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雙
內(nèi)容提要 :10世紀時于闐與其周邊政權(quán)及中原地區(qū)存在廣泛的物質(zhì)交流網(wǎng)絡(luò)。于闐與西域其他綠州政權(quán)物質(zhì)交流的形式有互贈禮品和直接貿(mào)易兩種可能。于闐與中原政權(quán)之間的物質(zhì)交流,早期以進貢為主,10世紀中葉以后則發(fā)生了從進貢到進貢與私易并行的變化,且私易有超過進貢之勢。
本文主要基于文獻材料,探討10世紀于闐的對外物質(zhì)交流。在此方面,殷晴曾以玉石貿(mào)易為例,說明10世紀時通過于闐的絲路商道不僅沒有衰敗,且有興旺之勢。(2)殷晴 :《唐宋之際西域南道的復(fù)興——于闐玉石貿(mào)易的熱潮》,《西域研究》2006年第1期,第38~50頁。林梅村探討過北宋與于闐之間的絹馬貿(mào)易。(3)林梅村 :《于闐花馬考——兼論北宋與于闐之間的絹馬貿(mào)易》,《西域研究》2008年第2期,第44~54頁。榮新江曾介紹9、10世紀時敦煌寺院中供養(yǎng)的于闐花氈(4)榮新江 :《于闐花氈與粟特銀盤——九、十世紀敦煌寺院的外來供養(yǎng)》,胡素馨主編 :《佛教物質(zhì)文化 :寺院財富與世俗供養(yǎng)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第246~260頁;英文版見Rong Xinjiang,“Khotanese Felt and Sogdian Silver :Foreign Gifts to Buddhist Monasteries in Ninth- and Tenth-Century Dunhuang”,Asia Major,3rd series,Vol.17.1,2004,pp.15-34.以及于闐與敦煌之間的絲織品往來。(5)榮新江 :《綿綾家家總滿 :談十世紀敦煌于闐間的絲織品交流》,包銘新主編 :《絲綢之路·圖像與歷史》,東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35~46頁。榮新江還曾與朱麗雙一起撰文討論于闐的玉石貿(mào)易,指出10世紀時于闐玉進入中原的方式發(fā)生過從進貢到私易的變化。(6)榮新江,朱麗雙 :《從進貢到私易 :10~11世紀于闐玉的東漸敦煌與中原》,《敦煌研究》2014年第3期,第190~200頁。
10世紀時,統(tǒng)一王朝掌控下的絲路交通不復(fù)存在,河西和西域各地由不同部族和不同政權(quán)割據(jù)掌控,時有征戰(zhàn)劫掠發(fā)生。但是,絲路上使節(jié)、客商與僧侶的往來活動并未因此中斷,只是旅途比以往更加艱險不易。(7)參見榮新江 :《敦煌文獻所見晚唐五代宋初的中印文化交流》,李錚等編 :《季羨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55~968頁;鄭炳林,馮培紅 :《唐五代歸義軍政權(quán)對外關(guān)系中的使頭一職》,《敦煌學(xué)輯刊》1995年第1期,第17~28頁;馮培紅 :《歸義軍時期敦煌與周邊地區(qū)的僧使交往》,收入鄭炳林主編 :《敦煌歸義軍史專題研究續(xù)編》,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604~620頁。從于闐來看,盡管其西邊有回鶻、葛邏祿等部族,東邊先后有璨微、仲云及其他吐蕃余部,但于闐與西域及中原各地仍存在廣泛的物質(zhì)交流。以下先從938年于闐的一次出使活動說起。
934年于闐王李圣天娶敦煌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914~935年執(zhí)政)女為皇后,隨即打開通往中原之路。(8)榮新江,朱麗雙 :《于闐與敦煌》,第42頁。938年,后晉天福三年九月,于闐王李圣天所遣使臣馬繼榮等抵達后晉,這當是脫離吐蕃控制后的于闐第一次正式派往中原王朝的使節(jié)。使臣呈送了諸多禮物,計有“玉團、白氎布、牦牛尾、紅鹽、郁金、硇砂、大鵬(硼)砂、玉裝秋(鞦)轡、革胡革錄、革長靬、手刃(刀)”(9)《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外臣部·朝貢五》,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256頁。參見王溥 :《五代會要》卷二九,中華書局,1998年,第355~356頁;《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錄》,第917頁。。這些禮物既是于闐王家的禮品,又反映了當時于闐可以進獻和貿(mào)易的物品,同時大概也是前往其他各地的于闐使節(jié)與客商可能攜帶之物。(10)參見Anya King對遼與伊斯蘭世界交往的研究。見其文“Early Islamic Sources on the Kitan Liao :The Role of Trade”,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Vol.43,2013,pp.255-256.以下筆者將首先對這些物品一一進行解說。
1.玉團
