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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話小說二題】蘇戲墨探案筆記

        2020-03-27 12:14:53蔣話
        文學(xué)港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掌柜老爺子藥師

        蔣話,青年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殺手的禮物》《齋冷》。

        “好想納妾啊?!?/p>

        林鯨清喝了一口酒,微揚起頭慵懶地望著窗外,眼睛里看到的仿佛不是戲墨軒對面那棵剛抽芽的綠柳,而是一個待字閨中的二八少女。

        “或者,偷個情也行?!彼a充道,舒服地翹起二郎腿,腳上那雙梁福字履沾染著風(fēng)干的泥漬。

        我毫無防備,噴出一口酒。

        之前明明聊的是他早上那趟鏢,在清溪遇上山賊的事情,或許隱約提到過“壓寨夫人”的字樣,話題就開始朝著奇怪的方向行進(jìn)。

        “當(dāng)初先向嫂夫人示愛的,可是你啊……”我咳了幾聲,用衣袖擦去桌面酒漬,“拜堂那天,你哭得跟淚人似的,拉著我說,能娶到嫂夫人,是自己八輩子修來的福?!?/p>

        “我有這么說過?”林鯨清撓撓額頭,一副認(rèn)真的模樣。

        “自然是有的?!蔽铱隙ǖ馈?/p>

        “是嗎?”林鯨清將酒杯放在手掌里把玩,笑著說,“真想回到那時候,看看自己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越說越荒唐?!蔽艺f,雖然林鯨清歷來屬于語出驚人那一類,但是今天他的話真的有點多了。

        他真的只是走完鏢,恰巧路過戲墨軒進(jìn)來探望我的?

        “男人嘛,年輕時候總有昏頭的時候,你以后也會這樣?!绷嘱L清拍拍我肩膀,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實際上,我還比他年長一歲。

        再過三歲便是而立之年的我,至今獨身一人,在京城經(jīng)營一家名叫“戲墨軒”的藥房。除了出診瞧病,偶爾到齋冷山莊找賦閑在家的左飲寒下下棋,整日也就窩在藥鋪里。

        林鯨清是我在國子監(jiān)時的好友,生著一雙寒星般的大眼睛,讀書時卻總是疲倦地閉著。鼻梁高挺,瓷器般細(xì)膩皮膚的他,很難想到如今已是鏢局的鏢師。

        林鯨清家里是武官世家,曾祖父領(lǐng)了祖蔭拜了千戶,成化年間在戍所壞了事,又因士兵嘩變被下屬使毒鴆亡,到了林鯨清父親一輩,成了一介庶民。父親林侗入鏢局做鏢頭,好歹在江湖上有了點地位,林家上下都指望著林鯨清能高中進(jìn)士,光耀門楣??上У氖牵@家伙十七歲中舉人后,連著兩次名落孫山,浪費了九年的光景,最后還是走了父親的老路。

        一柄烏鞘短劍擱在戲墨軒的方桌上,劍長不盈七寸,有著鵝黃色吞口。這是林鯨清的佩劍,自打六歲起被晨曦老人收為關(guān)門弟子,他的劍法每年都有精進(jìn),如今,在京城除了錦衣牟家和王家藥師劍外,恐怕沒人敢說劍法比林鯨清更快。

        “鯨息快劍”,在江湖上的名頭,也是日漸趨高。

        “成親啊,或許就是違反天理的,兩個人要朝夕相對幾十年,明明厭倦了對方還要裝作你儂我儂,想想就覺得可怕,不是么?”林鯨清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現(xiàn)在,這位快劍鏢師,正在絮絮叨叨和我說家常。對于連女人手都沒牽過的我來說,他的問題略微尖銳了些。

        我招呼薛掌柜端來新酒,執(zhí)壺替林鯨清斟滿已空的酒杯。琥珀色美酒在白色的酒杯里泛著光亮,一根銀針忽然從酒杯口探入,在酒杯里靜置。

        “還真是改不了這毛病?!蔽覔u搖頭,苦笑,兀自呷了口酒。

        “真的是抱歉啊,戲墨兄?!绷嘱L清說歸說,還是將銀針在酒水中攪了下,稍稍等待一會兒,見銀針未有異常,他熟練地以絹布擦拭、包裹,藏入袖口,臉上看不到一絲愧疚之色。

        事實上,認(rèn)識林鯨清以來,對于他的這一行為我早就司空見慣。無論菜肴或是米飯,入口前他總要拿出銀針驗毒,酒水就更過分了,每斟一次都要重新查驗一遍,這也是為什么在京城這么多年,他結(jié)下的仇家不少,真正稱得上朋友的卻只有我一個。

        雖說,第一次在酒席上見他這德行,我差點掀桌走人,想起那桌菜是我掏的銀子,忍住了。

        “其實,用銀針驗毒的意義是不大的。”我說,“通常也就能驗出砒霜,這世上可還有好多厲害的毒藥呢?!?/p>

        原本想給林鯨清補堂草藥課,不料他慢悠悠說了句:“我知道?!?/p>

        “就像每餐飯前向碧霞元君禱告一樣,在最初或許是為某件具體的事情祈福,日復(fù)一日,也就成為了習(xí)慣,不做好像缺了什么?!绷嘱L清道,眉目舒展朝我笑了笑。

        嚯,原來他都懂。

        自從林鯨清的曾祖中毒去世,為防后人重蹈覆轍,林家便立下了這甚是奇葩的驗毒家規(guī),上到一家之主下到管家傭人,銀針皆是隨身攜帶。后來盡管家道中落,這一家規(guī)仍舊被保留下來,林鯨清說,小時候忘記驗毒,要被竹簽打手心的。

        每次想象林家餐前,眾人其樂融融地將銀針探這探那的,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不過,林家后來真的再沒有人因中毒非命,比如林鯨清的祖父,是邊洗腳邊吃蘋果時,被蘋果噎死的——萬幸林家沒有因此禁止族人洗腳或吃水果。

        “行行,只要嫂夫人沒意見?!蔽艺f,和林鯨清舉杯相碰對飲了一杯。

        “她會有什么意見?!绷嘱L清抹抹嘴,“她但凡有些主見,這日子過得倒也有些滋味了?!?/p>

        我打著哈哈,和稀泥道:“你倆何時生個娃娃,我也好討杯滿月酒喝?!?/p>

        “有了孩子,怕是更不可能納妾或是偷情了?!绷嘱L清說。

        怎么又把話茬子扯回來了?

        “夫婦之間的關(guān)系,孩子口中不說,其實都看在眼里的,納妾什么的,雖說好漢才娶九妻,對孩子影響可不小。”林鯨清摸著眼皮,打了個哈欠道。

        “這話居然出自你口,真讓我意外。”我摸著下巴,為這句難得的正經(jīng)話干了一杯。

        “本來就是嘛。”林鯨清說,“小敏最近要照顧蟾之,我們哪有空閑去想這些?!?/p>

        林蟾之是林鯨清的親弟弟,今年該是有十五歲了。我與他過去見過幾面,這少年頭腦先天有些木訥,每次和他搭話都是愛理不理的。

        “蟾之之前不是由管家老顧照顧么?”我疑惑道,“怎么還要嫂夫人費心?”

