說明,他指出:
修道之人,若能見一切美好之色像,如見一切不有之相,不起貪愛之心,不興眷戀之意。忘于目,則光溢無極。存其神,則慧照十方。目盲者,未之有也。[5]
意思是講:修道的人士,面對一切美好的色像,如果能夠做到“見像無相”,不興起貪愛的念頭,不產(chǎn)生眷戀的意識,就能氣定神安。這時候,任何外界的色像進入眼簾,立刻就被刷新、格式化,不留痕跡,于是體內(nèi)自身的神光就逐漸充滿,呈現(xiàn)于外表皮膚,顯耀非常。經(jīng)過層層考驗,神定長存,智慧炤耀十方上下,無比亮堂。存守正真精神,永遠都不會有“目盲”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
值得注意的是:宋常星這段話形容所見的美好景象,用的是單人旁的“像”,而“一切不有之相”,卻用的是木字旁的“相”,這兩個字在通常情況下雖然意義可以相通,但在特定語境下卻有特定的涵義。如果說“美好之色像”指的是具體所見,那么“見一切不有之相”則表示進入一種模式,在心靈深處將具體的色像“刷屏”,達到莊子所講的“虛室生白”效果,這就是“返璞歸真”,于是蒙蔽于天眼前的屏障自然解除,心眼就透亮而生慧,進入洞見的狀態(tài)。此等體悟,惟有長時間修持方可有所體會。照司馬遷的說法,老子是隱君子,以修道德為務,而宋常星雖然在清代康熙年間任朝官多年,但在告老還鄉(xiāng)之后依全真道法修持數(shù)十年,故能對老子格言心領(lǐng)神會,能夠體悟“五色令人目盲”的豐富內(nèi)涵。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五音令人耳聾”又作何解釋。大千世界,不僅給人們呈現(xiàn)了紛繁復雜的色像,而且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如果你置身山林的某處別墅,早晨醒來,或許能聽到小鳥吟唱的歌聲;如果你到海邊漫步,對于大海潮起潮落的聲響就會有真切的感受;如果你親臨一場歌舞晚會,你在欣賞歌唱家們精彩演唱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可能就被卷入了舞池歌潮之中。大千世界,色像無限,聲響也無限。我們的先民從諸多表現(xiàn)形式的聲響中提煉出“角征宮商羽”五音,讓我們明白了音階的最一般規(guī)律,也感受到特定音響組合的形式美,引起人們內(nèi)心的愉悅。《論語·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意思是講:孔子在齊國聽了《韶》樂,持續(xù)三個月都不知道什么是肉味,說明《韶》樂實在太好聽,以至于孔子一直處在十分專注的狀態(tài)。這個故事發(fā)生在當時周朝的首都——洛邑。周敬王的大夫萇弘在自家廳堂里接待了一位貴賓,他就是孔子。聽說周天子的大夫萇弘,知天文、明地理,通歷法,識氣象,尤通音律,于是孔子借著代表魯君朝覲天子的機會,專門拜訪了萇弘。兩人寒暄之后,孔子與萇弘一起討論音樂問題。孔子謙恭地說:“丘喜愛音樂,卻半通不通。韶樂和武樂流行于諸侯國的宮廷之間,都很高雅,但二者的區(qū)別在哪里呢?”萇弘回答說:“據(jù)弘之愚見,韶樂乃是虞舜太平和諧之樂,曲調(diào)優(yōu)雅宏盛,而武樂乃是武王伐紂一統(tǒng)天下之樂,音韻壯闊豪放?!笨鬃佑謫枺骸岸咴趦?nèi)容上有什么差別呢?”萇弘回答說:“韶樂側(cè)重于安泰祥和,禮儀教化;武樂側(cè)重于整治大亂,述功正名,這就是二者在內(nèi)容上的根本區(qū)別?!笨鬃踊腥淮笪虻卣f:“如此看來,武樂盡美而不盡善;韶樂則盡善又盡美??!”萇弘稱贊說:“孔大夫的結(jié)論也是盡善盡美?。 笨鬃釉偃葜x,辭行回國。到了第二年,孔子出使齊國。正逢齊王舉行盛大的宗廟祭祀,孔子親臨大典,痛快淋漓地聆聽了三天韶樂和武樂,進一步印證了萇弘的見解。出于儒家禮儀教化的信念,孔子對韶樂情有獨鐘,終日彈琴演唱,如癡如醉,常常忘形地手舞足蹈。一連三個月,睡夢中也反復吟唱,吃飯時也在揣摩韶樂的音韻,以至于連他一貫喜歡的紅燒肉的味道也品嘗不出來了。這就是長期以來人們津津樂道的孔子聞《韶》的故事。從這個故事里,我們不難體會孔子對音樂的雅好與高深素養(yǎng),也可以感受到他沉浸于音樂欣賞過程中的快樂。
