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芍夷
阿健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窗外什么也沒有,連風都停住了腳步。那股腥中有甜又雜著苦的混濁的味道是愈來愈濃了。他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嗅一遍,沒發(fā)現(xiàn)這味道的來源,重新回到到床上,看旁邊的王娟睡得死豬樣,就用被角捂住鼻子,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腦子猛轉:這房間怎么會有這味?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鼻子有點癢,掀開被子,嗅嗅,發(fā)現(xiàn)那股味道沒有了。
“你聞到一股味了嗎?”起床時,阿健問王娟。
“什么味?在哪?”
“房間里呀?!?/p>
王娟認真嗅嗅:“哪有什么昧,我只聞到你的口臭味?!蓖蹙晗词チ?。
那年分到房子,他跟王娟結婚,為填滿房子,他買了一套二手沙發(fā)和一張梳妝臺。為此,王娟覺得不可理喻,要跟他分手,讓急著叫他結婚、為病中父親沖喜的母親急得寢食不安,掏出自己辛苦積攢的老本五千元,讓他去買新家具。迫于母親的壓力,阿健容忍了王娟對自己意志的侵犯,默許王娟買一張新眠床陪嫁,才結束了他大齡處男的身份。多年過去,家用電器都換了二輪,沙發(fā)也換了,唯獨那張梳妝臺一直待在房間。剛從二手店搬回時,梳妝臺還時不時地散發(fā)出前主人化妝品的余香,那縷縷淡香常常在他和王娟親熱時鉆入他的鼻孔,讓他浮想聯(lián)翩……
阿健環(huán)視房間,覺得這房里最有可能留有味道的,就是那張梳妝臺了。他走到梳妝臺前.趴在梳妝臺上嗅了嗅,沒有聞到夜里出現(xiàn)的那股味。
當晚,阿健剛躺下,那股味又如期而至。這種情況,最近阿健遇到過好幾次,總在夜晚,且愈來愈頻繁。他起身,直走近梳妝臺,果然,那股味就從木頭里幽幽而來。他去推睡得正香的王娟,王娟不理,繼續(xù)睡。天亮了,他對王娟說:“我知道那味道從哪來了,是梳妝臺?!?/p>
“你沒看到梳妝臺上有一瓶香水嗎?”王娟白阿健一眼,朝衛(wèi)生間走去。
阿健和王娟的生活過得粗糙和忙亂,沒有時間和心情去伺花弄草,裝點生活。香水是第一次坐飛機的女兒在機場的免稅店買的。阿健過去,拿起香水,聞,不是這個味。再聞梳妝臺,也沒那股味??赡苁俏易鰤?。阿健邊到衛(wèi)生間邊想。
阿健在老街喝老爸茶,跟朋友說這事。朋友做木材生意,會看風水。喝完茶后,跟阿健回家看。那股味沒聞到,卻確定梳妝臺是海南花梨木制作。
聽朋友說,阿健才知道海南的黃花梨從2005年起就被炒,現(xiàn)在已按公斤算了。阿健去海口市的花梨木市場看行情及介紹,才知道,海南黃花梨,學名叫降香黃檀,以“天下最貴的樹”而著稱,其心材堅油多.千年不腐,色澤深沉華美,加以黑色髓線斑紋,比如._瘤二麻三鬼臉,意思是海南黃花梨紋理最金貴、美麗的是瘤疤,然后是芝麻點,其三是鬼臉。黃花梨因這樣的紋理而顯堂皇尊貴。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一邊看,心里一邊怦怦跳。家里的梳妝臺是海南黃花梨,我發(fā)財了!
