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0年春,“健康碼”成了中國人的新“身份證”。在新型冠狀病毒蔓延的特殊時期,它甚至有著決定個人“命運”的權力。
通過呈現紅黃綠三種顏色,這個包含了身份證信息和個人活動范圍的二維碼,為持有者提供了一個可視化的身份—健康、具有潛在健康風險乃至需要隔離。人們出行的自由與否,要完全依賴健康碼背后運行的程序的判定。
健康碼不是什么新事物。至少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中國政府就已經在探索“電子政務”的可能性。啟動自十年前的“移動互聯(lián)網”時代,則帶來了“更高、更快、更強”的數字化圖景。
歡呼還來得太早。在一張張綠色、黃色、紅色二維碼組成的萬花筒里,問題也從圖案背后浮現:由系統(tǒng)自動判定的“通行證”,會不會只是一份“預先寫好答案”的“少數派報告”?技術是不是真的可以從“根本”上改變治理?
杭州市是最先推出健康碼的城市。2月11日,杭州健康碼在支付寶應用上線,一個星期之內便已在超過100座城市落地。
用戶需要打開該應用,在“城市服務”中確認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證號,并填寫“當前是否在杭州”“近14天是否接觸新冠確診或疑似病例”以及“當前健康狀況”等內容,系統(tǒng)根據回答的字段立即生成二維碼。綠碼允許持有人不受限制地活動;拿到黃碼的人將被要求在家隔離7天;紅碼則意味著隔離14天。
和期待實現的“大數據信仰”相反,一部分健康人并沒有如愿得到綠色的“健康”碼。
杭州健康碼上線后不久,微博上就出現了大量控訴案例,這些案例來自全國各地的“返杭”者??卦V者大都已經被禁足在家十多天,但是依然拿到“紅碼”;或者二維碼的顏色在數天或數小時之內頻繁變動。
顏色由系統(tǒng)自動判定,導致拿到紅碼的人“投訴無門”。一位渴望對紅碼“判決”提起“上訴”的網友說,“唯一的人工干預路徑市長熱線057112345-6,也是機器人熱線,試了幾遍,一會兒說疫情期間不提供人工服務,一會兒說轉接人工服務但排長隊。反正,一個正常人都會被機器搞瘋的節(jié)奏?!?/p>
在杭州,以及后來的數百個中國城市,不展示支付寶健康碼的人寸步難行。街道和小區(qū)里拉著顯眼的宣傳橫幅,提醒每個人遵守規(guī)則:“‘綠碼憑證通行,‘紅黃立刻報告?!?/p>
杭州市政府官員曾在中央電視臺的采訪中透露了“三色碼”分類的依據和方法,來自以下三個維度:一是空間維度,即根據全國疫情風險程度,杭州市的大數據公司按照有關數據可以精確到鄉(xiāng)鎮(zhèn)(街道);二是時間維度,即某個人去過疫情地區(qū)的次數及停留的時間長短;三是人際關系維度,即與密切接觸人員的接觸狀態(tài)。最后量化賦分。
投訴者們普遍對以上的解釋不滿。他們認為,如果確實可以精確到鄉(xiāng)鎮(zhèn)(街道),為何十幾天沒有出門的人還會拿到“紅碼”?三種顏色之間的轉換,又有何種規(guī)則?另外,填寫的個人信息,是否真的作為系統(tǒng)判定的依據?
據悉,一旦用戶授權該軟件訪問個人數據,一個名為“報告信息和地點”的程序,會把用戶的位置、城市名稱和識別編碼發(fā)送給服務器。
互聯(lián)網的普遍應用,提供了政治參與的可能,也探索替代傳統(tǒng)的科層制官僚組織的信息傳遞機制,還可以開發(fā)基于外包的、市場形式的公共服務替代品。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令中國人在一夜之間全部戴上口罩,這也令推行了一陣子的面部識別系統(tǒng)失靈。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得不留下數字蹤跡“以示清白”,在多個城市乘坐公交、地鐵等公共交通工具,都必須掃碼填報個人信息。
一些受訪人對此感到無奈,畢竟這不是一個“可選項”,隱私的“出讓”也并非始自今日。但是,他們不解的是,即使讓渡了隱私,也并沒有從健康碼中得到想象中的公共服務的“便利”。
支付寶在中國有9億用戶,開發(fā)商為螞蟻金服,其部分股權由電子商務巨頭阿里巴巴持有—它們是杭州市打造“智慧城市”“城市大腦”的重要“合作伙伴”。
杭州市政府的官網報道稱健康碼系統(tǒng)被視為是“杭州數字賦能城市治理的重要實踐”,杭州應該拓展這類工具的應用。
“智慧城市”是中國城市治理的一種新思路。借助發(fā)達的信息通訊技術—過去是4G,現在是5G,以及龐大的手機保有量,地方政府希望抓取個人移動設備終端和通訊基站發(fā)送回來的數據,經大型中心處理器分析整理,從而進行“自動化”的城市規(guī)劃和管理。比如,實時監(jiān)控道路流量,以便交通燈可自行調整紅綠燈的時間來減少擁堵。
從2012年公布“首批國家智慧城市試點名單(90個)”起,中國目前進行“智慧城市”試驗的城市已經超過500個,數量居全球之最。
“智慧城市”的概念雖然新,但思路還是建立在“電子政務”的基礎上的。電子政務指的是利用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為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公民提供公共服務,包括公民與其政府之間(C2G)、政府與其他政府機構(G2G)之間、政府與公民之間(G2C)、政府與雇員之間(G2E)以及政府與企業(yè)/商業(yè)之間的數字交互(G2B)。