        “總還是小敏要細(xì)心一些?!绷嘱L清道,“蟾之最近生了怪疾,臥床不起,小敏得端茶送水照顧著,一步都走不開?!绷嘱L清臉上終于閃過一絲憂慮。

        “沒請郎中瞧瞧?”

        “請了,都是束手無策,吃了藥也不見好轉(zhuǎn),連床都下不了?!绷嘱L清說,“啊,這不,我來找蘇兄你幫忙了?!?/p>

        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蟾之具體有什么癥狀?”

        “像是熱疾,渾身發(fā)燙使不出力氣,卻又不是傷寒所致,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只能進(jìn)些米湯?!?/p>

        “發(fā)病前,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嗎?”我問,“事先說明,我可沒有把握比那些郎中高明多少?!?/p>

        “沒異常啊,五天前我保完一趟鏢空閑在家,便帶蟾之去后山游玩,期間蟾之撿到一只白玉瓶子,當(dāng)場臉色慘白,回家后就熱疾不起,睡著后還伴有夢囈。”林鯨清回憶道。

        “白玉瓶子?怎樣的白玉瓶?”

        林鯨清雙手比劃著說:“挺普通的那種小瓶子,長半寸不到吧?!?/p>

        “是這樣的么?”我起身,走到藥柜前,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白玉瓶,瓶口還塞著紅布。

        “這是什么?”林鯨清不解道。

        “藥瓶,現(xiàn)在里面放的是川貝粉,蟾之撿到那只就不得而知了?!蔽艺f。

        “哦,就是說,也會用來放毒藥?!?/p>

        “毒藥?”

        “撿到瓶子后,蟾之說過幾次夢話,模模糊糊的,但重復(fù)的總是那么幾句?!欢ㄊ菈?,‘爹是我害死的?!绷嘱L清微蹙起眉頭,“蟾之說,爹,是他在夢里毒殺的?!?/p>

        “夢里?”

        “蟾之三年前曾做過一個夢,夢里有人給了他一只玉瓶,告訴他,那是瓶仙藥,令家人和睦的仙藥。”林鯨清說。

        “然后,在夢里,他把仙藥給了你們父親服用?”我連忙問。

        “蟾之一直以為,那只是個夢?!绷嘱L清頭,面無表情道:“現(xiàn)在,這只夢里的玉瓶真真實實出現(xiàn)了?!?/p>

        馬車行駛在平坦的道路上,偶爾能聽到策馬的鞭聲,每一下都伴隨著洪亮的馬嘶聲。我從車簾往外看,剛下過雨,天空卻還是灰蒙蒙的,整個世界仿佛都罩在淡淡的煙霧里,又像一幅弄濕暈開的畫卷。

        一切的一切,都是霧蒙蒙的,我的腦子,仿佛也被濃云環(huán)繞。

        距離大行皇帝駕崩已過了半年,左飲寒含冤辭官也超過三月,或許打擊太大,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緩過神來,猶如置身夢中。

        我輕撫袖口里那本《戲墨筆記》,粗糙的封皮竟是那么陌生。半年來,原本隨身不離的它被我束之高閣,置入蓄物箱里不見天日。筆記里那些由我親手記載、與左飲寒一同經(jīng)歷的奇異案件,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情,沒有一點兒真實感。

        我將筆記擱在盤起的腿上,癡癡地看著它。那些遙遠(yuǎn)的記憶,仿佛要隨著車廂的顛簸,從書本里傾瀉而出。

        “你呀,是應(yīng)該尋個姑娘了,不然遲早成個呆子?!绷嘱L清背靠著車廂,舒服地支起右腿,“我景逸苑那邊識得幾個歌姬,你看……”

        “現(xiàn)在討論蟾之的事情比較重要吧?”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思緒也從追憶中收回,“我還是有很多疑問想要問你。蟾之說父親被自己毒死,可我記得,老爺子似乎是……”我踟躕了,不知道該不該提。

        “路途中墜崖而亡?!币娢疫t疑,林鯨清補充道,“沒事,都過去三年了,早已接受了。”

        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林侗老爺子喝了兩大碗燒酒,與家人用完晚餐后,驅(qū)馬趕回鏢局。行到郊外春茗山時,因為雨天路滑,加之山勢陡險,連人帶馬不幸墜崖身亡,縣衙趙捕頭帶領(lǐng)十多名捕快,搜了一天一夜才在山澗找到老爺子的尸身,已被野獸啃得不成人形,

        “既是意外身亡,何來毒藥一說?”

        “爹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大家子的張羅,都要仰仗爹?!绷嘱L清稍稍坐正,“他是鏢局的鏢頭,團練、走鏢自然繁忙,平日與我們聚少離多,這些,我和娘親都能理解?!绷嘱L清說,“可是,蟾之不能忍受,看著娘親整日獨守空房,他將一切罪責(zé)推給了爹。”

        “小孩子能這么敏感?”我奇怪道。

        “有時候比大人更甚?!绷嘱L清說,“我印象里,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主動和爹說話了?!?/p>

        林鯨清點點額頭:“蟾之先天這里有障疾,正因為此,娘親打小帶他在身邊,蟾之對娘親的感情可想而知。后來娘親得病,到藥師堂瞧病,也是帶著蟾之一起,他對爹的感情就淡薄了許多?!?/p>

        “藥師堂?王家的藥師堂?”我問道。王家行醫(yī)已逾百年,妙手回春醫(yī)術(shù)高超,在京城早已家喻戶曉。王家的藥師劍法更是享譽天下,與牟家劍法合稱快劍雙壁。牟家長劍以凌厲著稱,而藥師劍平日卻是挾藏于長袖中,收發(fā)、攻防于一瞬間,變幻莫測。只是,王家的醫(yī)術(shù)和劍法一樣,每代單傳長子一人,勢單力薄,這也是王家至今還未能成為與四大世家同等量級家族的原因。

        “是啊,娘親有胃心痛的毛病,只有王家的藥能夠緩解?!绷嘱L清微低下頭,“可是,治標(biāo)不治本,父親死后,她悲傷過度,不久也撒手人寰?!?/p>

        說著,行路速度緩緩慢了下來,馬蹄聲變得疏離。

        “蟾之的夢,也就源自于此。夢中,娘親去王家看診?!绷嘱L清接著道,“蟾之則在藥師堂外的柳樹下玩耍等娘親出來。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那人美艷極了,就像仙子一般。仙子問蟾之,為什么是他陪著娘親看病,而不是爹……”

        夢里的蟾之,心中對父親的不滿達(dá)到了頂峰,不過,他只是垂著頭繼續(xù)玩耍,并沒有理睬問話的仙子。而接下來,仙子卻笑了笑,如實說出了林家的情況,以及蟾之對父親的埋怨之情。

        “這里有一瓶仙藥,只要悄悄放幾滴進(jìn)你爹的杯子里,他就會回心轉(zhuǎn)意,整日陪在你娘和你的身邊?!眽糁校侨藦膽牙锬贸鲆恢挥衿?,交到蟾之手里。

        “夢里的玉瓶,就是你們在后山撿到的?”我忍不住想要把這個故事,重新記錄到筆記里。

        “是的?!?/p>

        “然后,蟾之真的照那人所說的……將仙藥倒入了……當(dāng)然,我說的是在夢里。”

        “嗯……”

        馬兒一聲長嘶,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绷嘱L清說,“進(jìn)屋再說吧。”

