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2020年2月18日,隨著一紙通知,肯恩所管理的酒店被政府征用,用來給援鄂的醫(yī)護人員提供住宿。
這是武漢市政府征用的第三批酒店,肯恩所管理的酒店是此次被征用的30家酒店之一。
實際上,自疫情暴發(fā)以來,肯恩所管理的酒店并沒有像其他酒店那樣選擇“閉店”,他的酒店里有35間房子住著客人,這些人每天都要外出,且多是去醫(yī)院,接觸醫(yī)護和患者,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雷區(qū)”。
算上肯恩本人,他的團隊一共是6個人,多是95后。在封城后的武漢,他們是這座城市依然要運行的“毛細血管”。
一開始,像很多人一樣,這場疫情的嚴(yán)重性以及守在這座城市里的危險性,肯恩也并沒有意識到。
2月初,女孩追著靈車喊媽媽的新聞視頻,把肯恩永失至親時的那種傷痛從心底深處拉了出來。那種感同身受,讓他意識到他腳下這座城市正在真實地發(fā)生一件重大的讓人悲痛的事情。
他越來越清楚自己該做什么。
肯恩是他的綽號,他說,“肯恩=ken,意思是:和藹可親的人?!?h3>不接待?人家怎么辦
2月25日這天,等待的醫(yī)護團隊還沒到武漢,肯恩的酒店里沒有客人。上一批房客走了以后,他和他的團隊給酒店改變部分布局,消毒、通風(fēng),每天排滿了工作內(nèi)容。他說,人一忙起來,就容易放松。
肯恩沒戴口罩。他在自己的酒店里自由呼吸,這個地方像是他的桃花源。
肯恩是1987年出生的,2005年,肯恩從家鄉(xiāng)陜西到湖北來讀書,畢業(yè)后留在武漢從事酒店行業(yè)的工作。
他說他這段時間看到了到武漢從無序到有序的過程,“看到格局的形成,但是我們在格局以外”。
1月23日,武漢宣布封城,肯恩管理的酒店所在集團來了電話,肯恩想申請閉店,其他酒店已經(jīng)這么做了。
肯恩有一個更具體的原因:“我們沒有防護物資?!?/p>
“馬上要上戰(zhàn)場了,連家伙什都沒有。”得知封城的消息后,肯恩在隔壁藥店買了100個口罩,但是其他防護措施都沒有。小伙伴們還希望有N95口罩。“他們年齡還小,都是外地人,我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1月25日下午,肯恩配齊了基礎(chǔ)設(shè)備:額溫槍、溫度計、84消毒液、酒精等。
團隊一共6個人,大多是95后,有一個店員2月5日辦理了離職。她年前就提了出來,臨到跟前,肯恩希望她能再考慮一下。“沒勸住。主要還是覺得壓力太大了?!?/p>
入住酒店的主要是醫(yī)護人員。決定接待客人以后,肯恩開過一次動員會,幾個工作人員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肯恩對他們說:“有過這次經(jīng)歷以后,你們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當(dāng)中,就知道應(yīng)該怎么去面對?!?/p>
那時無論武漢內(nèi)外,都像肯恩一樣,不清楚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突然之間宣布封城,“都處于懵的狀態(tài)”。
肯恩的岳父家在武漢。封城當(dāng)天,肯恩讓岳父在家里不要出來,他買口罩給送過去,小舅子還跟他說“沒事沒事”。但是過了三天,小舅子害怕了。“他女朋友還是醫(yī)院的護士,是ICU的。”
人都會怕,但肯恩說他要想辦法應(yīng)對這件事情。你把客人拒之門外?那,他們怎么辦?
