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對自然科學有一種特殊的興趣，據(jù)說他長期訂閱《科學美國人》，臨終時床頭還放著霍金、薛定諤等人的科普著作。他創(chuàng)作的許多藝術(shù)作品，僅從名稱來看就與自然科學有關(guān)，例如《原子麗達》《核子十字架》《天鵝羽毛在原子內(nèi)的平衡》《反質(zhì)子升天》《一條高彩魚眼的染色體起動永恒記憶的和諧分解》《蝴蝶景觀》《原子達利》（攝影），及《馬鞍與時間》（雕塑）和《向牛頓致敬》（雕塑，圖1、2）等。

《記憶的永恒》（圖3）大概是達利最被人關(guān)注的作品之一了，關(guān)于其中的寓意，可以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見畫面上一派死寂：天上無云，海中無浪，山上無樹，地上無草，僅有的一棵枯樹突兀地長在一個方臺上。圖中有三個柔軟扭曲的表盤，其上指示的時間各不相同。方臺上還有一個紅褐色的懷表，上面爬滿了蟑螂一樣的小蟲子。一個似馬非馬似魚非魚的怪物躺在墨綠色的大地上，仔細看卻有鼻子有眼睛還有胡須。有人說此畫透露出達利對某種生理疾病的恐懼，更多的專家則認為作品表達了畫家在相對論新時空觀沖擊下的迷惘，畫中的柔軟鐘表就是相對論時空的象征。對此說達利本人似乎并不認可，他聲稱軟表的圖像來自某日對一種剛剛品嘗過的諾曼底奶酪的夢境。

圖1.達利《向牛頓致敬》（1985），新加坡大華銀行門前

圖2.雕像伸開的右臂下方有個正在墜落的蘋果

圖3.達利《記憶的永恒》（1931），現(xiàn)藏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

達利的藝術(shù)天份、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對所有新鮮事物的濃厚興趣，導(dǎo)致他對科學最新進展的強烈關(guān)注，并在自己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恣意發(fā)揮。不過要說他對20 世紀初的科學革命有多么深刻的理解那就有些夸大其詞了，他從小就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乖孩子，進入美術(shù)學院后還因煽動學生鬧事被令停學和開除，按現(xiàn)在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一個理科“學渣”。他早期的作品深受弗洛伊德心理學的影響，常常以夢境和幻覺來表現(xiàn)個人的心理感受，之后相繼迷上了相對論、量子力學與原子物理，20 世紀50 年代則轉(zhuǎn)向生命科學?？梢哉f，直到此時，藝術(shù)大師達利對自然科學的熱情，才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氣質(zhì)以及來自內(nèi)心的生命沖動最好地耦合起來。

達利出生于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的菲格雷斯。他有一個哥哥也叫薩爾瓦多，三歲時死于腸胃炎，那時候達利剛剛出生9 個月。五歲的時候，達利被父母帶到哥哥墓前并被告知他就是哥哥的轉(zhuǎn)世，導(dǎo)致他一度相信自己只是一個亡靈的化身。成年后的達利對死亡、永生以及時間停滯等問題表現(xiàn)出特殊的興趣。他十分喜愛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名言“時間是個擲骰子的兒童”——時間可以像舞蹈家一樣柔韌，可以迅走如飛，也可以停滯不前。《記憶的永恒》中的軟表形象，后來被他本人或他人再創(chuàng)作，世界上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軟表雕塑，本期封面圖像就是溫哥華街頭達利的作品《時間之舞》。