        青磚、灰瓦,青灰色的林府大門上,掛著兩只白皮的燈籠。燈籠皮很薄,仔細(xì)看還有些泛黃、破損。清風(fēng)襲來,燈籠隨風(fēng)搖曳,像勉強掛在枝頭上的兩只枯萎的枇杷。

        我讓雇的車夫在門外等候,跟隨林鯨清走入四合院。林府的大門開在東南角上,東南為巽,是為生氣之門。四年前,恰逢林侗老爺子五十大壽,我被邀來喝過一次壽酒,那時候的林府高朋滿座,祝壽的隊伍繞著門前的照壁整整一圈。

        而如今,門前僅有一個微駝著背,滿臉皺紋的老者在擦拭著斑斑駁駁的照壁。我認(rèn)出那是管家老顧,朝他點點頭,他表情漠然,可能并沒認(rèn)出我。

        林府的正房在北面,林鯨清徑直走進(jìn)西廂房。西廂房窗外糊著綠色冷布,里面施著卷窗,像是剛換上去的,色澤正鮮。

        兩張羅漢床,一大一小,靠著東西兩墻而置。較大的床上,躺著個圓臉少年,面色通紅,雙目緊閉,呼吸濃重。

        “還是沒有好轉(zhuǎn)么?”林鯨清憂慮地望著自己的弟弟,詢問身邊一位身著對襟衫、梳著假髻的女子,她正小心翼翼地彎著腰,替羅漢床上的林蟾之換降溫的絹布。

        “鬧了一個清早,晌午勉強喝了點米粥,后來又給吐了,現(xiàn)在好歹睡著了……”這婦人自然是林鯨清的妻子梁玉敏,盡管已為人妻多年,不施粉黛的她,仍有股說不出的風(fēng)韻。

        林鯨清點點頭,俯視弟弟的臉,目光閃動,伸手慢慢拉上被毯,替他蓋住露出的肩膀。

        梁玉敏見到我,微微低頭行禮,走出西廂房,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帶起一陣清香。

        “裙子要是再鮮艷一點,會讓男人更有感覺不是么?!绷嘱L清忽然湊到我耳邊,說了這么一句。

        我這才注意到梁玉敏穿的是一件素色的挑線裙,視線往下降的時候,臉頰一紅,我趕緊抬起頭。

        “這可是嫂夫人啊,有這么調(diào)侃自己妻子的?”我唯恐吵醒林蟾之,輕聲道。

        “事實嘛。”林鯨清說,“好了,快給蟾之看看病。”

        我輕輕掀起蓋在林蟾之身上的被毯,準(zhǔn)備替他號個脈。誰知一打開被毯,一本翻開的薄皮畫冊就在林蟾之身旁,畫冊上的內(nèi)容不堪入目,竟是本春宮圖。

        “啊,原來在這里。”林鯨清抄起畫冊,隨手翻了幾頁,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好像在翻看賬本。

        “你弟弟的床上怎么會有春宮圖!”我拼命壓低聲音。

        “蟾之身邊離不開人,晚上得我陪啊,不看這些怎么熬。”林鯨清說。

        “所以屋里另一張床是你陪夜時睡的?”

        “我在就我陪咯,晚上蟾之經(jīng)常醒來,只能坐在床邊候著,睡不好的。不過時常出鏢的原因,小敏陪的時候更多?!绷嘱L清說,忽然把春宮圖往我胸口一塞,“一個人很寂寞的,看這個心情會不一樣些?!?/p>

        “誰要看這種?!蔽野褕D冊遞還給林鯨清,俯身將手指搭在林蟾之的手腕上。

        脈宏而有力,卻是洪脈之象,內(nèi)熱邪灼難以平息,又不像傷寒所致。

        號脈還未完成,林蟾之重重地翻了個身,嘴里念念有詞,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蟾之……”林鯨清再次替他蓋好被褥。我示意讓林蟾之休息,與林鯨清緩步走出西廂房。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蟾之是心???”沒等我開口,林鯨清說道。

        “多半是這樣了。其他郎中也這么說?”

        “嗯,看來癥結(jié)還在那只白玉瓶?!绷嘱L清喃喃道。

        我倆穿過回廊,徐步走入前堂的會客廳。見我們來到,梁玉敏端著托盤走出,將茶水放置在八仙桌上,請我們飲用。

        自從林侗老爺子死后,林家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只剩下老管家老顧。老顧忙不過來的時候,雜事便全到了梁玉敏身上,好在她出身鄉(xiāng)野,對此沒有怨言,一切都是逆來順受。

        張羅好茶水,梁玉敏默默離開,我注意了一下,她是回到西廂房里,繼續(xù)照看林蟾之去了。

        “就是這只玉瓶,你看?!绷嘱L清從會客廳東墻邊的方角柜里找出一只白色玉瓶,遞給我。

        不出我意料,這白玉瓶與其他玉瓶并無差異,大小不足我半個手掌,瓶身上有些暗紅的痕跡,像是干了許久的血跡,瓶身上還有數(shù)道裂痕,似乎曾被摔過。

        玉瓶是空的,我瞇起眼睛細(xì)看,內(nèi)壁上稍微有些米黃色如水般的印記,卻無法辨認(rèn)出曾裝過什么。

        “蟾之大概就是通過瓶身上的某些痕跡,確定這就是他夢中得到的瓶子吧?!蔽覍⒂衿糠诺桨讼勺郎?,“這么說來,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個夢,是真實存在的事實?!?/p>

        林鯨清不語,若有所思。

        “即是說,那并不是夢,真有人把仙藥給了蟾之,而蟾之聽信那人的話,釀成了大禍?!?/p>

        “你是說,我爹因為毒發(fā),才會連人帶馬從山澗摔下……”

        “是的,那并不是意外?!蔽彝评淼?,“事發(fā)后,蟾之可能也意識到那瓶仙藥——實質(zhì)上是毒藥,是他毒死了父親。為了逃避罪責(zé),他將裝藥的玉瓶遺棄,就像它從未出現(xiàn)過,緊接著,下意識強化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不是真實的?!?/p>

        “直到……我?guī)ズ笊剑种匦掳l(fā)現(xiàn)玉瓶……”林鯨清呢喃自語,“會是誰,把毒藥交給蟾之,教唆一個孩子犯下如此罪過呢?”

        是的,蟾之本是無辜的,罪魁禍?zhǔn)?,是利用孩子犯下罪行的人?/p>

        “那個人,一定對林家的情況有所了解,才能說中蟾之的心事,誘導(dǎo)他毒害林老爺子?!蔽也话驳卮曛终啤?/p>

        “我想不出。”林鯨清搖搖頭,“我們在京城再無親人,老家鄆城人更是不來往。要算上之前的仆人丫鬟,那就海了去了。”

        林鯨清送我到門口。

        金烏西墜,漫天的云霞仿佛被火燒過一樣,在天空中留下道道碎金般的印跡。

        “蟾之的事,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我想明早走一趟爹過去任職的鏢局,查查當(dāng)時的仇家?!绷嘱L清說。

        “也好,有情況記得招呼一聲,能幫上忙的,我在所不辭?!蔽艺f。

        林鯨清笑笑,拍拍我的肩膀,突然從袖子里變出那本春宮畫冊,說道:“這本冊子,你還是拿去看吧,你真的需要?!?/p>

        “還是免了吧。”我啞然失笑,推辭道,“有蟾之這檔子事,我的筆記得重新張羅了?!蔽颐觥稇蚰P記》,撣了撣封皮。

        “那好吧?!绷嘱L清說,作了個揖后,轉(zhuǎn)身回府。

        就在我撩起車簾,打算進(jìn)入車廂返回戲墨軒時,之前在照壁前忙碌的老顧忽然從身后叫住我。

        “蘇公子留步,隨老漢來?!笔菹鞯睦项櫫Φ赖共恍。罩业谋郯?,直將我拽到府門旁的墻角邊。

        “你認(rèn)得我?”我有些意外。

        “怎么不認(rèn)得?蘇公子,你是左飲寒大人的朋友吧?老爺大壽時,你是和左飲寒大人一起前來的,老漢我是看到的?!崩项櫳窠?jīng)兮兮朝府門里望了一眼,見沒有人出來,低聲說道,“怎么左大人今兒沒來?”