阿健回家,清理梳妝臺上的雜物,端來一盆水,用抹布把梳妝臺里里外外都洗了幾遍。王娟看他:“家里這么亂,家具都有灰塵,你怎么只洗它?”阿健不說話,仔仔細細地查看梳妝臺的紋理,看有沒有一瘤二麻三鬼臉。他看出了一些門道,又去花梨木市場轉悠,巧遇一干瘦、矮小的農(nóng)村老伯。老伯每間店面都進去、出來,神形焦急,仿佛在尋找什么。阿健跟在老伯身后,想看他看中什么家具,有沒有可能對他的梳妝臺感興趣。
老伯進入一間面積比較大的店面后,先把店里的家具掃了一眼后,問店主最近有沒有人來賣一張海南黃花梨木做的太師椅。店主搖頭。他已問了幾家,都是這個問題。阿健好奇,便問他為什么要買花梨木太師椅?老伯見阿健跟他搭話,像遇見一位知己,緊緊抓住這個難得的傾訴對象,訴說他問這張椅子的緣由。
這張黃花梨太師椅是老伯祖上留下的,原來有四張。原本海南黃花梨因為耐腐、耐浸、耐曬的特點受農(nóng)人偏好,多用以制作犁、耙、牛軛等生產(chǎn)工具,也有用來做屋梁、家具。當時做的時候也沒值幾個錢,四張?zhí)珟熞坞S便就放在客廳,沒人在意,椅面也被坐得光滑油亮。有一天,一個城里人到村子里來,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花梨木家具賣,此人是專門收購花梨木家具的,幾千元一張椅子,一萬多元一張八仙桌,兩三萬元一張眠床,這樣的價格,在當時,對村民來說是天價。村民紛紛拿出自家的家具,讓城里人看,他們做夢都想家里的木料、家具都是花梨木。有花梨木的人家就像中了頭彩。收購家具的城里人在老伯的指引下進了老伯的家。一進客廳,見到四張?zhí)珟熞?,城里人雙眼光亮,湊近去細看太師椅的木料,確定就是海南黃花梨。這時,城里人和老伯都激動起來,各自心里的小算盤都在撥弄得啪啪響。城里人心里一邊估價一邊觀察老伯:“這些椅,你想賣嗎?”
“那要看能賣多少錢?!崩喜依锍N一些水稻外,還種胡椒、香蕉、黃皮等,做過些小買賣,有些做生意的頭腦。太師椅被城里人確定為花梨木,他就把它們視為皇帝的女兒不愁嫁。
“每張五千元?!背抢锶顺鰞r。
“哼,不可能。”老伯的表情.表示了對這個價錢的不屑,這讓城里人知道了他的心理預期不低?!澳悄阏J為多少錢才可以賣?”城里人反問。
“最低不少于一萬元。少于這個價,說都不要說了?!?/p>
城里人連連搖頭:“這個價太高了,不信你到市場去問問,看有沒有人以這個價買?!?/p>
“沒有人買,我就不賣。”老伯很淡定。
城里人咬咬牙:“每張八千,賣不賣?”
老伯搖頭。城里人看談不下去.不無遺憾地看著四張?zhí)珟熞危徊饺仡^地走出老伯家。村里人知道每張椅八千元老伯都不賣后,都認為他不是太貪就是腦子進水了。
沒想到,過幾天,城里人又來了,同意以每張椅一萬元的價格買下四張椅。老伯又不同意賣了,他從城里人想買這套椅的神態(tài),看到了花梨木家具的升值空間。買賣不成,城里人知道他這里有貨,時常來看看。這期間,海南黃花梨的價格飆漲。半年后,兒子在城里要結婚,要辦喜酒和買家具,他才同意以每張三萬元的價格,把兩張?zhí)珟熞钨I給城里人。兩張?zhí)珟熞钨u得六萬元,成了村里的佳話。村里人都佩服他的眼光。剩下的兩張?zhí)珟熞?他專門騰出一個房間,把它們搬進房間里,保護起來。有一天夜半,他起來拉尿.聽到屋后有聲響,他去看,見有一個人正趴在裝太師椅的房間的窗戶上往里看?!罢l?”他大喝一聲,那人聞聲,轉身快逃。他急追過去,那人已鉆入坡后的樹林。他回屋拿手電筒,照窗戶,有撬的痕跡。他知道,他的海南黃花梨太師椅已被惦記。天一亮,他就找人,給那間房的窗戶加上防盜網(wǎng),給家里的大門再加上一把大鎖。