于闐與其周邊地區(qū)當存在大量玉石交換與貿(mào)易。比如于闐語文書P.2958第6封書信述及一位于闐使HvCapastaka據(jù)于闐王的旨令,用30斤玉從沙州歸義軍官府換取200匹絲綢。(16)H.W.Bailey,“Altun Khan,”Bulletin of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Vol.30.1,1967,pp.97-98.參見Valerie Hansen,“The Tribute Trade with Khotan in Light of Materials found at the Dunhuang Library Cave”,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Vol.19,2005,p.41;Idem,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25;張湛譯 :《絲綢之路新史》,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284頁。30斤玉,韓森書誤作18公斤。張廣達、榮新江考證P.2958書信的年代是10世紀,見其文《關(guān)于敦煌出土于闐文獻的年代及其相關(guān)問題》,原載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 :《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xué)術(shù)論文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此據(jù)作者《于闐史叢考(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76頁。不過我們可資利用的主要還是漢文史料,其中所記沙州歸義軍、甘州回鶻和西州回鶻進貢中原王朝的禮品中往往有玉。如932年沙州進貢給后唐的貢品中有玉36團; 940年和942年,甘州回鶻兩次進貢給后晉的貢品中皆有玉100團;948年甘州回鶻進貢給后漢的貢品中有玉73團;951年西州回鶻進貢給后周的禮品中有玉6團,另有摩尼師貢玉77團。(17)榮新江,朱麗雙 :《從進貢到私易 :10~11世紀于闐玉的東漸敦煌與中原》,第195~198頁。沙州、甘州和西州不聞產(chǎn)玉,這些玉石當來自于闐。沙州與于闐關(guān)系密切,不論是作為禮物饋贈還是貿(mào)易,沙州都有正常渠道可獲得于闐玉。晚唐五代于闐玉大量進入沙州,還使沙州發(fā)展出玉器加工業(yè),出現(xiàn)了專門加工玉器的“玉匠”。(18)參見鄭炳林 :《晚唐五代敦煌貿(mào)易市場的外來商品輯考》,原載《中華文史論叢》第63輯,2000年,收入鄭炳林主編 :《敦煌歸義軍史專題研究續(xù)編》,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407~408頁。至于于闐玉是如何輸入甘州和西州兩地的,史載不明。由于數(shù)量如此龐大,應(yīng)有一部分直接從于闐或其他各地貿(mào)易所得。從保存下來的于闐語文書看,于闐和甘州回鶻之間當有正常往來關(guān)系。敦煌所出于闐語文書P.2031+P.2788、P.2471和P.2898+Ch.00327 (IOL Khot S.18) 記有一位于闐人Thye出使甘州事;(19)H.W.Bailey,“A Khotanese Text concerning the Turks in Major,new series,Vol.1.1,1949,pp.28-52;Hiroshi Kumamoto,“Two Khotanese Fragments concerning Thye University Linguistic Papers,Vol.11,1991,pp.101-120;Prods 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 :A Complete Catalogue with Texts and Translations,London :British Library,2002,p.520.于闐語文書Or.8212/186+P.2786提到了于闐王家送給甘州朝廷的禮品;(20)Prods 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60.于闐語文書P.2024記載了敦煌的于闐人從一位甘州男子那里購買10匹馬;(21)Hiroshi Kumamoto,“Miscellaneous Khotan Documents from Pelliot Collection”,Tokyo University Linguistic Papers,Vol.14,1995,p.234.于闐語文書P.2958第149~181行第4封書信《甘州可汗致于闐金汗書》提到于闐和甘州兩地曾互派使節(jié),關(guān)系密切。(22)H.W.Bailey,“Altun Khan”,p.96.張廣達,榮新江 :《于闐史叢考(增訂本)》第141頁 :最后一行提到thī-p ranajai janavai“大寶于闐國”,知此節(jié)當寫于938~982年間。至于于闐與西州回鶻的關(guān)系,則史料闕如。
當然,10世紀時于闐玉也從于闐本地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原。前述938年李圣天遣使后晉,后晉朝廷隨后派供奉官張匡鄴等出使于闐,冊封李圣天為“大寶于闐國王”。待后晉使還,李圣天又遣都督劉再昇至?xí)x,“獻玉千斤及玉印、降魔杵等”(23)《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錄》于闐條,第917~918頁。。960年北宋代周后,于闐亦遣使通好,禮品仍是玉石和玉器。(24)《宋會要輯稿》番夷七歷代朝貢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8頁;《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于闐條,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06頁。有時于闐亦與甘州、沙州一起遣使,史載北宋乾德三年(965),甘州、于闐和沙州等遣使朝貢,獻“馬千匹、駝五百、玉五百余團、琥珀五百斤、碙(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千匹、玉帶、玉鞍”(25)《宋會要輯稿》蕃夷四回鶻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116頁;《宋史》卷二《太祖本紀》,第23頁。等。其中500余團的玉及其他玉制品多半來自于闐。