        “他……他有事脫不開身?!蔽蚁咕幜藗€由頭。

        “哦哦,不礙事,你來就成。你是來查老爺?shù)氖掳??我看少爺拿那只玉瓶給你看了?!崩项櫿f。

        “算是吧……”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崩项檮尤莸?,“你和少爺先前不是在聊,那個教唆小少爺?shù)哪缓蠛谑謫??你一定要去查查王家,藥師王家?!?/p>

        合著這個老顧,之前一直在屋外偷聽。

        “有些話,少爺不相信,也不方便對你說,可是老漢我,卻是看得多了。”老顧說。

        “顧老,你到底想說什么?”

        “夫人,當(dāng)時可能在外面偷漢子。”老顧信誓旦旦道。

        “夫人?你說的是……鯨清的母親?”我驚道。

        “是啊?!崩项檱@氣道,臉上的皺紋深了許多,“夫人比老爺小了十多歲,老爺又常常不在家里……”

        “顧老,這種話可不能胡亂猜測?!蔽掖驍嗟?。

        “老漢哪里敢胡說?”老顧唾沫星子沾染到白色的山羊胡上,“你想,得個小小的胃疾,哪里用得上幾次三番到藥師堂去瞧???這一瞧就是一年,每月都要去上四五趟?!?/p>

        “你家夫人看診,每次都帶上蟾之,誰偷情會帶上自己的兒子同去?”我不屑道。

        “小公子哪里懂得這些?”老顧說,“再說,夫人每次都讓他在藥師堂外邊等,再明顯不過了吧?!?/p>

        老顧把粗糙的手掌攏在嘴邊,說道:“蘇公子,我告訴你,給夫人瞧病的雖是個和老漢我年齡相仿的老頭,但老頭身邊跟著個年輕的公子,一雙招子緊緊盯著夫人……好幾次夫人離開,也是那公子送夫人出門的,夫人的馬車都行出老遠(yuǎn)了,這小子還目送著呢。”

        “這都是你親眼看到的?”

        “老漢我不放心,悄悄跟隨過夫人到藥王堂,親眼瞧見的。”老顧說,像是想起什么,“對了,有一次,老漢我跟蹤夫人到王家,卻瞧到老爺……老爺他藏身于藥師堂側(cè)門外,不時朝藥師堂門口窺探,原來不僅老漢我,老爺也早對夫人生出疑慮?!?/p>

        “真有這種事情?”

        “有半句假話,老漢我下輩子不投人胎!”老顧發(fā)誓道,“而且,之前聽蘇公子和少爺聊老爺中毒的事情,簡直是荒謬,老爺壓根不曾中毒?!?/p>

        “衙門仵作潘大爺替老爺驗了尸,沒有半分中毒跡象!”老顧一字一句道。

        我坐直身子,整理這一天來混亂的思緒。

        車廂里很昏暗,明明聽到行進(jìn)的車輪聲,卻好似寸步難行。我被困在一個奇特的空間里。

        按照老顧的說法,林老爺子的死因就是普通的墜崖。只是這次墜崖,卻又算得上一次突發(fā)事件。

        據(jù)說林老爺子出行前一日,跟了他六七年的坐騎正值發(fā)情期。林老爺子也沒留意,仍舊放它到后山吃草,坐騎與后山的野馬起了沖突,回到馬廄里血淋淋的,渾身都是被撕咬的傷口。

        愛騎受傷,林老爺子很憤怒,提弓到后山射殺了數(shù)十匹野馬。不過,他的坐騎還是沒能熬過這一關(guān),當(dāng)晚死在了馬廄里。馬廄是老顧照看的,這一狀況還是挺讓他意外的,畢竟當(dāng)時這匹馬只是受了皮外傷,本不至死。

        這一狀況,導(dǎo)致林老爺子第二天出行,只能換騎另一匹馬。那是一匹不久前從馬市里選來的紅鬃馬,性子極烈不好駕馭,最重要的,它似乎還未認(rèn)林老爺子為主人。

        “騎這樣的馬,出事也就沒什么奇怪的了?!蔽易匝宰哉Z,仰頭嘆出一口氣。況且,老顧還拍著胸脯保證,仵作驗尸林老爺子并未中毒。

        老顧口中的仵作潘大爺,是這一行當(dāng)?shù)臋?quán)威。更要命的是他另一個身份——我的授業(yè)恩師,我一身醫(yī)術(shù)全是他給啟蒙的,而我再清楚不過,就是四季顛倒了,潘大爺也不會看岔眼。

        這也說明,我之前關(guān)于蟾之夢境的推理,被全盤否定了。

        “?。 蔽铱鄲赖赜秒p手揪住頭發(fā),心里想的卻是——當(dāng)初應(yīng)該向林鯨清借那本春宮冊子的。

        第二天,我一早租來馬車前往藥師堂。

        藥師堂坐落于京城東南方,背靠著涼億山。涼億山又名鹿龍山,山中多野鹿和毒蛇,故名。我幼時與發(fā)小爬山,曾在那里被蛇咬過,好在及時送到藥師堂就診,這才保住小命。

        那位有親人在藥師堂當(dāng)值的發(fā)小丁楠,就與我在同一車廂里,一刻不停地磕著瓜子,一粒接一粒,抬手間飽滿的瓜子只剩下兩片薄皮。

        丁楠是個胖子,胖到坐在馬車?yán)镟竟献佣紩沽鳑驯?。但?dāng)我到綢緞莊去找他,他二話不說,便決定隨我走一趟。

        說來矛盾,這么個胖子,卻有著疾風(fēng)般的雙掌,一套七十二路清綿掌法,曾打得鐵掌幫長老無還手之力。然而,他卻笑稱,這雙快手,是從小嗑瓜子練就的。

        聽丁楠說,自己的叔叔這些年已經(jīng)做到藥師堂的掌柜。有這層關(guān)系,我自然放寬了心。

        結(jié)果卻是我和丁楠連藥師堂的大門都沒進(jìn)去,被丁楠的叔叔丁掌柜親自攔了下來,告知:需要預(yù)約名帖。

        丁掌柜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一臉的絡(luò)腮胡修剪得很漂亮,與矮胖的丁楠相映成趣。

        在丁楠的游說下,丁掌柜還是沒有放我們進(jìn)入藥師堂,更別提見到王崇希了。我只能另想計策,希望丁掌柜幫忙弄來林夫人的藥案。丁掌柜想了想,約我們午后望月樓碰面。