自從知道有賊窺視他的太師椅后,他再無心干農(nóng)活,心里整天惦記著那兩張椅。老婆進城帶孫子后,家里就他一人,他不敢出遠門,到城里看孩子,盡量當天去當天回。
大姐的小兒子結婚,他不可能不去。大姐家在鄰縣,為了不在那過夜,他起早貪黑,掐著點去坐最早的班車,準備坐最晚那班車趕回。酒席間,見一對新人如此般配、和美,一高興,喝多了,誤了班車。家人都勸他第二天才回。他住下來,心神不定,最終決定包一輛私家車回去?;氐郊?,已經(jīng)過午夜,遠遠地看著夜幕中的家,莫名地心跳開始加快,他第一眼看的是放太師椅的那間房的窗戶。不對,窗戶上的防盜網(wǎng)好像不那么整齊,他的心一沉,趕緊奔過去,一看,果然是剪開了,再往房間看,放太師椅的地方空了。壞了,太師椅被偷了!他的腳有些發(fā)軟,扶著墻定了定神,才去開門,開燈,進了那間房。離窗戶近的那張?zhí)珟熞伪煌底?,離窗戶遠的那一張還來不及偷。他坐在太師椅上,沮喪、懊惱。熬到天亮,到派出所報案。剩下的那張?zhí)珟熞?,他運到城里兒子的家里。同時,他開始了在全島各地花梨木家具市場尋找被盜的那張?zhí)珟熞巍?/p>
阿健聽了老伯的遭遇,回到家,看著自己花二百元從賣二手貨的商店買回的梳妝臺,心里一陣狂喜,心想,它可是這個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了。他一邊給房間加鎖,一邊托朋友尋買家。朋友很快就帶來一專門收黃花梨家具的買家到阿健家看。買家看梳妝臺后.確定是海南黃花梨。阿健的家馬上熱鬧起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斷介紹買家來看.阿健沉下心來,不說賣也不說不賣,直到他看中一位藏家比較靠譜,才正經(jīng)跟他談出賣梳妝臺之事。藏家出價八萬元,阿健盡管心里有數(shù),但一聽這張平時放暖水瓶、口杯、藥盒等雜物的不起眼的梳妝臺值這么多錢時,心臟“怦怦”強跳。王娟倒是沉不住氣了,女兒大學期間的花費不少.兒子要結婚,想買房,首付都不夠,把梳妝臺賣掉,能解燃眉之急。
阿健強按住自己內(nèi)心喜悅的波瀾,假裝舍不得,把梳妝臺邊邊角角都撫摸一遍,然后在梳妝臺前走來走去?!笆f,怎么樣?”他說。
“十萬?那我都沒錢賺了?!辈丶覔u搖頭,他從阿健家的裝修和擺設看出了這個家不富裕。
“那就算了.這梳妝臺用了十幾年了,也有感情了。”阿健心里打鼓。
“算了就算了,十萬確實要不了?!辈丶肄D身走,阿健送到家門口,王娟掐了阿健的胳膊。阿健甩甩胳膊,不做聲。
阿健路過二手店,老板還是那個老板,只是頭發(fā)已花白,眼袋明顯,眼瞼松弛。盡管阿健身材已發(fā)福,他還是一眼就認出阿?。骸岸嗄瓴灰?,我正要找你呢?!?/p>
“有什么好貨?”阿健的眼睛四顧。結婚后,他似乎沒來過。
“我記得好多年前,你在這買過一張梳妝臺?!?/p>
阿健驚詫,莫非他記得那張梳妝臺是海南黃花梨?
“買過?!?/p>
“還在嗎?”老板眼睛發(fā)亮。
“嗯。”阿健支吾。
“前幾天,一位老先生來找我,問我是否賣過一張梳妝臺。他找這張梳妝臺已經(jīng)找了十多年?!?/p>
“怎么證明他找的就是我買的那張梳妝臺?”