關(guān)于于闐與遼朝的交往,史書有所記載,但未及雙方互贈的物品,《契丹國志》有一條記載概述道,高昌、龜茲、于闐等國三年一次遣使,獻玉、珠、犀、乳香等物,(26)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 :《契丹國志》,中華書局,2014年,第205頁。其中的玉多半來自于闐。另外遼墓出土的玉器中有于闐玉,說明于闐玉確曾輸入遼朝。(27)參見龐怡 :《遼代玉器分類及材質(zhì)研究》,遼寧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3年,第53~56頁。
2.白氎布
白氎即棉布,氎又作“緤”?!洞筇莆饔蛴洝氛f于闐人“少服毛褐氈裘,多衣絁紬白氎”(28)玄奘撰;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1001頁。,表明棉布很受當?shù)匕傩障矏邸B樵癯鐾潦⑻茣r期于闐某寺支出簿(Or.8211/967-972)記721年十一月廿七日出錢520文,“買土緤布一,長一丈,給付廚子家欽狀請充袴用”,722年正月廿二日出錢100文,“付桑宜洛,充買袴布緤花價”(29)陳國燦 :《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493、498頁。文書年代據(jù)池田溫 :《麻札塔格出土盛唐寺院支出簿小考》,敦煌研究院編 :《段文杰敦煌研究五十年紀念文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6年,第214~216頁。。土緤布即當?shù)厣a(chǎn)的棉布;緤花即棉花。“緤花”一詞也見于近年和田發(fā)現(xiàn)的大致屬于8世紀后半期的漢文文書。由此看來,至少8世紀時于闐業(yè)已植棉,棉布紡織也有一定規(guī)模。(30)畢波 :《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8年第3期,第168~169頁。俄藏敦煌文書Дх.2148(2)+ Дх.6069(1)《于闐天壽二年(964)弱婢祐定等牒》記載,在敦煌負責看護于闐公主和太子的侍婢祐定向于闐公主、宰相要“紺城細緤”三五十匹。紺城,唐代史料作坎城,于闐語作Kadva,藏語作sKam sheng,位于于闐城東三百里,地在今于田縣克里雅河流域。(31)朱麗雙 :《唐代于闐的羈縻州與地理區(qū)劃研究》,《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78~80頁?!敖C城細緤”似指坎城特產(chǎn)的精細棉布。于闐進貢給后晉的白氎布很可能與此接近。如所周知,中古時期白氎以西州所產(chǎn)最為著稱。漢籍所記五代宋初沙州歸義軍、甘州回鶻和西州回鶻進獻給中原王朝的禮品中有時有“白氎”,有時有“安西白氎”。唐時“安西”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含義,廣義指唐安西四鎮(zhèn)所轄之地;狹義指唐安西都護府所在之地龜茲。(32)榮新江 :《于闐在唐朝安西四鎮(zhèn)中的地位》,《西域研究》1992年第3期,第56~64頁?!短茣酚浳髦萃霖曈忻薏?,龜茲土貢則無棉布。(33)《新唐書》卷四○《地理志》四,中華書局,1975年,第1046~1048頁。不過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在大致屬于隋唐五代時期的今新疆吐魯番、巴楚、輪臺、庫車、和田等地的考古遺址中,皆發(fā)現(xiàn)了棉紡織品,不僅有棉布服飾,還有棉布口袋、油盞燈芯等日常用品,說明棉紡織品已是本地較普及的生活用品。(34)曹秋玲,王博 :《絲綢之路 :棉紡織考古研究》,東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41~45頁。如此看來,五代宋初史料中的“安西白氎”可能指原唐安西四鎮(zhèn)轄境出產(chǎn)的棉布。這說明當時并非僅有西州一地出產(chǎn)棉布,安西地區(qū)也生產(chǎn)棉布,而且十分優(yōu)質(zhì),可以用來進貢中原朝廷。不過綜合來看,西州棉布仍最為著稱并受歡迎。鄭炳林曾梳理過晚唐五代敦煌市場上的棉布,指出當時敦煌從西州進口了大批棉布,不僅滿足本地市場需要,還轉(zhuǎn)售他處。(35)鄭炳林 :《晚唐五代敦煌貿(mào)易市場的外來商品輯考》,第396~400頁。
3.牦牛尾
這可能來自青藏高原,也可能出自于闐南部的昆侖山地區(qū)。
4.紅鹽
紅鹽亦作赤鹽,據(jù)載有止痛功效,(36)侯海洋 :《中古時期藥用鹽的輸入與傳播》,《西域研究》2012年第2期,第107頁。以西州所產(chǎn)最為著名,“出赤鹽,其味甚美?!?37)《魏書》卷一○一《高昌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2243頁。亦見《北史》卷九七《西域傳》高昌條,中華書局,1973年,第3212頁;《隋書》卷八三《西域傳》高昌國條,中華書局,1973年,第1847頁。印度亦出紅鹽,玄奘《大唐西域記》記印度“多出赤鹽,色如赤石,白鹽、黑鹽及白石鹽等,異域遠方以之為藥?!?38)玄奘 :《大唐西域記》卷一一“信度國”條,季羨林等點校本,第928頁。又見慧立,彥悰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四對信度國的記述(孫毓棠、謝方點校本,中華書局,2000年,第94頁)。