1953 年，美國的沃森（James Watson，1928—）和英國的克里克（Francis Crick，1916—2004）提出DNA 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分子模型。1962 年，他們兩人與英國人威爾金斯（Maurice Wilkins，1916—2004）一道榮獲諾貝爾生理學與醫(yī)學獎。第二年，達利創(chuàng)作了一幅與此有關(guān)的大型油畫（封二圖4）。此畫原為波士頓新英格蘭銀行訂制，長3.45 米、寬3.05 米，屬于達利生平繪制的13 幅大畫之一，現(xiàn)存佛羅里達圣彼得堡市的達利博物館。喜歡標新立異的達利給它取了個很長的名字GALACIDALACIDESOXYRIBONUCLEICACID，弄得買主和藝術(shù)行家一頭霧水。當年底此畫在紐約著名的藝術(shù)市場諾德勒（Knoedler）首次展出時，達利親自撰寫的展品目錄中宣稱：“這是我用一個詞來命名的作品中名字最長的一個，然而畫中表現(xiàn)的主題更長：長得就像人類記憶的遺傳持久性一樣。如同先知以賽亞所宣布的那樣——他就是上帝頭腦中的救世主，人們一眼就能看到這個圖像化的歷史，以賽亞雙臂擎著克里克與沃森的分子結(jié)構(gòu)，同時升起基督的尸體令其在天堂復(fù)活?！彼终f：“如果需要一個簡潔的名字，就叫《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好了。”

圖4.達利《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1963），現(xiàn)藏美國佛羅里達圣彼得堡市達利美術(shù)館

達利繪制的先知以賽亞在畫面左上方，其手中長卷上的字符串正是畫名：Gala 是畫家的夫人和藝術(shù)知音加拉，她的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達利的作品中，在這里則以背對著觀眾位于畫面正前方；Cid 是西班牙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在長卷中出現(xiàn)了兩次；Ala 是阿拉伯人對上帝（真主）的稱呼，它與前面的字母D 連讀起來近似達利的發(fā)音；最后一個長單詞Desoxiribunucleicacid 則是達利對DNA 全名（脫氧核糖核酸）的拼寫①脫氧核糖核酸的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分別是Deoxyribonucleic acid，Acide désoxyribonucléique，ácido desoxirribonucleico。。

達利認為，DNA 雙螺旋是人類與上帝聯(lián)系的唯一結(jié)構(gòu)。在以賽亞的下方，可以看見雙螺旋的分子模型，它們由一些手持槍械的人物漸變而成。在畫面的右下方，一些穿著阿拉伯服裝的士兵排列成“死亡立方體”，4 人一組的士兵每人手中的步槍都指向其鄰人，連同他們的影子一道構(gòu)成類似某種礦物結(jié)晶一樣的立體方陣。一旦有人開槍，必將觸發(fā)其鄰人的反應(yīng)而整個結(jié)構(gòu)都將分崩離析。

這幅畫還反映了不久前發(fā)生在加泰羅尼亞地區(qū)的一個真實事件：1962 年9月，山洪引起里奧洛布雷加特河水泛濫，最終導(dǎo)致450 人喪生，成為現(xiàn)代西班牙歷史上最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之一。被洪水淹沒的景觀位于畫面中心，遠方可見山脈與天際線，泛濫的大水中間依稀可見一個倒立男子的痛苦面容。專家們認為，畫家想通過這幅作品為受害者提供安慰——在洪水景觀的上方，是耶穌基督在天使召喚下復(fù)活升天的景象?？茖W與藝術(shù)、世俗與宗教、死亡與永生，這些人類思想史上永遠討論不盡的主題都在這幅畫中體現(xiàn)出來了。

達利經(jīng)常出席各類生物學會議，據(jù)稱他還會見過DNA 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發(fā)現(xiàn)者之一沃森。二人會面的細節(jié)未見披露，聯(lián)想到沃森晚年經(jīng)常就遺傳學與種族問題發(fā)表驚人言論，而達利一向自命不凡持才自傲，這兩位個性鮮明的聰明人的會見應(yīng)該是十分有趣的。

達利對生命科學的癡迷與他個人對死亡和永生的關(guān)注密切相關(guān)，他曾幻想人為的冬眠可能是延續(xù)生命的一條途徑，為此設(shè)立了一個每年1 萬美元的獎金鼓勵國際生物學界的有關(guān)研究。他在晚年遭受了多種病痛折磨，包括抑郁癥、帕金森癥、心臟病和毒癮，特別是在1982 年加拉去世之后，他還一度出現(xiàn)了精神錯亂。也是在這一年，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封他為普波爾侯爵（Marquess of Dalí of Púbol）；作為回報，達利則宣布將自己擁有的所有畫作贈給國家（而不是競爭的另一方加泰羅尼亞地方政府）。