疫情高峰期,肯恩的酒店還在接客人,從3間房一直接到了35間房。只要有客人,就得保證酒店正常運營的狀態(tài),熱水不能沒有,正常的供給不能停等等。
入住的人越多,現(xiàn)實的難題和阻力就越明顯。
仍然不斷有人想要住進來,這讓肯恩看到一個事實:全國的醫(yī)護人員都在往武漢趕來。
李紅的酒店位于武昌火車站附近,住著雷神山醫(yī)院最后一批約30名工人。“本來他們說是3月1日能走的,現(xiàn)在又走不了了。”
她的酒店在一定意義上也是被征用的,有公對公的函件,她接到函件后,找人幫忙打開了20多天沒營業(yè)的酒店。
作為酒店管理者,李紅想找一個滯留武漢的人做兼職服務(wù)員?!肮ぷ髁坎淮?,就是馬桶壞了,幫修一下馬桶,電視機壞了,修一下電視。”兼職服務(wù)員包住,一天100元錢補助,但是并不好找。
“雖然滯留人員很多,但很多人認為雷神山醫(yī)院出來的人是感染的隱患?!边@是李紅能想到的服務(wù)員不好找的主要原因?!捌鋵?,這批工人已經(jīng)關(guān)了(住在酒店)很長時間了,超過了14天。跟我們一樣,都是健康的人?!?/p>
如肯恩所說,人人自危。
肯恩另一酒店同行付景所在的一家連鎖酒店也被征用,她春節(jié)至今一直在工作,從來沒休息過。里面也是住的醫(yī)護人員,主要來自武漢第七醫(yī)院,還接待了一些因封城回不去的散客,“后來因為政府提供了安置點,有一些散客搬了出去”。付景所在酒店的隔壁則被征用用作“密切接觸者”的隔離點。
援鄂醫(yī)護人員住宿、吃飯成問題的新聞,總是會引起肯恩的憤怒:“人家千里迢迢來救人,你連城里的事情都搞不好?!?/blockquote>有人曾經(jīng)問肯恩,這樣特殊的情況下,怎么會接待醫(yī)護人員?肯恩說,“幫助他們,也是在幫我們自己?!?/p>
征用不征用,酒店是有選擇空間的。當(dāng)這個選擇題真正擺在肯恩面前時,肯恩想,“如果武漢所有人都動起來,對疫情也是有幫助的吧。不需要我們?nèi)ヒ痪€,但是一線人員需要后勤。”
援鄂醫(yī)護人員住宿、吃飯成問題的新聞,總是會引起肯恩的憤怒:“人家千里迢迢來救人,你連城里的事情都搞不好。”
“萬姐出事了”
2月初,肯恩接到了妻子打過來的電話。妻子在電話里說“萬姐好像情況不對”。萬姐是肯恩做酒店行業(yè)的領(lǐng)路人,肯恩在心里稱她為師父。
萬姐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條求助信息,她把肯恩和一些行業(yè)內(nèi)的人給屏蔽了,但是有人看到了,截圖發(fā)到了一個微信群里,肯恩的愛人正好在那個群里。
肯恩看到了求助信息,給萬姐打電話。那時候萬姐的電話已在網(wǎng)上公布出來了,很多人都給她打電話。
萬姐的愛人在國外,她帶著孩子和公婆住在武漢疫情的重災(zāi)區(qū)—漢口。孩子12歲,患有自閉癥,公公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身體不好,而婆婆沒有上過學(xué),一家人全部靠萬姐一個人照顧。
在肯恩看來,一向開朗、樂觀的萬姐那時已經(jīng)崩潰了。CT結(jié)果顯示她是高度疑似病例,但是她沒有機會做核酸檢測,沒有核酸檢測就確診不了,確診不了就不能住院,而居家,她擔(dān)心會感染老人和孩子。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隔離,她沒有辦法做飯,家里人又依靠她才能正常運轉(zhuǎn)。她找社區(qū)幫忙,而社區(qū)工作者又過不來。”
那種混亂無序、慌張恐懼在肯恩面前鋪開。
肯恩托人給萬姐帶去了防護物資,又找人讓萬姐做了核酸檢測,檢測結(jié)果為陽性。萬姐住進了方艙醫(yī)院。她一向是帶給肯恩力量的人,“她那時求助,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那是疫情暴發(fā)以來,肯恩感覺最恐怖的一天。
因為在武漢,他經(jīng)常對朋友們說:“你們看的是新聞,我們看到的是真事啊。而且有些新聞也只是新聞而已?!?/p>
在國內(nèi),很多人還是覺得事情離自己挺遠的。
兩回事
是湖北電影制片廠“像音像”對外聯(lián)絡(luò)部主任常凱去世的新聞讓王現(xiàn)意識到疫情的嚴(yán)重性。