5.郁金
郁金(Curcuma longa)是姜科姜黃屬植物,可作黃色染料,也有藥用價值,中醫(yī)主要用它來治療與氣血相關(guān)的疾病。其產(chǎn)地據(jù)載為“蜀地及西戎”。由于郁金之名與郁金香接近,故中古史籍多有混淆。于闐進貢的所謂“郁金”究竟是郁金還是郁金香,尚待考察。郁金在古代中國并不希罕,但郁金香則是非常貴重的香料和香藥。(39)余欣,翟旻昊 :《中古中國的郁金香與郁金》,《復(fù)旦學(xué)報》2014年第3期,第46~56頁?!杜f唐書·宣宗本紀·史臣曰》 :“舊時人主所行,黃門先以龍腦、郁金藉地,上悉命去之?!?40)《舊唐書》卷十八下《宣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645頁。此處之郁金即指郁金香。中國不產(chǎn)郁金香,史書中有大量各國使節(jié)進貢郁金香的記載。于闐進貢的郁金若實指郁金香,則當來自西域。
6.硇砂
漢籍也作磠砂、碙砂等。史載龜茲產(chǎn)硇砂,1928年黃文弼在庫車北山鐵木爾·肯(Timür ken)附近發(fā)現(xiàn)并調(diào)查了硇砂洞,從而確定這一硇砂產(chǎn)地。但后來研究發(fā)現(xiàn),實際硇砂遍及全部天山兩麓,非特龜茲一地。(41)張承志 :《王延德行記與天山硇砂》,《考古學(xué)研究》(六),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547~548頁。硇砂一詞,薛愛華(Edward H.Schafer)認為可能來源于與波斯語nau?dir有關(guān)的一個粟特語。唐朝的金飾工匠將硇砂作為助熔劑,用來焊接金、銀。另外硇砂也是一種藥物,有祛痰功效。(42)Edward H.Schafer,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p.218.關(guān)于硇砂的最新研究,見李昀 :《公元7—11世紀胡藥硇砂輸入中原考》,《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8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83~601頁。
7.大硼砂
相關(guān)文獻皆作“大鵬砂”,“鵬”當作“硼”。伊朗和西藏是硼砂的兩個中心產(chǎn)地。(43)勞弗爾著;林筠因譯 :《中國伊朗編》,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第332~333頁。據(jù)薛愛華,唐朝的工匠將硼砂用作金、銀等金屬的焊劑。(44)Edward H.Schafer,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p.218.
8.手刀
9.革胡革錄與革長靬
以上介紹938年出使后晉的于闐使節(jié)所攜帶的禮品。文獻所見從于闐輸出的物品還有以下這些。
1.佛經(jīng)
于闐所遣出使宋朝的使者攜帶的禮品中有經(jīng)書,這可謂一種特殊禮物 :
是年(淳化五年,994),于闐僧吉祥獻《大乘秘藏經(jīng)》二卷,詔法賢等定其真?zhèn)?。法賢等言,吉祥所獻經(jīng)是于闐書體,經(jīng)題是《大乘方便門三摩題經(jīng)》,且非《大乘秘藏經(jīng)》也。其經(jīng)中文義無,請問人及聽法徒眾非法印次第,前后六十五處,文義不正,互相乖戾,非是梵文正本。帝召見法賢等及吉祥,諭之曰 :使邪偽得行,非所以崇正法也。宜令兩街集義學(xué)沙門,將吉祥所獻經(jīng)搜檢前后經(jīng)本,對眾焚棄。從之。(59)《宋會要輯稿》道釋二,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622~623頁。又見志磐撰 :《佛祖統(tǒng)紀》卷四三,CBETA,T49,第401a頁。
于闐僧吉祥曾于開寶中(968~976年)持于闐王書到宋朝,獻梵文佛經(jīng),(60)《宋史》卷四九○《外國傳》于闐條,第14106頁。故非一般僧人。引文中有“搜檢前后經(jīng)本”之語,看來吉祥進獻的經(jīng)書不僅《大乘方便門三摩題經(jīng)》一種。于闐以佛國著稱,于闐僧攜經(jīng)書出使,既傳播教義,又可作禮物。吉祥所獻的于闐字體經(jīng)書,若道圓尚在世,當不致被付之一炬。
除東傳中原,于闐經(jīng)書最直接的傳播之地當是敦煌。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文書中有許多于闐語佛典,是于闐語佛經(jīng)對外傳播的最好例證。(61)參見榮新江,朱麗雙 :《于闐與敦煌》,第348~360頁。熊本裕指出,敦煌發(fā)現(xiàn)的于闐語文獻多為居住在敦煌的于闐人所寫。Hiroshi Kumamoto,“The Khotanese in Dunhuang”,in A.Cadonna and L.Lanciotti ed.,Cine e Iran da Allessandro Magno alla dinastia Tang,F(xiàn)lorence,1996,pp.79-101.敦煌文書P.3184v記 :“甲子年八月七日,于闐太子三人來佛堂內(nèi),將《法華經(jīng)》第四卷?!薄斗ㄈA經(jīng)》全稱《妙法蓮華經(jīng)》,和田發(fā)現(xiàn)的梵語佛典寫本中最有分量的即是《妙法蓮華經(jīng)》,表明此經(jīng)曾在于闐廣泛流行。不過和田出土的《妙法蓮華經(jīng)》主要是梵語,而非于闐語;敦煌文書中也未發(fā)現(xiàn)此經(jīng)純粹的于闐語譯本,只有此經(jīng)的“綱要”(62)Klaus Wille,“Buddhist Sanskrit Sources from Khotan”,in Seishi Karashima and Klaus Wille eds.,Buddhist Manuscripts from Central Asia :The British Library Sanskrit Fragments,Vol.II.1,Texts,Tokyo :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Soka University,2009,p.30;廣中智之 :《漢唐于闐佛教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2~90頁。。這三位于闐王子將《法華經(jīng)》帶到佛堂,當以之做供養(yǎng)。