“他找到了我當年去收購的那家人。”老板跟阿健說起了這張梳妝臺原主人的故事。
梳妝臺的原主人麥香嫁到文昌僑鄉(xiāng)坡口村,麥香的老公在他們的兒子一歲那年,跟村人一起去新加坡當勞工。開始幾年,老公按時寄批寄銀,麥香照料孩子,侍候公婆,種田做家務,做做吃吃,日子過得充實。兒子七歲那年,玩耍時,掉進水塘,被淹死。麥香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一度失常,整天在水塘邊轉。老公知道兒子死后,寄批寄銀日漸稀少,后干脆沒音信。對孫子的死,公婆沒責備麥香一句,還對她照顧有加。麥香在公婆的照顧下,精神有所恢復,此時的麥香內(nèi)疚感深重,覺得是自己沒看好兒子,才被老公拋棄。麥香的精神時好時壞。有天,思念兒子太切,跳進兒子失足的水塘,被村人救起,從此落下病根。公婆是厚道之人,容得下她。弟媳見她病歪歪,是個藥罐子,家事幫不上,白吃不說,家里整天彌漫著藥昧和沉郁的氣息,表面無話,心里嫌棄。麥香清醒時,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一天,吃完早飯后,家人都下田了,她拴上房門,坐在梳妝臺前,望鏡中的自己:曾經(jīng)豐腴、強健的女人敗成一具骷髏的皮囊,淚目模糊。她起身,到衣柜前挑結婚時穿的顏色已發(fā)黃的衣服,穿到身上,雖顯寬大,卻無暇顧及。她又坐回梳妝臺前,把自己收拾得潔凈,拿起一把小刀,割左手脈,然后趴在梳妝臺上……
阿健聽到這,心驚肉跳,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想到家人居然和這張梳妝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老板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接著說。
老先生就是麥香的老公。當年老先生得知兒子溺亡后,痛苦不堪,常借酒消愁,耽誤了工作,被辭退。沒了經(jīng)濟來源,再加心有責怪麥香沒照看好兒子,漸漸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消沉一段時間后,為解決溫飽,給人當過搬運工、炒咖啡、在餐館當伙計等。后在一個華人開的雞飯店當服務員時,跟老板斜眼的女兒好上,做了上門女婿,境遇才得到改觀。當他得知麥香自殺身亡時,已在新加坡育有兩兒兩女。在新加坡結婚后,逢年過節(jié),他會給父母寄一些錢物,但只字不提麥香。從恢復與家人聯(lián)系后,他時常夢到那張梳妝臺。每當他夢到梳妝臺,他的大兒子就會生病。開始他不在意,直至有一晚,他夢到梳妝臺時被老婆推醒,說大兒子發(fā)燒抽筋,讓他送到醫(yī)院急診。他看大兒子被燒得滿臉通紅、渾身抽搐時,才開始留意他的夢與大兒子的病,并做了記錄。大兒子從小身體就弱小,常感冒發(fā)燒不說,似乎肺、胃、肝病都得過,而且都是急性。回想這一次一次的巧合,他心中頓生疑惑。他寫信給父母,問起那張梳妝臺,才知道麥香死時,是趴在梳妝臺上,血流滿梳妝的臺面。
梳妝臺是麥香的陪嫁。麥香的家境比他家好,祖上早早就有人出洋。他與麥香結婚時,家里的家具,最惹眼的,就是這張梳妝臺。那年動身到新加坡前的那晚,麥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舍之情漸濃。這一帶出洋的男人,杳無音信的不在少數(shù),最典型的是鄰居坡口嬸,她結婚的第二天,老公就到泰國打工,從此再未回來。坡口嬸獨守空房二十來年,夜晚,坡口嬸房間會有銅錢落地的咣啷聲,這是坡口嬸把老公寄回的積累的錢撒在地上,然后又一枚一枚地拾起,打發(fā)慢長孤寂的夜。每當麥香路過,聽到這聲音,心里就很難過?,F(xiàn)在輪到自己的老公出洋,自己擁有他的日子有多長,誰也說不準。她拿一個小碟,先是用針刺破自己的手指,擠幾滴血到小碟里,又不顧兒子的哭鬧,強行刺破兒子的手指,把血擠到小碟里。他被兒子的哭聲驚到:“你這是干什么?”他把兒子抱到懷里。
“我要把咱們一家三口的血溶在一起?!丙溝惆厌樈唤o他。他瞪麥香一眼,把兒子交給她,把針扎進手指:“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要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的將來,我才不想跑那么遠去打工呢?!彼止尽Q芜M小碟,麥香又拿出一張黃紙:“你用咱們的血在這上面寫一句話。”
“寫什么?”