要不是看到新聞里的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照片,他都不知道這場疫情真有那么嚴(yán)重。
王現(xiàn)是肯恩管理的那家酒店的廚師,雖然為了安全,酒店的自助早餐停了,但每天早晨他還是要供給房客面條、餛飩、煎雞蛋等,晚上也堅持提供宵夜。雖然只是粥,“不能保證吃好,但在這個時期,保證大家不會餓肚子”。
青菜不好買,尤其是綠葉菜,超市和菜市場的營業(yè)時間經(jīng)常會改,王現(xiàn)會找時間選日常需要用到的菜。這樣房客就能在早餐時的面條里看到綠色,多數(shù)時候是黃瓜。
王現(xiàn)以前在湖北電影制片廠附近工作,所以,一看那照片就有一種熟悉感。他發(fā)現(xiàn)疫情并不是與他無關(guān),疫情很真實,真實侵襲他生命里的過往。
疫情漩渦里的百步亭社區(qū)王現(xiàn)也知道, 他以前經(jīng)常去?!白罱幸荒甓?,沒去了。”
常凱的事情被媒體報道出來,這是肯恩覺得“新聞中有真話”的時刻?!按蠹腋艺曔@么一種情況了。但是也只報了這么一家,武漢有很多這樣的家庭。”
因為在武漢,他經(jīng)常對朋友們說:“你們看的是新聞,我們看到的是真事啊。而且有些新聞也只是新聞而已。”“對很多人來講,他們聽到這樣的事情,覺得離自己很遠,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但是我聽到這事以后,我是過不去的。就比如說王現(xiàn),你說他怕不怕?怕。因為他身邊有這樣的病例真實地存在?!?/p>
雖然說,這場疫情每個人都沒辦法逃避。“但在不在你身邊真實地發(fā)生,完全是兩回事?!?/p>
“就發(fā)生在你身邊,再好的心態(tài)你都崩了?!笨隙骺戳艘粋€武漢疫情的視頻,視頻里,一個女孩追著靈車喊“媽媽”,悲傷情緒已經(jīng)繃了很久的肯恩,那一刻沒繃住。
2017年,肯恩的媽媽去世,視頻里那個追著靈車喊媽媽的瞬間,讓肯恩當(dāng)時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接連幾天,肯恩的狀態(tài)都不好?!拔野执螂娫捊o我,我都強打精神?!?/p>
媽媽的去世因為生病,突然的腦梗。前五分鐘還在給肯恩打電話,過了5分鐘感覺就不對了?!澳X溢血。腦溢血最怕兩個地方,一個是腦干,一個是小腦下垂體,我媽正好是在下垂體?!?/p>
肯恩陪在媽媽身邊一個月,后來因為一家酒店需要開業(yè),肯恩得離開陜西回到工作地。媽媽去世的前一天已經(jīng)決定要做手術(shù),但是病情進展之快讓一切沒有緩和的余地??隙鞯膼廴水?dāng)時懷孕5個月,一家人還在想著,過不了太久,“我媽就可以抱孫子了”。
結(jié)果就是沒等到那時候。
在武漢這段時間,聽到、看到的那些事,“現(xiàn)在想想,是非常沉重的”??隙髅刻炜葱侣劊磾?shù)據(jù),看別人的經(jīng)歷,體味一場場生離死別。
自己救自己
甘肅省方舟救援隊的辛懵溱和同伴兩個人,從蘭州出發(fā)開車往武漢送物資。到武漢后,沒找到住的地方,他們在車?yán)镒×藘蓚€晚上。有一天突然想到有朋友也在武漢,就問對方住在哪里,由此他們也住進了肯恩的酒店??隙黜斨鴫毫Π阉麄兘酉聛?,“你也知道他們?nèi)サ氖鞘裁吹胤?,都是醫(yī)院,對我們來說,那都是雷區(qū)”。
到底有沒有風(fēng)險?肯定有。
肯恩知道他們在路上應(yīng)該吃得不好,但是沒時間給他們做飯,他們走得急,也只喝了點粥??隙鲗λ麄冋f,“下次來的時候早點說,我給你們煮餃子?!?/p>
第二次,他們快到武漢時,肯恩接到了電話,讓把餃子準(zhǔn)備好。
至今,凌晨2點多那頓熱乎乎的餃子仍是辛懵溱心頭來自武漢這座城市的暖意。
2月20日晚從外地回武漢的武漢本地人張小宗沒有這么好的運氣。那晚,他從武昌火車站出來,此時武漢各小區(qū)已實施封閉式管理,張小宗回不了自己的小區(qū)。他在外面找酒店,從8點找到了11點,“一房難求”,最后去派出所待了一晚。
看到國家大批往湖北送物資送人,部隊也來了,但肯恩也無法真正放松下來?!靶睦锏母泶襁€有。”就是到現(xiàn)在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以至發(fā)展成為今天這個局面。“去世了那么多人?!?/p>
對很多人來說,這個疙瘩永遠解不開?!斑@輩子這事可能都過不了。尤其是有家人去世的。甚至說一家人都去世了的,他們的親戚怎么去想這事?對吧?”