電子政務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克林頓政府主持了1993年美國聯(lián)邦機構的績效評估。20世紀90年代中期,互聯(lián)網使用量激增,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國家很快也推出了自己的“版本”。在英國,1997年工黨贏得大選,將電子服務視為政府“現代化計劃”的核心。
中國民政部的官方網站將“電子政務”的興起推至1981-1985年的“六五時期”,那時僅僅是政府采購計算機處理一些金融數據。比較突出的是1993年12月“三金工程”即金橋工程、金關工程和金卡工程的啟動。其中,金橋工程負責建設政府專用基礎通信網,進而為國家宏觀經濟調控和決策服務—G2G的開始。
1999年1月22日,中國電信與48個中央政府部門的信息辦公室以及國家經貿委經濟信息中心,正式啟動了政府上網工程(簡稱GOP)。
這一舉措的效果是中國政府站點“gov.cn”的域名進入快速增長階段。1998年5月18日世界電信日時,中國只有145個gov.cn網站。在GOP倡議發(fā)出后的幾個月內,該數字攀升至代表720個政府部門的1470個站點。到2002年“電子政務年”,根據委員謝麗娟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九屆全國委員會上的說法,“超過2.2億個政府部門”提供了電子服務。
實現信息化的雄心,加上對互聯(lián)網帶來的潛在政治挑戰(zhàn)的認識,中國政府除了關注技術和法律上的互聯(lián)網控制,也期待利用互聯(lián)網來提高政府績效和公眾利益,緩解政府與公民之間的緊張關系,促進經濟增長,從而增強執(zhí)政的合法性,這種方法被一些學者稱為“積極戰(zhàn)略”(Kalashil&Boas,2001)。
2020年,伴隨著疫情管控出現的“健康碼”,正是這條脈絡下的“最新產品”。
《少數派報告》是上映于2002年的著名“反烏托邦”科幻電影,由美國導演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一些對“健康碼”持有異議的人,之所以援引“少數派報告”來表達不滿,是因為電影描繪了一個令人焦慮的未來:“智能系統(tǒng)”可以預測犯罪并預防犯罪,但該系統(tǒng)的“缺陷”卻可能是導致犯罪的根源。
關于如何理解“電子政務”的作用,人們出現了巨大分歧。
一種樂觀的看法是,互聯(lián)網的普遍應用,提供了政治參與的可能,也探索替代傳統(tǒng)的科層制官僚組織的信息傳遞機制,還可以開發(fā)基于外包的、市場形式的公共服務替代品。在發(fā)達的數字化環(huán)境里,政府將成為一個學習型組織,能夠滿足公民的需求,而公民又能夠通過快速、匯總的反饋機制來影響公共機構。按照這種模式,公民既是公共服務的生產者,也是消費者。
而另外一種相信“少數派報告”的人認為,電子政務只是通過減少內部組織摩擦、提高效率、節(jié)省成本而間接地使公民受益,其本質不過是“日常任務的自動化處理”。按照這種觀點,公民主要被視為公共服務的消費者,在諸如醫(yī)療保健信息、福利支付、出入境申請、納稅申報表等領域享受便利。值得指出的是,在率先進行電子政務改革的國家中,“消費者模式”一直居于主導地位。
一些對“健康碼”持有異議的人,之所以援引“少數派報告”來表達不滿,是因為電影描繪了一個令人焦慮的未來:“智能系統(tǒng)”可以預測犯罪并預防犯罪,但該系統(tǒng)的“缺陷”卻可能是導致犯罪的根源。
客觀地說,“健康碼”確實沒有給使用者提供“參與”或“表達”的有效途徑。這意味著在第二種模式里,“消費”難以避免地成為“程序”的主導—這導致渴望出行的健康人不得不跑到另一個網絡媒體平臺上,“吐槽”系統(tǒng)自動化施加的“數字暴力”。
英國咨詢公司PA Consulting的George Markellos表示,要推行電子政務,政府需要進行三項重大變革。首先,它需要提供個性化服務,而不能只是像電商記錄客戶的偏好那樣,僅僅為了使下一次訪問更容易。其次,它必須提供全天候服務。人們不僅要在辦公時間內與政府打交道,還可以在晚上和周末咨詢點事情。最后,公共服務必須像私人企業(yè)提供的東西一樣易于使用。而且,政府的報價還“必須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即使是理想主義者也不得不承認,政府是稀缺的公共資源的管理者,也是法律和秩序等公共物品的保存者。為了跟蹤潛在的風險,政府普遍不重視“用戶友好”。而且,政府很少面臨競爭,也很少以市場價格采購,“免費”或“補貼”還是一塊灰色的地帶。
因此,“電子政務”在很多國家的推行都遭受到了質疑。它被寄予厚望,投資巨大,結果卻一直令人失望。技術的不斷進步掩蓋不了以下的尖銳問題:公共組織試圖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什么樣的作用?我們該如何對其行動與效果進行衡量?什么原因會促使政府誠實地告知信息?誰來決定在隱私與安全性、效率與公平性之間極富爭議的取舍?
技術本身不會帶來變革,電子政務也不是萬能的靈丹妙藥。
換句話說,電子政務的質量取決于政府的管理制度的質量,而不是相反。在一種人人信仰“大數據”和“智慧城市”的社會氛圍里,迷信“技術”往往會讓更加本質的問題“消失”在公眾的視野里,并可能訴諸了更隱形的暴力,和更加不平等的“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