        我和丁楠在望月樓喝茶消磨了半天時間,期間,他已經(jīng)解決掉了兩條醋魚。

        正午的時候,丁掌柜才慢悠悠走上二樓,到我們的桌前坐下,我趕緊招呼店小二上菜。

        望月樓以西湖醋魚和每月的望月比武聞名,更重要的是,離藥師堂有幾十里路程,丁掌柜讓我們到這里等他,自然有避嫌之意。

        “你要林夫人的醫(yī)案做什么?”才剛坐定,丁掌柜便開門見山道,將一張寫滿字的宣紙反面朝上,拍在桌案上。

        “不瞞您說,林家大公子林鯨清是我的好友,他出鏢在外,我正是受了他的委托,來拿林夫人的醫(yī)案存檔。”我說,“具體作何所用,我也沒有多問。”

        “既是名正言順之事,何必托這小子幫忙,糊弄誰呢?”丁掌柜瞪了一眼丁楠,他正夾了一塊魚肉往嘴里送。

        “戲墨,你還是說實話吧。”丁楠咀嚼著,臉頰上的肥肉也跟著蠕動著,然后,幽幽地吐出一根魚刺。

        “好吧。我也是一家藥鋪的老板,在城郊開了一家名叫戲墨軒的藥鋪?!蔽艺f,“昨日和林家大公子聊起林夫人的胃心痛,他說只有藥王堂的方子可醫(yī)。我實在奇怪,到底是什么病癥,尋常醫(yī)者竟都束手無策?!蔽椰F(xiàn)編了一個理由,畢竟林夫人這檔子事,實在難以開口。

        “藥王堂醫(yī)術(shù)無雙,只有它能醫(yī)的病多了去了?!倍≌乒駬崤橆a上的絡(luò)腮胡,壓在藥案上的手掌卻沒有松開的意思,“這藥案上可是連藥引子都細(xì)致地寫上的,不開出些條件,怎能輕易向外人泄露?!彼幸庠谳p易二字上加了重音,等我的反應(yīng)。

        “那些藥引子,肯定是一串看不懂的狂草吧,你只要不解釋,對于我就是天書,怎么會泄露?”我說。

        “那就失陪了。”丁掌柜見我無誠意,收起藥案揣入懷中,起身就要離開。

        我轉(zhuǎn)向丁楠,希望他給予一些幫助,誰知他一門心思在佳肴上,無動于衷。

        原以為事情要黃,本欲離去的丁掌柜,卻又猛然坐下,矮身趴在桌面上,一臉惶恐的樣子,與先前那副桀驁的樣子大相徑庭。

        我循著丁掌柜的視線看過去,三位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哥正緩步上樓,為首的青年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頂髻上穿著根雕刻精美的白玉簪子,一襲整潔的白色袍服更襯得他容貌出眾。只是臉色不佳,眼眶發(fā)黑,臉孔上看不到一絲表情。

        “這不是藥王堂少主王崇希么?!蔽艺f。去年在北國辦藥材時,我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早聽說王家少主相貌堂堂,當(dāng)時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和現(xiàn)在一樣,他全程低著頭不搭理人,寡言少語,為人很是清高。

        “千……千萬別叫主人瞧見我,否則又要生疑了。”丁掌柜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這家伙背著王家,到底干了多少吃里扒外的勾當(dāng)啊。

        我坐到丁掌柜對面,挺直了身子幫他遮擋。見我這么做,丁楠也忽地湊近,左肘托腦袋,用碩大的身軀掩護(hù)自己的叔叔。不過,另一只手上的筷子卻仍沒有消停過。

        三位貴公子只是踱步經(jīng)過二樓大廳,便往東面的閣房走去。

        “王家之主不是王采石老爺子么,怎么你叫這青年主人?”我問丁掌柜。

        “你這都不知?老爺一年前把家業(yè)托付給少主,自己去過閑云野鶴的日子了。”丁掌柜委著身子,視線隨著王崇希的行進(jìn)路線,緩緩移動,“王家到這一代,只有少主這一嫡出男丁,從小被慣得厲害,脾氣古怪,對下人也沒耐心?!倍≌乒裾f,從他這副耗子見了貓的模樣,就能推測出自從王崇希持家后,定是斷了他不少財路。

        “三年前替林夫人瞧病的,可是王采石老爺子?”我問。

        “當(dāng)然,瞧病向來是老爺親力親為。”丁掌柜說。

        “那你家少主呢?”

        “每有行診,少主都是陪在左右,替老爺做一些謄寫抄錄?!倍≌乒裾f。

        我明白了,倘若老顧說的是真話,戀戀不舍目送林夫人遠(yuǎn)去的,很可能便是這位王家少主,如今藥師堂的主人。

        “王家單傳嫡出男丁,要是一代并無男丁,該怎么辦?”

        “那豈不是好事?家業(yè)旁落到他身邊那幾個隨和的表兄弟手中,我也不必忍受少主的古板了?!倍≌乒裨掍h一轉(zhuǎn),對我道,“你這娃娃倒也算仗義,我這藥案就折價二百兩給你了?!?/p>

        “二百兩?一支天山百年老參也沒這么貴啊……”我驚道。

        “還嫌貴,這已經(jīng)是半價!”丁掌柜提高了聲音,顯然因為王崇希已經(jīng)走遠(yuǎn)。

        “丁掌柜,我從未想過這藥案還需要收購的?!?/p>

        “行,那恕我告辭?!倍≌乒裢ζ鹆搜?,也沒搭理丁楠,快步走下望月樓。

        這次是再沒有回來。

        “戲墨,真是抱歉,沒想到我叔這幾年變化這么大?!倍¢K于開口,手上的筷子不知何時已擱在一旁。

        “也怨我,一開始沒說實話。有些秘密,牽扯到他人家世,我實在難以啟齒。”我說。

        “就算你說了實話,也無濟于事。”丁楠說,“最好的辦法,是趁著王崇希進(jìn)來之時,要挾我叔交出藥案?!?/p>

        我垂頭笑笑,這一方法當(dāng)然在我腦中閃現(xiàn)過,但威脅之事,是我做不出的。

        正當(dāng)我以為這半天的尋訪將付諸東流時,丁楠手伸入袖中,將一張折成四疊的宣紙推向我。

        “你的快手!”我大為欣喜。一定是之前他替丁掌柜掩護(hù)時,順手牽的羊。

        丁楠撇撇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拿起筷子又開始向菜肴進(jìn)軍。

        我打開藥案,果然,藥方上盡是些歪歪扭扭的奇怪文字。好在病理處字跡分明,可以輕易知曉病狀。

        通俗點說,林夫人的胃心痛,是胃部脈絡(luò)性出血所致。這的確是足以致命的病癥,在尋常郎中手中,怕是拖不過半個月,而林夫人卻一直存活到林老爺子去世,可見藥師堂醫(yī)術(shù)之絕倫。

        我沉默,手指下意識在桌面上敲擊著。

        這種病,林夫人每月多次去藥師堂看診也就不奇怪了。然而,每次看診的時候,王崇希的確是相伴在側(cè)……

        王崇希年少英俊,林夫人雖然年近不惑,卻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美人,一來二去,產(chǎn)生情感也無可厚非。