從無序到有序地推進,政府職能部門做了很多事情,但也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
對肯恩來說,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拔沂且粋€開酒店的,給人提供落腳、住宿的地方,那我就像以前一樣,做好自己的服務(wù)。如果有人找到我這里了,我不接,他們還要繼續(xù)再去找。而這個時候,一個陌生人對一座封閉的城市而言,彼此都是壓力,都會緊張。更關(guān)鍵的是,幾乎沒有酒店再繼續(xù)開了。”
就像曾經(jīng)的患者需要床位但是“一床難求”一樣,很多人需要住酒店也是“一房難求”。有人自己主動提供房子,肯恩有一個朋友在武漢經(jīng)營家庭式公寓,武漢封城以后,很多房間免費提供給醫(yī)護人員住。
肯恩說他碰到很多“非常非常熱心”的武漢人?!斑€是得靠武漢人自身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就是自己救自己?!?/p>
肯恩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這么想?!叭绻錆h把離漢通道打開,馬上又一批武漢人不見了?!?h3>現(xiàn)在不怕了
“這個時期,在武漢,別人幫不了我們,只能我們自己來。也不要說給我們什么政策,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統(tǒng)計出勤天數(shù),怎么統(tǒng)計?我基本上是24小時在崗?!?blockquote>有房客對肯恩表達感謝,都是一些不經(jīng)意的小事,但在2020年2月的武漢,顯得尤為珍貴。他們的“感動”到了肯恩這里,也成了肯恩的一種“感動”。
非常時期,“我們的服務(wù)也沒有欠缺”。
第一批客人,肯恩給他們開了酒店的第四層,后來客人越來越多,不得不開了第三層,有人建議說把第四層的房客統(tǒng)一歸到三層,肯恩沒同意,不想給客人添麻煩。
有房客對肯恩表達感謝,都是一些不經(jīng)意的小事,但在2020年2月的武漢,顯得尤為珍貴。
他們的“感動”到了肯恩這里,也成了肯恩的一種“感動”。
“現(xiàn)在的社會風(fēng)氣是金錢至上。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尤其是在困難的時候,不是說我給你200元,你跟我說句話吧。是真的需要情感與善意的?!?/p>
前段時間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離店時把酒店房間整理得很干凈的新聞,肯恩覺得心酸和感動。“做酒店這么長時間,很少碰到這種情況?!?/p>
“對我來說,我就是把我們能做的、該做的,都盡量做到?!弊龊米约旱氖虑?,獲得別人的認可,對肯恩來說,“這種感覺還是蠻好的”。
大年三十(1月24日)那晚,甘肅方舟救援隊給肯恩的酒店送了一箱蘋果,肯恩想著這是非常時期,蘋果寓意平平安安,就把蘋果分給了住店的人。
這是武漢宣布封城的第二天,所有在武漢城里的人,誰都不知道武漢到底會怎么樣。每個人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和恐慌,對肯恩來說,“送平安”也是一種相互點燃和慰籍。
那晚,肯恩和工作伙伴一起吃了飯,飯后大家說,“都算是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了”。
“原來很害怕,后來就不怕了。那么多人千里迢迢過來幫忙,我們還怕什么?”
1月20日,鐘南山院士說“人傳人”的時候,肯恩說他沒有害怕。他最初的害怕來自管軼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做了逃兵”。
他想讓武漢快點好起來。他知道這需要時間。
“我打個比方,疫情一結(jié)束,我說請你們?nèi)コ燥?,你敢去嗎?肯定不敢,對吧?!這是正常人的反應(yīng)。武漢要想恢復(fù)到以前的樣子,還要很長時間?!?/p>
(文中李紅、付景、王現(xiàn)、張小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