2.阿魏
于闐輸往宋朝的物品中有阿魏,乃前述于闐僧善名所獻。(63)《宋史》卷四九○《外國傳》于闐條,第14107頁。阿魏的梵語作hingu,漢譯興渠、形虞、形具等,學(xué)者認為漢語“阿魏”之名可能來自吐火羅語B方言ankwas(t)的音譯。阿魏是西域名藥,也是調(diào)味品。(64)勞費爾著;林筠因譯 :《中國伊朗編》,第178~189頁;Edward H.Schafer,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pp.188-189;陳明 :《漢唐時期于闐的對外醫(yī)藥交流》,《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25頁;閆艷 :《“阿魏”多源考釋與佛教戒食》,《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4年第3期,第88~91頁。古代阿魏的主要產(chǎn)地是印度和伊朗,(65)勞費爾著;林筠因譯 :《中國伊朗編》,第178~189頁;閆艷 :《“阿魏”多源考釋與佛教戒食》,第89~90頁。但于闐也有生產(chǎn)?!端胃呱畟鳌份d洛陽罔極寺唐朝僧慧日傳言,慧日往天竺求法,開元七年(719)返回中土?xí)r,在于闐見得阿魏。阿魏“根麁如細蔓菁根而白,其臭如蒜,彼國人種取根食也。于時冬天到彼,不見枝葉。”(66)贊寧撰 :《宋高僧傳》卷二九《唐洛陽罔極寺慧日傳》,中華書局,1996年,第723頁。另麻札塔格出土盛唐時期寺院支出簿有正月十四日支出四十文錢購買阿魏的記載,(67)池田溫 :《麻扎塔格出土盛唐寺院支出簿小考》,第211頁。說明于闐市面上有阿魏出售。陳明謂于闐不是阿魏的原產(chǎn)地,于闐的阿魏可能移植自波斯或者西印度。(68)陳明 :《漢唐時期于闐的對外醫(yī)藥交流》,《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25頁。
3.琉璃器和胡錦
《宋史》載建隆二年(961)于闐王李圣天遣使進貢,時“本國摩尼師貢琉璃瓶二、胡錦一段”(69)《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于闐條,第14106頁。琉璃瓶,《宋會要輯稿》作琉琉器。見《宋會要輯稿》蕃夷七歷代朝貢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508頁。。9、10世紀時敦煌的琉璃可能主要通過于闐獲得。925年曹議金攻打甘州取勝,敦煌文書P.3270《兒郎偉》歌頌此事云 :“已后勿愁東路,便是舜日堯時。內(nèi)使新降西塞,天子慰曲名師。向西直至于闐,納供(貢)獻玉琉璃?!?70)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20頁。換言之,在敦煌人看來,敦煌與于闐交往的好處之一,是可以得到于闐的玉和琉璃。(71)余欣曾推測敦煌的琉璃瓶可能是從西域帶來的舶來品,或許從龜茲輸入。不過他也只是推測,沒有確鑿依據(jù)。見其文《敦煌佛寺所藏珍寶與密教寶物供養(yǎng)觀念》,《敦煌學(xué)輯刊》2010年第4期,第150頁。但于闐不產(chǎn)琉璃,于闐的琉璃器當來自波斯、羅馬等地。(72)榮新江 :《于闐花氈與粟特銀瓶——九、十世紀敦煌寺院的外來供養(yǎng)》,第255頁。
至于胡錦,可能產(chǎn)于波斯,也可能是于闐當?shù)禺a(chǎn)品。(73)趙豐主編 :《敦煌絲綢與絲綢之路》,中華書局,2009年,第219頁;榮新江 :《綿綾家家總滿 :談十世紀敦煌于闐間的絲織品交流》,第43頁。
4.鑌鐵
前述杏雨書屋所藏敦煌寫本羽686號文書記載,于闐王尉遲蘇羅送給敦煌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元忠的禮品中有鑌鐵,這是一種高質(zhì)量的鋼鐵。過去勞費爾將古代中國史書中記載的鑌鐵與伊朗出產(chǎn)的大馬士革鋼聯(lián)系起來,(74)勞弗爾著;林筠因譯 :《中國伊朗編》,第344~345頁。近人研究表明鑌鐵也可能產(chǎn)于罽賓等地。(75)潛偉 :《“鑌鐵”新考》,《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第26卷第2期,2007年,第161~191頁。
于闐與河西、西域其他綠洲政權(quán)之間物質(zhì)交換的形式我們尚不清楚。從前述于闐玉輸往敦煌的情形看,似存在禮物贈送和直接貿(mào)易兩種可能。事實上,河西和西域綠洲王國之間很早就有貿(mào)易往來。《十六國春秋》記后涼麟嘉元年(389)呂光(337~399)稱王時,曾遣使至于闐采購六璽玉。(76)湯球 :《十六國春秋輯補》,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635頁。參見《晉書》卷八七《涼武昭王玄盛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259頁。