        那么,這個時候,林侗老爺子,便是兩人之間最大的障礙,更何況據(jù)老顧說,林老爺子對此似乎已經(jīng)有所察覺。

        如果說,將“仙藥”交給王蟾之,教唆他毒殺林侗老爺子的人,是王崇?!意獾溃X子里的線索忽然排成一條直線。

        最終的線索點,還是落在了林老爺子中毒一事上。

        只要能證實林老爺子確有中毒跡象,一切,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送丁楠回綢緞莊后,我讓車夫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著城北縣衙而去。

        斜陽被濃云覆蓋,陽光熹微,如水般平和、溫柔地灑落在街道上。

        因為之前協(xié)同左飲寒辦案的緣故,縣衙的衙役們早已與我熟識。見我來到,在縣衙外乘涼的捕快張大哥立刻迎了上來,寒暄過后,我請他進(jìn)去通報,我有事要見仵作潘大爺。

        未幾,一身便裝的潘大爺抽著旱煙踱步而出。

        “恩師?!蔽夜碜饕镜?。

        “戲墨,今天怎么有空來我這兒?不進(jìn)去坐坐?”潘大爺年逾古稀滿頭銀發(fā),腰桿卻是筆直的,枯枝般的手有力地握著旱煙,很難想象就是這雙手,曾替萬千無法言語的被害者,還原出事件的真相。

        “不了,恩師,戲墨有一事求問。”

        “什么事?”

        “你還記得三年前,林侗鏢頭墜崖一事么?”我問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有印象,卻記不大全了?!迸舜鬆敵榱丝跓?,“怎么了?”

        “戲墨今日調(diào)查一案,卻是與林老爺子之死有關(guān)?!?/p>

        “哦,這樣。不如,你隨我進(jìn)去調(diào)卷宗看看吧?!迸舜鬆斦f。

        “戲墨一介布衣,怕是不方便吧。”我猶豫道。

        “你呀,有時候就是過于迂腐?!迸舜鬆斦f,“那你在外面等著,我進(jìn)去看一眼就回來?!?/p>

        “有勞恩師?!?/p>

        一盞茶功夫,潘大爺從衙門走出,除了隨手不離的旱煙外,胳肢窩里還夾著一份卷宗。

        “喏,你自己看吧,不礙事的?!迸舜鬆敯丫碜谶f給我。

        “這……”

        “我讓你看,你看就是了。”潘大爺?shù)暮禑熐迷诘厣?,咚咚作響?/p>

        我趕忙接過卷宗。

        林侗老爺子出事,是三年前的五月初八,趕去行鏢的途中。在山澗找到了他的弓矢羽箭,其他的遺物,除了貼身玉佩外,還有一柄銀色短劍,以錦布包裹,藏于胸口。

        “林侗老爺子以百發(fā)羽箭和排山掌法馳名江湖,為什么隨身會帶著一柄短劍?”我不解道。

        “近身肉搏之時,羽箭和掌力怕是不及刀刃吧?!迸舜鬆斦f。

        我皺皺眉,繼續(xù)往下看。

        卷宗上記載的林老爺子死亡原因是墜亡,尸身在山澗曾遭受野獸撕咬,面部、四肢有殘缺。

        重要的,是后面七個字。

        通體無中毒痕跡。

        林鏢頭雖然尸首受損,腸、胃、肝臟等內(nèi)器卻是保全的,若是被毒害,必將侵染脈絡(luò)、內(nèi)臟,然而,他周身并無中毒跡象。

        并無中毒……

        終于,經(jīng)過這些天的走訪、調(diào)查,一切,還是回到了原點。

        我忽覺暈眩,險些站立不穩(wěn),多虧由恩師在旁,一把扶住。

        “戲墨,怎么了?”恩師擔(dān)心道。

        “沒……沒事。”我說。

        我知道,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能破解這個難題。

        齋冷山莊,左飲寒。

        挑戰(zhàn)讀者:各位看官,如上,所有線索均已給出,請根據(jù)線索,推理出林蟾之夢中毒殺父親的真相。

        “所以,就像玩蹴鞠一樣,最后難題還是踢到了我這里?!弊箫嫼尤灰恍Γ眯揲L的手指觸了觸鼻尖,不時瞅一眼手上的《戲墨筆記》。

        梳著束發(fā),面如冠玉的左飲寒與我年齡相仿,卻天生生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總會顯出兩只酒窩,叫人頓生親切之感。

        “我都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不然也不會來找你。”我說,“詳細(xì)的情況我都記在筆記上了,你這次無論如何也得幫這個忙。”

        “況且,解決疑難事件,本不就是你的興趣嗎?”我看著他,憨笑。

        “好像有點意思了?!弊箫嫼Φ?,視線開始長時間停留在筆記上。

        “蟾之的事情,還請左莊主施以援手?!币慌缘牧嘱L清也說道。

        此時的我們,正在齋冷山莊東廂院的首閣,莊主左飲寒臥房里。時值晌午,左飲寒的臥房中通明透亮。羅漢床被擺在東南方,屋子正中放置桌案一副,我和林鯨清就坐在桌案前的兩只圓背交椅里,期待地望著左飲寒——跪著的左飲寒。

        左飲寒身著一條白色斜襟大袖衫,邊緣鑲著深紫色的錦緞,頭頂一塊潔白的方巾。一派儒生打扮的他,跪倒在鵝黃色的蒲團上,翻看著我?guī)淼墓P記。

        據(jù)說,左飲寒昨日與晨曦老人對弈,沉迷于棋局之中的他錯過與尤家之主的會面,老夫人才罰他跪地三天。左飲寒雖然孝順,卻也不傻,弄來蒲團墊在膝蓋下,便是一十三天,也不發(fā)愁了。

        “嗯嗯……好像有些頭緒了?!弊箫嫼H上筆記。

        “你都看完了?”我咋舌道。

        “沒呢,留在路上慢慢看吧?!弊箫嫼炝藗€懶腰,起身道,“走開一兩個時辰,老夫人該是察覺不了。

        “武泰,拿我名帖來?!?/p>

        門外應(yīng)了一聲,不一會兒,一個豹眼紅發(fā)的青年進(jìn)屋恭敬地遞上一張方形名帖:

        齋冷山莊莊主。

        前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左飲寒。

        車廂里本有些暗,左飲寒撩起簾布將它綁在束扣上,明亮的陽光就照射進(jìn)來。

        因為左飲寒正在研讀我的筆記,盡管我心里有無數(shù)的問題,還是沒有去打攪他。這樣的氛圍或許讓林鯨清覺得有些悶,他又摸出那本春宮冊子,一臉嚴(yán)肅地翻看起來。

        “額,你現(xiàn)在一定要看嗎?”我用手肘捅了捅林鯨清,企圖制止道。

        “林兄也喜歡閆茗的畫冊?”左飲寒忽然出聲,目光落在林鯨清手中的春宮圖上。

        “左莊主也知道閆茗?”林鯨清如遇知音。

        “豈止知道,連同你手中這本,他的《春去也》三芳圖,我可是重金從蜀地求購而來的,還是成化十一年的好本子?!弊箫嫼媛兜靡庵?。

        “哎呀,那可是傳世的本子??!”林鯨清說,“在下當(dāng)初都快把潘琉街跑穿了,才買到弘治年間的本子?!?/p>

        “哈?”我一臉茫然。

        這兩位仁兄就這樣討論了一路奇特口味的畫冊,我全程沒有插嘴的余地。

        “這次的案子,真的能行嗎?”一炷香時間后,我終于忍不住打斷兩人。

        “哦,也是啊,你不說我?guī)缀跬浟?,關(guān)于這次的事件,我有話要問林兄?!弊箫嫼?。

        “左莊主請說?!绷嘱L清終于將畫冊放到一旁。

        “林兄的劍法,與王家藥師劍比起來,孰強孰弱?”

