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001
少時的春天,不用看竹外桃花,也不用看關(guān)不住的紅杏,因為老師一定會在春來時背詩。
只有那個時節(jié)上,老師痛徹心扉地重復(fù)著“一年之計在于春”才特別有感染力,鋪排著祝禱的氣韻。分毫不差的應(yīng)時與莊嚴,一度趕超“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因為后者要慢吞吞地從“青青園中葵”起,而“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瞬間就干凈利落地定了乾坤。
在那時,我們就知道,春天伊始。
002
不管是鴨先知的,還是人間草木先知的,春天都不管不顧地來了。
那時太小,我們沒誰在意櫻杏桃梨次第開的順序,不關(guān)注萬紫千紅是不是春,只是因為冷冬過去,能更暢然地旋風式奔跑在天地間,早將一年之計拋擲在了腦后。一個個風箏爭先恐后地從我們手中飛起時,說不定會想起一句書上的“草長鶯飛二月天”。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牧童的牛們集體吃過柳陰西。
003
到能懂“二月春風似剪刀”,覺出“拂堤楊柳醉春煙”,就已經(jīng)大一些了。眼睛里能有發(fā)芽的、開花的,連一貫板著臉的常青植物,都能看到枝條上抽出的新綠。
之前的春天看著大孩子們忙碌著采茶,挖蕺菜和蕨菜,那時他們一個個眼睛長在天上,對圍觀的我們睥睨天下,眼角眉梢都是“你們哪里懂”。
如今,他們年級上升,得在課堂里好好關(guān)著,終該我輩英豪傲視群雄了。誰知,放學(xué)后,他們整齊地背著書包,指著我們籃子里的蕺菜和蕨菜,輕飄飄地說:這些有毒。
004
和這句話一樣幻滅的,還有語文書上的春耕。我們地里的莊稼一直長著,根本沒有插圖上大規(guī)模勞作的場景。我最多能參與的就是在菜園子里種菜和種向日葵,而且這些的小苗,是爺爺早就育好的,難以大展身手。
多年以后,我到了北方,見著黃河破冰、凍土萌芽,和語文書的插圖一樣,一馬平川的土地上一大波人在勞作。那時,才很清晰地知道了冬小麥和春小麥的分野,知道了作文開篇里說的“中國地大物博”是指什么。
005
竺可楨先生寫詩里的物候,他說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句詩很妙,但物候是有區(qū)域性的。若把這首詩改成“春風又綠河南岸”,就很不恰當了。因為在大河以南的開封、洛陽一帶,春風帶來的征象,黃沙比綠葉更有代表性。所以,李白的《扶風豪士歌》,便有“洛陽三月飛胡沙”之句。
為這,就一直很喜歡竺可楨先生,甚至有一小段時間,自己還像他一樣記錄,寫今天觀察感受到什么。不過,我這個觀察日記最終被大人以無聊叫停了。
006
也有能跟著書上講的時令走的,比如春蠶。
我同桌課后養(yǎng)倉鼠當寵物,我們家里一年養(yǎng)三季蠶,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天天就和蠶打交道了,添桑葉、撿蠶沙、挑老蠶、摘繭子。也因為這,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芳心暗許,以毛毛蟲嚇人傳情時,不怕蟲又缺根筋的我不知在大義凜然地拿起毛毛蟲的瞬間破壞了多少起緣分。
不過那時是意識不到這個的,只顧挑“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xué)種瓜”的刺,有桑有蠶家的小孩子,自然抓去侍弄蠶,哪里能眼睜睜地讓他們?nèi)W(xué)種瓜。
007
不知是年少里的春天很短,還是春天里的年少不長,很快自己也到了指著別人籃子里的蕺菜和蕨菜的年紀。
春天在路兩邊,卻不似年少時那般蕩漾在心里,我們齊刷刷地期待夏天,期待畢業(yè),期待新的開始。連偶然說起“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說起“聊贈一枝春”,想的都不再是時令,而是全情地撲在主語上,誰和誰下?lián)P州,誰贈誰一枝春。
連慣性幫朋友們抓毛毛蟲的我,都不抵抗她們這些嘰嘰喳喳的討論。
008
當年念書的年月,多少人恨李煜不爭氣,軍事迷的男生們還在語文課堂上指指點點地替他排兵布陣,甚至還有玲瓏的同學(xué)寫他被武俠人士救出行走江湖的故事。
很多年過去后,我們長成大人,被世事?lián)糁?,故鄉(xiāng)的一年只剩春節(jié)的假期。早已學(xué)會不大段抒情,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每年正月初那一段,這個被我們忘記了、沒有什么交集的李煜,就要隔著歷史的長河出現(xiàn)在很多人的屏幕上。
沒誰敵得過他,“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009
有一年,人們突然流行去山里挖蘭花,三舅帶著我,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品相特別好的兩株。他圍著蘭花轉(zhuǎn)了幾圈,最終沒舍得挖,他說,花開得那么好,挖走多可惜。
三舅很年輕時就因病去世了,現(xiàn)在,連我都長過了他在世時的年紀,也反而比年少時更在意春天(或者,在意每一段時光)。
因為,我已懂老師當年的莊嚴,亦懂花開得那么好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