不論傳統(tǒng)漢籍,還是敦煌文書,留存下來的資料更多地表現(xiàn)各地之間的禮品交換,但實際可能是大宗貿(mào)易。榮新江曾指出,沙州歸義軍和甘州回鶻、西州回鶻、于闐等綠洲王國由于領(lǐng)土狹小,生產(chǎn)能力和產(chǎn)品都受到限制。但他們?nèi)钥赏ㄟ^絲路貿(mào)易來補充自己的不足,并從中獲利。(77)榮新江 :《歸義軍及其與周邊民族的關(guān)系初探》,《敦煌學(xué)輯刊》1986年第2期,第36頁。前述938年于闐進獻給后晉的禮品中有紅鹽、郁金、硇砂、硼砂等物,這些皆非于闐本地所產(chǎn)。史書列舉的沙州、甘州和西州進貢給中原王朝的禮品中也往往包含這些物品。它們一方面來源于王室之間的饋贈,但更多的恐怕還是河西和西域諸國之間相互貿(mào)易的結(jié)果。(78)參見榮新江 :《歸義軍及其與周邊民族的關(guān)系初探》,第36頁。畢漢思(Hans Bielenstein)在討論隋至宋遼時期西域各地獻給中原朝廷的物品時指出,絕大多數(shù)物品是通過商路,先從遙遠地方到達西域綠洲王國,然后再東進至中原地區(qū)。(79)Hans Bielenstein,Diplomacy and Trade in the Chinese World,589-1276,Leiden :Brill,2005,p.320.這一觀察當基本無誤。
于闐和中原王朝的物質(zhì)往來方面,早期我們在史書中看到的往往是于闐“進貢”,中原王朝則給予相當“回賜”。漢籍不僅對于闐這樣描述,對其他域外來使的用語亦大體如此。10世紀中后期以后,西域綠洲王國與中原王朝的物品交換形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即“私易”的出現(xiàn)。榮新江與朱麗雙在討論于闐的玉石貿(mào)易時對此已有所涉及。實際從宋朝與西域綠洲王國的物質(zhì)交換來看,不僅玉石如此,其他物品也一樣。今再略作申說。
《舊五代史·回鶻傳》記,廣順元年(951)二月回鶻遣使至后周 :“先是,晉、漢以來,回鶻每至京師,禁民以私市易,其所有寶貨皆鬻之入官,民間市易者罪之。至是,周太祖命除去舊法,每回鶻來者,聽私下交易,官中不得禁詰,由是玉之價直十損七八?!?80)《舊五代史》卷一三八《外國列傳》回鶻條,第1843頁。換言之,此前回鶻來時,官府禁止百姓與來使私下交易。但從此時開禁,民間也可自由買賣,于是市場經(jīng)濟的作用馬上顯現(xiàn),玉石價格大幅下降。從現(xiàn)有材料看,宋朝雖無明令“聽私下交易”,但實際延續(xù)了后周“聽私下交易”的做法,而且不僅對回鶻,對其他地方政權(quán)和綠洲王國也一樣,從而出現(xiàn)了進貢與私易并重的局面,而進貢又往往具有官方貿(mào)易的性質(zhì)。(81)參見榮新江,朱麗雙 :《從進貢到私易 :10~11世紀于闐玉的東漸敦煌與中原》,第198~199頁。
《宋史·外國傳》回鶻條 :“太平興國二年(977)冬,遣殿直張璨赍詔諭甘、沙州回鶻可汗外甥,賜以器幣,招致名馬美玉,以備車騎琮璜之用。”(82)《宋史》卷四九○《外國傳》回鶻條,第14114頁??赡芤驗楹笾芤詠硭较陆灰着d盛,名馬美玉多流入私商之手,故宋廷只能“賜以器幣”以求取?!端螘嫺濉酚洷彼尉暗滤哪?1007),沙州節(jié)度使曹宗壽遣使貢玉團、乳香、名馬等,朝廷“詔賜錦袍、金帶、器幣,酬其值”(83)《宋會要輯稿》蕃夷五瓜沙二州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279頁。。既然“酬其值”,其實質(zhì)亦是官方貿(mào)易。史料又記天圣三年(1025)于闐國遣使貢白玉帶、胡錦等物,“詔給還其直”(84)《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于闐條,第14108頁。參看《宋會要輯稿》蕃夷七歷代朝貢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548頁,據(jù)補括號中字。;熙寧十年(1077)十月客省言 :“于闐國進奉使羅阿廝難撒溫等有乳香三萬一千余斤,為錢四萬四千余貫,乞減價三千貫賣于官庫”,宋廷“從之”(85)《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于闐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135頁。。這些都是官方貿(mào)易的實例。
然而,作為官方貿(mào)易形式的進貢有時并不能滿足朝廷的需求。史載元豐七年(1084)神宗詔令熙河路帥臣李憲,“朝廷奉祀所用珪、璧、璋、瓚,?;挤α加癯溆?。近歲于闐等國雖有貢者,然品色低下,無異惡石。爾可博選漢、蕃舊善于賈販,與諸蕃蹤跡諳熟者,厚許酬直,令廣行收市,并達是意于阿里骨等處,求之無害。”(86)《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七神宗元豐七年秋七月條,第8320頁??磥硭纬驘o良玉可用,只好求助于私商。(87)參見任樹民 :《北宋時期的于闐》,《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第28頁;榮新江,朱麗雙 :《從進貢到私易 :10~11世紀于闐玉的東漸敦煌與中原》,第199頁。據(jù)《宋史》,于闐自熙寧(1068~1077年)以降,“遠不踰一二歲,近則歲再至”,進獻“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蕊布、硇砂、龍鹽、西錦、玉鞦轡、馬、膃肭臍、金星石、水銀、安息雞舌香,有所持無表章,每賜以暈錦旋襕衣、金帶、器幣,宰相則盤球云錦夾襕?!?88)《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于闐條,第14108頁。既然“有所持無表章”,即是私商??赡芤驗榍巴纬乃缴烫啵褡谠S元年(1078)十二月,宋朝曾下詔禁止 :“詔熙河路經(jīng)略司指揮熙州 :自今于闐國入貢,唯赍國王表及方物聽赴闕,毋過五十人,驢馬頭口準此。余物解發(fā),止令熙州、秦州安泊,差人主管賣買。