        “在下曾在一年半前的望月比武中,與藥師堂現(xiàn)任主人王崇希交手。”林鯨清說,“藥師劍的迅疾,超出了在下的想象,十招之內(nèi),我已然敗了?!?/p>

        “若是偷襲,你有幾成把握取勝?”左飲寒問。

        林鯨清搖搖頭:“毫無把握,藥師短劍藏于袖中,攻防已變成下意識,以在下的劍法,恐怕不能傷他毫發(fā)?!?/p>

        “那就好?!弊箫嫼龅孛俺鲆痪洌缓笳姓惺质疽饬嘱L清靠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林鯨清臉上先呈現(xiàn)出不解的神色,而后,忽然釋然地點了點頭。

        不覺中,馬車已停,目的地到了。

        我朝車廂外看去,古銅色的招牌,赫然映入眼簾。

        藥王堂。

        送名帖進(jìn)去之后,或許之前還有人看診,我們在車廂里候了半個時辰,丁掌柜才將我們?nèi)艘胨幫跆谜龔d。

        “三位久等了,我家主人在二樓恭候?!倍≌乒駵睾偷?,與昨日的他相比,態(tài)度相差天壤。他裝作一副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與我對視時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不愧是老江湖。

        萱雅閣在藥王堂二樓最里側(cè),是一個裝飾雅致的小廳閣,正中擺了張方形紅木桌,一身白衣的王崇希就坐在桌案里查看醫(yī)案。

        見我們進(jìn)來,他起身將閣門關(guān)上,閂好,目光卻在林鯨清身上逗留了一會兒,并沒有任何其他禮數(shù)。

        “是哪位瞧病?”王崇希冷冷道。他的臉色還是和昨天一般,像一張沒有生機的白紙,即使是這樣,遠(yuǎn)山般的峨眉、俊秀的雙眼,仍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我早聽說過王家少主的高冷,不曾想他對名滿天下的左飲寒也是一個態(tài)度。

        “是在下,叨擾了?!弊箫嫼χ谧腊盖白隆?/p>

        王崇希伸出左手替左飲寒號脈,他的手很小,皮膚比臉色更白。

        “近幾日有受過風(fēng)寒?”王崇希淡淡道,聲調(diào)緩和,全然沒有情感。

        左飲寒摸摸鼻子:“是啊,昨日行跪禮時可能著了涼?!比缓螅瑳]等王崇?;卮?,他又問道,“尊駕,是左利手嗎?”

        “不是,只是號脈慣用左手罷了?!蓖醭缦Q壑虚W過寒星。

        兩人忽然不再言語,相觸的左右手驟然齊齊發(fā)力。少頃,王崇希搭脈的手猛然從左飲寒手腕上彈開,再看王崇希,鬢角已滲出汗水。

        “原來如此?!弊箫嫼p松一笑,“號完脈,你該替我開藥了?!?/p>

        筆墨就架在桌案上,王崇希卻沒有動筆,像是靜靜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望著左飲寒:“左大人,你不是來瞧病的,明人不說暗話,就不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p>

        “真是瞞不過你?!弊箫嫼浇硇Φ溃拔衣犅勊幫鮿Χ绦【?,藏于袖中,可在飆發(fā)電舉間出鞘。前些日子我在古玩市集上淘了柄短刃,聽說是一位林姓鏢頭的遺物,不知是否與貴府有關(guān),故帶來請尊駕鑒賞一下?!?/p>

        聞言,王崇希臉色微變,右手微微顫抖起來。

        左飲寒往長袖中摸索數(shù)下,忽然自嘲一笑:“瞧我這記性,離開山莊前,竟把短劍落在床頭了。說來也奇怪,那林姓鏢頭明明不擅用短劍,行鏢時卻帶著它,還用錦帕小心包裹,要是真遇到強敵,哪里還有解開錦帕、抽出短劍的時間,你說是嗎?”左飲寒看著王崇希,笑道。

        “左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蓖醭缦;謴?fù)平靜,以極端冷靜的口吻說道,“你再這樣胡言亂語,我只能請你出去了?!?/p>

        我也被左飲寒弄得莫明奇妙,這個關(guān)口上,他說這些話做什么?林鯨清更是一臉糊涂賬,目光在左飲寒、王崇希身上交替變換,卻又不敢開口詢問。

        “等我把話說完,你再請我出去不遲。”左飲寒說,“剛說到哪了,啊,那把錦帕包裹的短劍,我猜測,它不是用來迎敵的,應(yīng)該是一件對林鏢頭有意義的物件,才會隨身攜帶,比如說——信物,定情的信物?!弊箫嫼孕乓恍?,仍然注視著王崇希。

        “送客!”王崇希終于無法忍耐,峨眉直豎,左拳已悄然握緊。

        “林兄!”左飲寒忽然道,話音剛落,我身旁的林鯨清身形一動,手中的劍已出鞘,直攻向王崇希長袖中的右手。

        劍光一閃。

        那王崇希反應(yīng)也極快,瞬時偏轉(zhuǎn)身子向左側(cè)避去,周身劃出半個圓弧躲開來劍。只是,林鯨清這一劍過于突然,兩人相隔又太近,王崇希招架不及,落地時有些踉蹌狼狽,鮮血已從他右肘間淌下。

        林鯨清上前一步,將劍刃架在王崇希頸部,朝左飲寒點頭示意。

        原來,這兩人一早合計好的。

        這一變故讓我猝不及防,呆立在屋中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你們這是做什么?為什么要動手?”

        左飲寒沒有理我,走近到王崇希面前,問道:“怎么不用你右袖里的藥師短劍去格擋?剛才那一劍,明明不可能傷到你?!?/p>

        王崇希左手撐地半跪在地上,怒目瞪著左飲寒,右手的抖動更加明顯了。

        “我替你回答吧。因為一用劍,你的短劍就暴露了。”左飲寒說,“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劍與林鏢頭的短劍相似,或許……還是一對鴛鴦劍?!?/p>

        “鴛鴦劍?”林鯨清驚道。

        “不錯。我們都誤解了,王崇希的愛慕對象不是林夫人,而是林侗林鏢頭?!弊箫嫼溃傲昼S頭出現(xiàn)在藥王堂后門窺視林夫人,實際上,那天他正與王崇希交會,是在等王夫人看診離開?!?/p>

        “爹爹,是爹爹?”林鯨清目光游離,連連搖頭,“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林鏢頭和王崇希的事情林夫人是否知曉,不過,年幼的蟾之是注意到了,這也是他對父親產(chǎn)生怨恨的最重要原因?!弊箫嫼f。

        “可是,王崇希是男人啊……”我說。

        “你可曾見過男人生得這般秀麗?!弊箫嫼f,“王崇希,實則是女兒身?!?/p>

        左飲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王崇希忽然閉上了眼睛,一滴晶瑩的淚珠,正從鼻尖緩緩流下。

        我想起王崇希那雙小手,以及,他始終低著的頭,會不會是怕被人看到她平坦的喉部?