如果我們進一步追索,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不只是儒家學派孔夫子對音樂情有獨鐘,其實在道家學派里也流傳著許多以音樂養(yǎng)生修道為主題的故事,《列仙傳》記載的琴高仙人就是一個典型。該書記載,趙國人琴高,因為善于鼓琴,被聘為宋康王舍人。他長期藉琴修道,具備特異的道術(shù),活得十分快樂。琴高為什么快樂呢?因為他首先是一名樂師,鼓琴高手。作為樂器,古琴本來就有益健康,可以給人快樂。就歷史來看,中國傳統(tǒng)音樂起源甚早,開初當因治病而起。古文字中的“樂”,中間的“白”是人頭骨的象形,表示把一個人頭骨架在樹墩上,再用絲線固定起來,然后找一根木頭敲擊人頭骨,使之發(fā)聲并且形成一定的節(jié)奏,通過節(jié)奏和聲頻來矯正人體混亂的秩序,從而使病人恢復健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宮、商、角、征、羽五音建運的原理,派生出音樂的愉悅效果,而恰恰是這種愉悅進一步推動了上古時期的音樂療法。隨著生活實踐的擴展,各種樂器逐漸被發(fā)明出來,琴是其中很受歡迎的樂器之一。因為琴作為彈撥樂器,以弦定音位,依照弦的長短粗細發(fā)出的聲音,可以修正病人曾經(jīng)混亂的節(jié)律,給人愉悅的感受。琴高作為一位遠古琴師,一直在音樂演奏中自我熏陶,當然是其樂無窮了。琴高的故事表明,道家并不反對音樂;相反,在道家著作里有大量的關(guān)于音樂的論述。老子本身也是一個音樂家,所以他在《道德經(jīng)》里多次論及音樂問題,例如第二章的“音聲相和”以及第四十一章的“大音希聲”都是例證。
既然老子精通音樂,為什么在本章說“五音令人耳聾”呢?這是因為:任何事物的作用,有正面必然有反面,音樂的作用也是如此。好的音樂可以鼓舞士氣、陶冶性情,但壞的音樂也可以致人沮喪,甚至讓人發(fā)病。例如曾經(jīng)很流行的“鄭衛(wèi)之音”就飽受批判??鬃泳吐氏日f過“鄭聲淫”③詳見《論語》之《衛(wèi)靈公篇》和《陽貨篇》。的話;孔子的學生子夏則進一步說:“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猱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fā)也?!盵6]意思是講:現(xiàn)在的流行音樂,配上不三不四的舞蹈隊,動作隨意而不整齊,音調(diào)嗲聲嗲氣,聽起來非常淫蕩,充滿誘惑,身份低賤的俳優(yōu),像獼猴一樣上竄下跳,猥瑣而不堪入目,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父子的禮節(jié)。那樂段品格之低下,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從子夏這段描述來看,當時的“新樂”,也就是流行歌曲實在壞透了,簡直一無是處??鬃优険舻摹班嵭l(wèi)之聲”和子夏描述的“新樂”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有人以為是《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那些情愛歌詞,我以為不是。在孔子以前,社會上流傳的民歌肯定比收入《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要多得多。孔子既然選擇了,并且是作為社會道德教化的作品,他就不可能把那些低俗淫蕩的作品選入,然后再加批判,除非他頭腦灌水,才會做出這種違背基本邏輯的事情。其實,從子夏的描述已經(jīng)可以知道,那就是當時社會上新出的俗樂。因為過于低俗、淫蕩,不僅對社會道德風尚造成一定的沖擊,而且不利于人們的身心健康。結(jié)合這種情狀,我們回過頭看老子講的“五音令人耳聾”,就知道是有特指的。從《史記》所描述的商代紂王那種糜爛生活情況看,淫蕩低俗的所謂“新樂”在商周社會上層應該是很受追捧的。老子大抵是看到這種情況,心生憂患意識,于是以“矯枉過正”的語氣來勸告世人,不要醉心于靡靡之音。
當然,老子作為音樂哲學的大家,他提出的“五音令人耳聾”不只是一種生活警戒,而是有更深層的精神修養(yǎng)的內(nèi)涵。對此,宋常星這樣解釋:
聽此音者,謂之耳根。人之分別五音,正是耳之識。當其未聽也,雖無音接耳,而能察五音之正,有條而不紊。若聽被音惑,惟逐于音,則靜聽之神機,不能遍滿大千法界;內(nèi)聽之真空,不能通徹大音希聲。音之發(fā)也,耳隨音而去,心亦隨音而去,雖五音當前,幾不別音之為音,雖有聽,亦如無聽矣。[7]
宋常星指出:五音之所以能夠被感知,是因為耳根的作用。人能夠分別五音,是因為有耳朵的意識,簡稱為“耳識”。在還沒有接收外界聲音的時候,人的耳根本來就擁有辨別純正五音的能力,因此能夠感受五音節(jié)律與音頻的高低,那是非常有秩序的。但是,如果聽覺被外在音響所牽引乃至被迷惑,耳朵只是在追逐聲音,那就造成了自我限制,本有的靜聽神機無法呈現(xiàn),就不能覆蓋整個大千世界;內(nèi)在的聽覺通道被堵塞,就不能與高度和諧的宏偉樂音相感通。聲響發(fā)出來了,耳朵聽覺馬上被牽引過去,心靈也跟著跑了,這時候盡管五音齊全,但耳朵已經(jīng)不能發(fā)揮正常的聽覺辨別功能,雖然在聽,其實與沒有耳根差不多,這就叫做“耳聾”。
正如前面解釋“五味”與“五色”一樣,宋常星這段解釋是從自我控制的立場來闡述老子關(guān)于“五音”的論述。其核心精神即是勸告人們不要過度地使用耳朵這個器官,更不要隨波逐流、隨音而動,而應該保持自我的靜定狀態(tài)。宋常星接著提出了一個絕妙的命題,叫做“肉耳非耳,塵音非音?!币虼耍挥谐饺怏w聽覺器官,進入“內(nèi)聽”,才能聽到清靜的“妙音”,這個論斷非常精辟,觸及老子音樂哲學的內(nèi)核,表述了“五音令人耳聾”的精神實質(zhì)。
老子在指出了執(zhí)迷“五色”“五音”與“五味”這“三五”的危害之后,從更廣闊的層面告誡收拾“狂心”的重要意義。他說:
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
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所謂“馳騁”就是騎著快馬,向前飛奔;而“畋獵”就是打獵。這種行動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生的?上古時期有春田、夏苗、秋獼、冬獵,統(tǒng)稱為畋獵。那時飛禽走獸甚多,為了保苗除害,先民們分別于春、夏、秋、冬四季,舉行狩獵活動,或者圍剿于田野,或者追逐于山川。畋獵的時候,人們帶著鷹犬,還有機關(guān)弓弩,大聲吆喝,東奔西走,追趕剿殺,一派熱氣騰騰。在這種情況下,人心很容易興奮、激動,甚至走火入魔,所以老子以“心發(fā)狂”三個字來形容那種狀態(tài)。
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到老子的憐憫情懷。在道家看來,天地生物皆為一氣所化,只是清濁偏正不同而已。人雖號稱萬物之靈,但在氣化這一點上,人與其他動物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動物也是有生命的,她們也有生存權(quán)利。畋獵的時候,捕殺太多,未免太殘忍,對于人類的生存未必有利。從生命共同體的利益需求看,老子所描述的“心發(fā)狂”也就具有“戒止”的用意。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告誡人們收住狂心。什么叫“狂心”?“狂”這個字本是摹寫狗看到目標急速奔跑的樣子,后來用以形容人心不受管束,野性奔放,不可收拾。
人的最大野性是什么?就是沖動的欲望。正如其他種種存在,欲望是具有兩面性的。一方面,欲望可以推動人去做事,去完成某種事業(yè);另一方面,欲望過于強烈,也可能促使人們?nèi)ジ蓧氖?。當?nèi)在的欲望與外在的聲色誘惑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人就可能鋌而走險,陷入危機狀態(tài),甚至遭遇災難。所以,古代的道人們在修行過程中,如何戰(zhàn)勝心魔,就成為長期的課題。翻開各種神仙故事,我們可以讀到許許多多經(jīng)受磨難的情節(jié)。例如《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卷二有“歷試五魔”篇,講的是呂洞賓經(jīng)歷五次心魔測試考驗的故事。其中有這樣一個片段:
話說呂洞賓別了鄉(xiāng)里,匆匆趕路,誰知道走了一些路程就迷路了。天黑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有燈火亮起來,呂洞賓便朝著那燈火處走去。只見有兩間草房,一個老人拿著漁網(wǎng)走出來。呂洞賓向前作揖,請求給予方便,讓其住下。老人說:我自己一個人,趁著夜色,準備外出捕魚,不太方便。呂洞賓不放棄,好話說了不少,那老人終于同意,開了房門,吩咐呂洞賓自行歇息,關(guān)好房門。呂洞賓點頭答應,老人便出門打漁去了。這樣過了一會兒,忽然有個女子,大約20歲左右,前來叫門。呂洞賓以為是那個老人的親屬,于是就打開房門了。只見女子帶著個包袱,欠身施禮說:“秀才,小女子夜晚走迷路了,在這里借住一宿。”呂洞賓回答說:“這不是我的家,我也是迷路向漁翁借住的,不敢留娘子住在這里?!蹦桥诱f:“咱們都是客,我只在這里住一個晚上就走,何必阻擾我呢?夜深黑暗了,我一個小女子什么地方也去不得?!边@女子說罷,百般嫵媚,開始調(diào)戲。又說:“妾家田產(chǎn)財物無數(shù),我的包袱里就帶著一些,妾家甘愿做秀才的妻子,秀才要妾家做什么都可以,絕不辜負秀才一片好心?!甭犃诉@年輕女子的話,呂洞賓依然默坐,任憑那女子百端撩撥,呂洞賓依舊不動心。這樣一直坐到天亮了,他睜眼一看,原來是在一棵大樹下安坐,他私下笑了笑,站起來繼續(xù)趕路。后來,才知道是鐘離權(quán)變化身形來考驗呂洞賓。
像《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講的測試故事在道家文獻中頗多。有些人僅僅將這類故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其實,在其背后還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就是告誡人們要控制情欲。從社會生活的廣闊角度看,“愛欲”不僅僅是指性情之欲,引伸開來,也包括占有欲。面對稀罕、難得的品物,人往往萌生占有之心,所以老子提醒說:“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彼^“難得之貨”,向來有不同解釋。漢代河上公認為,難得之貨指的是金銀珠玉之類;而唐玄宗則指出:難得之貨,乃是“性分所無”[8],也就是按照一個人的身份、地位,本不該有的東西。因為不該有、不能有,卻偏偏要去求,所以就會造成傷害,這就叫做“行妨”,這個“妨”就是“妨礙”的意思,既傷于己,也害于人。為什么會“行妨”呢?因為在“愛欲”的驅(qū)使下,為了獲得珍寶奇物,就會貪之不義,得之不善?!盎蛑潞τ趪?,或致傷于性命”[9]。可見,“難得之貨”乃是身外的禍胎,惟有遠離這個禍胎,才能確保平安。怎樣遠離禍胎呢?老子在本章最后提出了解決的辦法:
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這句話特別重要。本文第一部分小標題“從‘為腹’說起”,已經(jīng)把問題提出來了。到這里,可以稍作呼應,進一步展開解釋。我為什么說老子的“為腹”講的是一種功夫?為什么是代表一種生活態(tài)度呢?大家應該注意到,老子這句話先用了一個“為”字,后面又用了“不為”。兩者意味著選擇,這不是多項選擇,而是兩者選其一。為什么“不為目”?因為“目”乃是“六根”中的第一根,外界色像首先是通過“目”來引動欲望,因目所見而亂心,才致使心發(fā)狂。故而,從修道立場看,就得先收視,把注意力從外界收回,最終落實在人體的腹部,這就叫做“為腹不為目”。之所以說是“功夫”,是因為這是一個過程,意味著一種操作程序的建立與實施。什么操作程序呢?先是對外界那些足以起心動念的色像“視而不見”,而后讓自我的意念貫注于腹部?!案共俊钡摹案埂迸c《易經(jīng)》的“復卦”相通。該卦有“一陽來復”的描述,這意味著在特定時空里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境界,其深刻意義唯有落實于身體實踐中,方可有大悟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