“隨你?!?/p>
他想了想,寫下“永不變心”。
麥香把寫著血字的紙張疊好,放在一個小小的布袋里,夾在梳妝臺鏡子的后面。
這些年來,他一直想從記憶里抹掉與麥香的過往。事實上,麥香一直也沒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為什么是梳妝臺而不是麥香?
母親辭世,他回家鄉(xiāng)奔喪。父親已于母親之前去世,只因那時往來不便,他沒能回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老屋破敗,原因之一是,麥香在房間里自殺,讓家人心生恐懼,弟弟一家另選地建房,老屋只是逢年過節(jié)祭拜祖宗時才回。辦完母親的喪事后,他走進他和麥香曾經(jīng)一起生活過的房間。房間布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霉味嗆鼻,一踏入房間,和麥香一起生活的情景即刻被喚醒,麥香和兒子的音容笑貌活生生地立在眼前。當年離開她娘倆時,也是萬般不舍,尤其是兒子粉嫩的臉,轉動著一雙大眼睛,對他蹬手蹬腳笑時,他的心都快化了,怎么親都親不夠。離開前的那幾天晚上,麥香喂完兒子后,還把他抱在懷里……這些情景歷歷在目,讓他淚流滿面。他環(huán)視,屋里的擺設與他走時沒多大變化,唯獨不見梳妝臺。弟弟告訴他,麥香死后.他們都不敢進入那間房,就一直空著。前兩年,有人到村里來收購舊家具,看中了那張梳妝臺,就以二百元的價格賣了。
他讓弟弟準備香燭,到兒子和麥香的墳前祭拜后,坐在墳前的草地上,心里涌動著許多話,把心堵得窒息,他默默地在心里向著麥香說:麥香,當年得知兒子死后,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我隔山隔水出洋打工,就是為了我們的將來。當時我心里是怨恨你的。我錯了,我不該對你不管不顧,害你自殺。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是我對不住你!
夜里,他希望麥香能夠出現(xiàn)在他夢中,他夢到的依舊是那張梳妝臺。他趕緊給太太打電話,還好,大兒子只是感冒還沒好。
“梳妝臺賣給誰了?”他問弟弟。
“是城里人收購的,村里哥宏帶來的?!?/p>
他去找哥宏,哥宏帶他去找城里人,城里人說他給梳妝臺刷一遍油漆后,賣給了一位大陸仔。
“我就是從大陸仔那里收購的?!崩习逭f,從收銀柜里拿出一張名片交給阿健,“上面有這位老先生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p>
阿健回到家,兒子已經(jīng)在那等。兒子從小就對阿健好買二手貨不齒,更讓兒子不堪的是,街坊鄰居都叫不知誰給阿健起綽號“二手阿健”,阿健居然樂呵呵地接受。阿健當年刮獎中獎,得了一輛小轎車,他竟把那輛新車當二手車賣,顯然是跟他們母子過不去。阿健則常以我不喜買二手貨,能接受你這個二手兒子來自嘲。兩人的關系就像貓與老鼠,天敵一樣。兒子工作之后,極少回家。阿健一見這兒子,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什么都沒說,徑直走到房間,坐在床邊審視那張梳妝臺,聽了這梳妝臺原主人的故事,再次打量它,心里的感受已很不一樣。他走近梳妝臺,從梳妝臺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張典型的中年油膩男的臉,面龐臃腫,膚色暗陳,毛孔粗大。