婉順開諭,除乳香以無用,不許進奉及挾帶上京并諸處貨易外,其余物并依常進貢博賣。”(89)《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于闐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135頁。但這一規(guī)定并未嚴格執(zhí)行。次年(1079)十月熙河路經(jīng)略司言,“于闐國來貢方物而無國主表章,法不當納,已諭使去。”但朝廷的答復(fù)是“如堅欲奉貢,可聽之”(90)《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于闐條,見郭聲波點校 :《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第136頁。又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神宗元豐二年十月條,第7310頁。??磥恚纬m一度禁止“無國主表章”者,即純粹的私商來“貢方物”。但這一制度執(zhí)行不嚴,如對方非欲進貢,亦聽隨其便。因此私商繼續(xù)前去宋朝市易。從“歲再至”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宋朝和于闐之間存在興盛的官私貿(mào)易。而于闐所輸物品種類之多,似乎涵蓋了西域所出一切奢侈品。顯然,隨著喀喇汗王朝對于闐的占有,更多西方物品得以源源不斷地輸入東方。
近年來,絲路研究成為熱門,但有關(guān)10~12世紀經(jīng)過河西走廊的陸上絲路交通的情況卻往往被忽視。(91)參見Michal Biran,“Qarakhanid Studies :A View from the Qara Khitai Edge”,Cahiers d’Asie centrale,Vol.9,2001,p.82;Idem,“The Qarakhanids’ Eastern Exchange :Preliminary Notes on the Silk Roads in the Eleventh and Twelfth Centuries”,in Jan Bemmann,Michael Schmauder ed,Complexity of Interaction along the Eurasian Steppe Zone in the First Millennium CE,Universit?t Bonn,2015,p.575.這多半是因為這一時期西域為不同政權(quán)所割據(jù),加以史料欠缺,研究十分不易。本文據(jù)文獻所載,盡量將有關(guān)10世紀于闐對外物質(zhì)交流的情況加以梳理,從中可見當時于闐王國與其周邊及中原地區(qū)甚至伊朗、罽賓等地存在廣泛的物質(zhì)交流的網(wǎng)絡(luò)。
關(guān)于于闐王國與周邊地區(qū)物質(zhì)交流的形式,筆者推測存在互贈禮品和直接貿(mào)易兩種可能。雖然留存下來的材料更多地體現(xiàn)各地之間的禮物交換,但直接貿(mào)易必然存在。前述940年和942年,甘州回鶻兩次進貢給后晉的貢品中皆有玉100團;951年西州回鶻遣使后周時,一位摩尼師貢玉77團。如此數(shù)量的玉石若說皆來自禮物交換,似于理難解。
關(guān)于于闐王國與中原政權(quán)之間的物質(zhì)交流,傳世漢籍多以“進貢”或“進獻”來描述遠方殊域前往中原的遣使及與之伴隨的物質(zhì)交流活動。這也是為什么早年西方漢學(xué)家以“朝貢體系”來概括中華帝國的對外關(guān)系。(92)參見如John K.Fairbank ed.,The Chinese World Order :Traditional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后來西方學(xué)者逐漸認識到這一術(shù)語的缺陷,指出中原王朝在處理對外關(guān)系時,實際存在靈活務(wù)實的一面,在非常情況下亦接受平等關(guān)系,(93)參見Morris Rossabi ed.,China among Equals :The Middle Kingdom and Its Neighbors,10th-14th Centuries,Berkeley,Ca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又見David Curtis Wright,F(xiàn)rom War to Diplomatic Parity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Sung’s Foreign Relations with Kitan Liao,Leiden :Brill,2005;Jonathan K.Skaff,Sui-Tang China and Its Turko-Mongol Neighbor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而對于其中的物質(zhì)交流活動,則稱之以“禮物交換”。(94)參見如James A.Millward,Eurasian Crossroads :A History of Xinjiang,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73;Valerie Hansen,“International Gifting and the Khitan World,907-1125”,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Vol.43,2013,pp.273-302.當然,不論稱為“朝貢”還是“禮物交換”,究其實質(zhì)都是雙方的物質(zhì)交流。筆者的問題是,對此是否可以從“貿(mào)易”的視角來理解?
