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

這兩天又翻讀哈德生的《鳥與人》，在第二章中他談到，他讓格雷在講演中說，對于禽鳥的喜愛、欣賞和研究，比在許多人的二道手興趣和習慣的娛樂中，有更新鮮、更歡快的樂趣;叫著禽鳥的快感比其他任何歡樂都更為純潔而持久。

這幾句話引起我頗為愉快的回憶。在我故鄉(xiāng)老屋的后面有一個池塘，塘中有個小小的土島，這是我童年的仙鄉(xiāng)。有時我站在塘岸看望游魚和浮萍，一次一雙翡翠鳥從水面疾飛掠過，那電光似的一閃留下色彩悅目的印象。以后很久，多次我一閉目，這印象就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仙鄉(xiāng)似的景物清晰在望。同我一起驚看翡翠的有我童年初戀的少女，她的倩影當然也會一同出現(xiàn)。

在此后三十多年，我在白沙女子師范學校教書，常在一條小溪岸上散步。一次看見一雙翡翠在水面一閃飛過，我不禁驚呼：“翡翠，翡翠！”使游侶有些驚異。我閉目默默站了一會，童年的仙鄉(xiāng)景物和伊人的倩影又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了。

在童年另一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鳥是黃鸝?？吹铰牭竭@個鳥時，自然要聯(lián)想到杜甫的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我回到故鄉(xiāng)，那仙鄉(xiāng)似的池塘雖然不像童年時美麗了，但我站在塘岸看望，美的聯(lián)想一點也沒有遭到破壞，看望翡翠時的幻美影像還多次浮現(xiàn)眼前。

有一次，我突然聽到黃鸝在不遠的樹上歌唱，那嬌黃色的羽毛在透過樹葉的日光下鮮艷奪目。父親寫春聯(lián)的形象立刻在我的腦際出現(xiàn)了，因為父親常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我雖然沒有同父親談過，我想這兩種在故鄉(xiāng)常見的鳥，一定在他的視覺和聽覺上留下過很美好的印象。

我這次回鄉(xiāng)，一方面同一位朋友剛分手，一方面殷切期望著同還在異鄉(xiāng)的妻稚歡聚，情緒是波動較大的。這次聽看到黃鸝時，印象自然同這時的心情分不開。這以后我沒有再聽看到黃鸝，但偶一吟誦杜甫的詩句，那情景和心情會立刻再現(xiàn)，雖然時間過去已經(jīng)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了。

還有一種童年常見的鳥就是鴿。鴿聲聽起來也很令人愉快，但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美好印象的不是鴿鳴，而是高飛在空中的鴿尾的哨聲。我童年放風箏時，表兄有時在上面加一個哨，那聲音同這很相似。有一年冬，我在天津女師學院患重感冒，一直好不了，放假回到北京，住在當時還存在的未名社，一早醒來，天氣晴朗，我聽到云鴿的哨聲，像仙樂一樣給我以美的享受，童年放風箏的情景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感冒倒不藥自愈。

大雁是富于詩意和感情聯(lián)想的，雁傳引和鴿送信一為詩，一為真，我們對前者更為欣賞。聽到雁嘹天，看到雁行飛過碧空，我總聽到母親親切的聲音，看到母親慈祥的容貌，因為童年的回憶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白沙我已經(jīng)是中年的人了，雁聲和雁行引起同樣親切的感情波動，但對童年的印象只起相映成輝的作用，二者有時分別呈現(xiàn)，有時混為一體，但都美似海市蜃樓。

白鷺在我的故鄉(xiāng)是比較少見的，在四川就頗多了。杜甫的詩寫的是“一行白鷺”，似乎是群居的多。我在北碚時，每天沿著嘉陵江岸散步，一次黃昏，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一幅極美的畫圖。一次清早，一只白鳥從碧空飛過，當時就口占一絕：曾記溫泉晚渡頭，斜陽帆影戀碧流。今朝白鶴騰空去，不負此番萬里游。因為只有一只白鳥，我的知識有限，又沒有切近觀察，我就假定那只白鳥是鶴了。鶴也罷，白鷺也罷，這幅美景圖，在我閉目長眠之前是不會消失的了。

我的家雖然在一個小鎮(zhèn)上，同農(nóng)村并不隔離，倒是雞犬相聞的。也許有人以為雞犬之聲不會引起什么美的聯(lián)想吧，那就大錯特錯了。從童年起，雞鳴犬吠都使我深深感到農(nóng)村入夜安靜得可愛，使我對“鳥鳴山更幽”多一層體會。以后長期住在城市里，總惋惜聽不見這兩種聲音。一九二六年我回故鄉(xiāng)省母，它們喚起許多童年回想，使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我在白沙時寫過一首長詩，有句云“雞鳴頻頻憶故村”，是當時的真情實感。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一年多，我才有機會沿著視為畏途的川陜公路坐長途汽車回鄉(xiāng)。第一天到達一個小村的小旅店過夜。天將破曉時，醒來聽到雞鳴，周圍死般沉靜。月色窺窗，似乎在致黎明的問候?！半u聲茅店月”，這詩的意境在我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這瞬間的生活我認為是最幸福的了，只有死亡才能泯滅它。旅途的萬苦千辛統(tǒng)統(tǒng)可以忘懷了。

有時候視覺和嗅覺聯(lián)合起來，留下的印象就更鮮明難忘，時時閃現(xiàn)在我們的心頭。妻同我都很愛夜來香。新婚后，一次坐在小院里乘涼，旁邊有一盆夜來香，我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它?；ǘ渫蝗环虐逑銚浔?，我們相視微笑。雖然前年我們才買到一盆夜來香，想一溫舊夢而終于失望;但我們只要一提起或想到這個花名，舊時的情景就會像一幅美妙畫圖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人生難免的一些小小煩惱也就煙消云散了。

哈德生說：“我們偏愛一種花，因為這種花與我們的快樂童年或早年生活有親切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使一種花成為花中之王，有微妙的魅力，只要見到它或嗅到它，就可以在我們的腦子里喚起美麗的幻像。”這使我想起童年看到乳燕在菊叢飛舞，攜情侶踏雪尋梅的往事。

在白沙，一次漫步經(jīng)過一段峽谷，走上一座小山，看到竹枝上有一只小鳥，大概是畫眉，面對夕陽歌唱。“白云深處有人家”，但我們未見到人，只聞微風吹送來的水仙香味，鳥語花香結(jié)合，留下永不磨滅的美妙印象。在鳥語花香的環(huán)境中，雖然花鳥不同，這幅圖景總會浮現(xiàn)在眼前腦際。

除鳥之外，我很喜愛兩種昆蟲——蟋蟀和知了。蟋蟀的彈琴聲，我覺得比人工的樂聲更為悅耳。它能喚起多少我童年的愉快回憶呵！它同我童年小友的歡笑聲分不開。它使我會突然聽到初戀情人銀鈴般的笑語。除在白沙偶然聽到一兩次，這美妙的彈琴聲我多年都沒有聽到過了。但“輕柔的聲音化為烏有，音樂還在記憶中顫抖”。

哈德生說，假如我們有一種習慣，在一切地方看到美，看到美的東西能夠欣賞，一切消逝景物的無限形象寶藏，就是我們的最好最親的所有物，是常青的歡樂——是儲藏在我們內(nèi)心里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