眼尾放射性的皺紋和眉間的川字,記錄著他生活的狀態(tài):拮據(jù)和茍且。結婚十幾年來,王娟一直在忙碌著她那個小食攤,他也一直在為小食攤當采購,為王娟打下手。女兒是他和王娟的結晶,她五官像他,但在對買二手貨的態(tài)度上,跟她媽媽結成同盟,堅決反對,他好買二手貨的嗜好,得到了遏制。如果他當年不好買二手貨,能得到這張梳妝臺,發(fā)這筆小財嗎?八萬?哼。十萬還嫌少呢。阿健心思躍動,不能自已。他把每個抽屜都拉開,又關上。當看到鏡子的夾層時,他停住了。他從二手店拉回時,哪都洗擦過,唯獨鏡子的夾層沒看過。他小心翼翼地掃一眼鏡子后的夾層,但沒勇氣動手去拆,唯恐那些血字已成精靈,或已成魔咒。難怪房間里會彌漫那股腥中有甜又雜著苦的混濁氣味,臺面上的花梨木沁著人的鮮血,甚至靈魂,或者說是冤魂。這樣想,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兒子跟了進來:“聽媽說,這張梳妝臺有人出價八萬?!?/p>
“嗯。”阿健在想要不要告訴他們梳妝臺的故事。王娟最迷信了,一聽這故事,還不馬上叫買家拉走?
“那您準備……”阿健看到兒子眼光里的渴望。“再說吧?!卑⒔]揮手.不愿再說這事。
兒子見阿健如此態(tài)度,一臉不快地出去。不一會,王娟進來,撫摸梳妝臺:“隔壁老王的朋友來看了,說愿意出價十萬元買下?!?/p>
“哦——”阿健眼睛閃亮。
“這個價,你到底賣不賣7人家正等著回話?!蓖蹙甏?。阿健盯著王娟,發(fā)現(xiàn)這兩年她一下子就顯老了,臉上的皺紋跟自己的相當,他們是越來越有夫妻相了?!安患卑?。”阿健慢悠悠地說。
“你不急,我急!”王娟的聲調(diào)馬上往上調(diào)。那年阿健把新車當二手車賣,她知道后,氣得大罵阿健不是腦子進水,就是故意跟她母子做對。要不是因為有了女兒,分手的命運肯定降臨。她掌握家里的財權,柴米油鹽,吃喝拉撒都管,手頭從沒寬裕過。
王娟的訴苦詞,阿健早已聽得爛熟,他不等王娟開口,拔腿就走,邊走邊自言自語:看來,我也要像老伯一樣,買個大大的鎖,把門鎖上。
阿健走近梳妝臺,動手卸下梳妝臺鏡子后的夾板,隨著夾板的灰塵,掉下兩張發(fā)黃的折疊的紙。他拿起一張展開,紙張已干脆,折疊處已有不少小洞洞,隨時都有可能斷開。他戴上老花鏡,看,上有幾個紫黑色的宇:“兒子,沒有你,媽怎么活?”阿健小心地把紙張折疊好,又拿起另一張展開,包在里面的一張掉下。原來是兩張紙。展開的那張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紫黑色的字:“生不能在一起,死卻能在一起?!卑⒔炱鹄锩娴哪菑埣堈归_,敲門聲響了。阿健起身去開門,驚詫的表情定格在臉上,他見到的是一位白衣女子,身材小巧,長發(fā)高高挽起,奶茶色的皮膚很光滑,圓圓的臉上有一眼會說話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懸著大而翹的鼻頭,寬大而薄的嘴巴正裂開,全口牙齒裸露。“你是誰?”阿健驚問?!蔽沂躯溝恪!也徽J識你?!卑⒔『笸恕!拔易∵@屋十幾年了?!芭訌娦嘘J進……阿健從夢中驚醒,一股腥中有甜又雜著苦的混濁的氣味來襲,阿健拉上被子,抱緊王娟。
第二天,阿健拿出二手店老板給他的名片,趕緊跟老先生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