        “因為王家只傳嫡子的家規(guī),王崇希幼時便被當(dāng)做男孩撫養(yǎng),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可能只有他父母親而已。”左飲寒嘆了口氣,對王崇希道,“我知道你活得很累,每天把自己偽裝成另外一個人,但是,這也無法洗清你利用一個十多歲少年,企圖毒害人性命的罪行?!?/p>

        “這就是說,蟾之那個夢,是確實發(fā)生過的?”我問道。說來慚愧,到現(xiàn)在我才終于聽出些端倪。

        “事實上,把仙藥給林蟾之的仙女,就是王崇希?!弊箫嫼f。

        “等一下……林老爺子并沒有中過毒呀,當(dāng)時的仵作是我恩師,他是不會弄錯的。”我說。

        “蘇兄,你忘了,林家有用銀針驗毒的習(xí)慣,尋常如砒霜類的毒藥,會被輕易驗出的?!弊箫嫼嵝训?。

        “沒錯,爹爹娘親連我在內(nèi),都是隨身攜帶銀針的?!绷嘱L清說。這點我倒是早就領(lǐng)教過了。

        左飲寒點頭,說道:“與林鏢頭往來,王崇希一定也知道他的習(xí)慣。所以,要毒殺林家人,還得用其他毒劑,至少是銀針無法驗出。但是,藥店的毒劑實際上是受管控的,即使是砒霜這樣的常見藥物,哪怕少了一點點,也會在關(guān)張后的每日清點中被發(fā)現(xiàn)。于是,王崇希想到了一種既毒性強烈,又有現(xiàn)成可取不被發(fā)現(xiàn)的劇毒——蛇毒?!?/p>

        “蛇毒,啊,藥王堂后邊的鹿龍山就能捕蛇!”我一拍手掌,激動道,“而且,蛇毒毒性劇烈,少量毒液與血液結(jié)合,就能令人窒息喪命?!蔽艺f,轉(zhuǎn)念一想,又否定道,“不對,不對,王崇希不會給蟾之蛇毒,只要是醫(yī)者,都知道蛇毒倘若口服對人是無害的,毒液會和胃液中和相抵,化為虛無。”

        “除非,那個人胃中帶血?!弊箫嫼?。

        我?guī)缀跄芨械阶约和孜⒖s,倒吸了一口涼氣。林鯨清似乎也明白過來,瞪大了雙眼,目眥欲裂。

        左飲寒繼續(xù)道:“那天,王崇希把蛇毒交到蟾之手里,告訴他的是:只要把仙藥倒進(jìn)母親的杯中,就能使她更加賢惠持家,從而拴住父親的心。而蟾之,或許認(rèn)為夫妻不和,父親的責(zé)任更大,所以,他自作主張,把毒藥倒入了父親的酒杯里?!?/p>

        這就是仵作沒在林鏢頭體內(nèi)驗出蛇毒的原因,而林老爺子的死,確實與那匹未能馴服的新坐騎有關(guān)。

        “你要毒殺的……原來是我的娘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林鯨清厲聲道,握劍之手手腕驟然上提。

        王崇希若無所動,任憑劍刃在她脖頸留下一道鮮紅印記。

        “要不是她的病,侗哥早已和我遠(yuǎn)走高飛了,后來……后來也不會殞命懸崖之下?!蓖醭缦D抗馄揭?,癡癡道,眼中閃起淚光。

        “侗哥走后,我早就沒有了活著的念想,要不是為了爹爹,我又哪里想接下這份遭人嫌的家業(yè)!”王崇希冷笑道,長出一口氣后,目光變得溫和了許多,“現(xiàn)在,一切終于要結(jié)束了,你動手吧?!?/p>

        萱雅閣忽然沉默了,空氣仿佛要凝結(jié)。

        或許,王崇希身上背負(fù)了太多自己不該承擔(dān)的東西?;蛟S,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可憐的犧牲品。

        林鯨清懸在半空的劍,卻沒了半點動靜。他踟躕了。

        就在這時,王崇希袖管中的右手騰然而起,卻是向著自己的咽喉而去。

        “??!”我失聲叫道,捂起雙眼。

        并沒有血飛濺出來。

        電光火石間,左飲寒出手了。

        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我只是感覺到臉頰遇上了一陣清風(fēng),王崇希袖中的短劍,就到了左飲寒手上。

        “無論你有什么隱情,我都要將你交送大明律處置。”左飲寒嘆道,不忍心再看王崇希,轉(zhuǎn)過身背起雙手,打開閣門。

        三天后。

        齋冷山莊東廂房槐樹下。

        “蘇兄,將軍。”左飲寒笑著下子,將我的主帥從石桌棋盤上除去。

        “啊啊,簡直無還手之力。”我抓抓頭皮,將視線轉(zhuǎn)向庭院里的池塘里,望著幾條彩鯉從這一頭緩緩游到了那一頭。

        連輸六把后,真的很難再有博弈一把的欲望。

        左飲寒卻興致不減,將棋子重新擺正,催促我開始下一盤對弈。

        “不了吧,要輸?shù)玫壮炝恕!蔽铱嘈Α?/p>

        “我們的棋藝沒有這么懸殊?!弊箫嫼溃敖裉炷阌行氖??!?/p>

        “蟾之,還是沒能康復(fù),昨天晚上走的?!蔽揖趩实?,“我們折騰了這么久,終究沒能救他。”

        “真正能夠救他的,是他自己的心?!弊箫嫼?,“內(nèi)疚自責(zé),郁郁而終的例子不少見。”

        “可是,他并沒有過錯,只是受到了他人利用。”我說。

        左飲寒開始自己與自己下棋,半晌,忽然說:“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p>

        “但說無妨?!蔽彝蜃箫嫼?。

        “你的筆記里提到過,林鏢頭那匹坐騎與野馬爭斗受傷,依照傷情,它本沒有性命之憂的,然而卻在半夜死了?!弊箫嫼f。

        “是啊,怎么了?”

        左飲寒笑笑,沒有回答,又道:“如果有人給你一瓶仙藥,讓你給家人服用,你是全然照做呢,還是會拿牲畜先試試?”

        “我不懂你的意思?!蔽艺f。

        左飲寒放下棋子,少有地收起笑容,說:“那晚,蟾之去過馬廄,為了試驗仙藥是否安全,他準(zhǔn)備拿父親的坐騎做試驗。坐騎當(dāng)然對蛇毒沒興趣,撇過臉去不喝,于是,他將蛇毒倒在了它的傷口上,導(dǎo)致坐騎死亡。所以,蟾之知道那瓶仙藥是毒藥。一開始,我相信蟾之放棄了將毒藥注入父親酒杯的想法,然而,當(dāng)蟾之發(fā)現(xiàn)林老爺子那晚假稱走鏢,實際上是去與王崇希幽會時,他對父親的憤恨終于到達(dá)了頂點,鬼使神差般,他在父親的酒杯里下了毒。”

        “……”我驚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背心涼颼颼,冒出了不少冷汗。

        “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推測,如今蟾之一死,已成為永恒的謎團了。”左飲寒笑著說,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回棋盤上。

        永恒的謎團。

        我囁嚅道,我真希望這個謎團不要解開。

        永遠(yuǎn)不要被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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