近年來,對于絲綢之路的商業(yè)作用,西方學(xué)界似有弱化趨勢,比如韓森(Valerie Hansen)在其著《絲綢之路新史》中指出,雖然絲路具有重要歷史意義,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并非一條商業(yè)之路。她認為絲路上的貿(mào)易活動雖然存在,但規(guī)模有限,交易往往是地方性的,貿(mào)易額也小。絲路上不存在大規(guī)模貿(mào)易。(95)Valerie Hansen,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張湛譯 :《絲綢之路新史》。通覽《絲綢之路新史》一書,筆者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貿(mào)易”的含義。顯然韓森將貿(mào)易僅僅理解為民間交易,即私商;并將商人和使節(jié)完全區(qū)別對待。但是,即使在當代國際關(guān)系中,外交遣使與貿(mào)易活動亦不能完全分開。國家元首或要員的出使活動往往攜帶龐大的商業(yè)團隊,具有重要的商業(yè)目的。從上文討論的10世紀于闐及西域其他綠洲王國遣使中原王朝的例子來看,情況粗略相似。使臣往往具有多重身份,他們既是使節(jié),又是客商,有時且以僧人充任。漢籍記載的所謂朝貢活動,一般帶有明顯而強烈的商業(yè)目的,具有官方貿(mào)易的性質(zhì)。事實上,早年這對學(xué)者并不成問題。而且從敦煌文書分析,至少對于進貢方,朝貢活動確實存在獲利的事實。(96)參見如土肥義和 :《敦煌發(fā)見唐·迴鶻間交易關(guān)係漢文文書斷簡考》,《中國古代の法と社會·栗原益男先生古稀紀念論集》,東京 :汲古書院,1988年,第429頁;劉方譯 :《敦煌發(fā)現(xiàn)唐、回鶻交易關(guān)系漢文文書殘片考》,《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2期,第208~209頁;吳麗娛 :《試述敦煌書儀書狀中的禮物與禮單——以官場酬應(yīng)和敦煌歸義軍的送禮活動為中心》,同書編輯委員會 :《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臺北 :新文豐,2010年,第821~822頁。盡管有學(xué)者認為,對中原王朝而言,接受朝貢于理論上是其天下秩序的一部分,屬于禮制的范疇。(97)高明士 :《天下秩序與文化圈的探索——以東亞古代的政治與教育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頁。但實際情況往往較為復(fù)雜。至少從前述于闐與中原王朝交往的情況看,朝貢貿(mào)易確實存在。因此,如果我們將官方水平的物質(zhì)交換也理解為一種貿(mào)易,那么情景將與《絲綢之路新史》描述的完全不同。前述965年甘州回鶻與于闐、沙州等處一起進獻給宋朝500余團玉石,而大玉1團可達80斤,中玉1團可達40斤,小玉1團可達20斤。假定這500余團玉石都是小玉,平均每團重不過20斤,則總共也已超過10000斤。而且此次進貢之物除500余團玉石外,還有馬1000匹、駝500匹、琥珀500斤、硇砂40斤、珊瑚8支、毛褐1000匹及玉帶、玉鞍等物。再如后晉天福七年(942)甘州回鶻進獻硇砂1800斤、牦牛尾1000斤、白布10000匹、斜褐100段及玉梳、玉裝刀子等物。如此數(shù)目的進獻,若說其目的純?yōu)椤岸Y物交換”或“朝貢”,豈非匪夷所思。
綜合以上,如果拋開文字之爭,不去糾結(jié)究竟是“朝貢”還是“禮物交換”,而單單從物質(zhì)交換和獲利的角度來進行考察,則“貿(mào)易”不僅存在,并且其中官方貿(mào)易的數(shù)額還相當可觀。只是這種“貿(mào)易”在漢文史書中以“朝貢”描述,在現(xiàn)代學(xué)者眼中視之為“禮物交換”。筆者認為,究竟是“進貢”還是“禮物交換”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活動促進了不同地方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以此視角觀之,我們可以說,于闐與中原王朝的物質(zhì)交流,早期以進貢為主,10世紀中葉以后則發(fā)生了從進貢到進貢與私易并行的變化,且私易有超過進貢之勢。這與斯波義信所論宋朝對外貿(mào)易擴大的整體趨勢是一致的。但斯波義信同時認為,宋朝的對外貿(mào)易仍是以朝貢和邊境互市為兩種主要形式的官方貿(mào)易。(98)Shiba Yoshinobu,“Sung Foreign Trade :Its Scope and Organization”,in Morris Rossabi ed.,China among Equals,pp.89-115.至少從于闐與宋朝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來看,這一觀察有失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