1988 年底，達利病情急劇惡化，11 月底心臟病發(fā)作住進醫(yī)院。12 月5 日卡洛斯一世前往探視，達利向國王贈送了他的最后一個作品《歐羅巴的頭顱》（圖5）。1989 年1 月23 日，聽著自己最喜歡的瓦格納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達利因窒息性心臟病死于菲格雷斯的家中，享年84 歲。兩天后他的遺體被安葬在菲格雷斯達利劇院博物館地下一層的地穴中（圖6）。

圖5.達利最后的作品《歐羅巴的頭顱》

圖6.達利遺體于1989年1月25日下葬菲格雷斯劇院博物館，這是葬禮前的現(xiàn)場。

圖7.西班牙菲格雷斯市達利劇院博物館

達利生前參與了博物館的設(shè)計工作并指導(dǎo)建造了華麗的乳膠穹頂（圖7）。博物館位于達利出生地不遠的加拉-薩爾瓦多達利廣場5 號，緊挨著圣皮爾教堂，那是他受洗和初次領(lǐng)圣餐的地方。這也算是生命輪回的一個象征吧？

希望有朝一日復(fù)活的達利把后事托付給未來的生命科學家，如同古埃及的法老王一樣，他的尸體被涂滿防腐劑和香料，至少可以保持三百年不腐。入殮時的達利仍然留著精心梳理過的翹胡子（圖8），身穿名貴的羅馬式服裝，衣服上鑲飾著普波爾侯爵的紋章和代表DNA 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繡花滾邊。這個生來就不消停的精靈終于沉寂下來了，在墓穴中靜靜地等待以賽亞或科學家?guī)淼母Ｒ簟?/p>

28 年之后，達利的墓穴被打開了，但是召喚他的既不是以賽亞也不是科學家，而是來自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的一紙法令。2017 年，一位61 歲的女靈媒皮拉·阿貝爾（Pilar Abel）自稱是達利的私生女（圖9）。按她的說法，其生母20 世紀50年代受雇于達利家，與達利有過一段私情，并于1956 年生下了她。經(jīng)過多次上訴，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于6 月26 日同意了她要求開棺驗尸進行親子鑒定的申請。如果貨真價實，作為達利“唯一繼承人”的阿貝爾將獲得其遺產(chǎn)總額的1/4 作為補償。這一消息激怒了西班牙文化部門和達利遺產(chǎn)管理者。文化部長德維哥說這是一個讓人心碎的決定，加拉-達利基金會的律師對此裁決一直持有異議，并揚言如果鑒定結(jié)果證明阿貝爾不是達利的女兒，將讓她承擔開棺與檢測的全部費用。

圖8.達利的標志性翹胡須

圖9.自稱達利私生女的阿貝爾

2017 年7 月20 日，達利的墓穴被打開了，他的棺柩被抬出來（封三圖11），遺體保存完好，那標志性的上翹胡須還在。在執(zhí)法人員與雙方律師面前，檢測人員從達利遺體的皮膚、指甲和兩塊骨頭上提取了樣本，連同阿貝爾的唾液一道送往馬德里進行DNA 比對檢測。9 月6 日，加拉-達利基金會對外宣布DNA 檢測結(jié)果，阿貝爾與達利之間不存在任何血緣關(guān)系（封三圖12）。向阿貝爾索賠的要求隨即被提出，但她一直以各種借口推脫。2020 年5 月18 日，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駁回了阿貝爾的申訴，要求她支付開棺檢測的所有費用，具體數(shù)額沒有公布，但人們估計在7000 歐元左右。

圖10.阿貝爾與達利

圖11.2017年7月20日，在馬德里地方法院指令下，達利遺體被取出進行DNA檢測。

圖12.2017年9月6日，加拉與達利基金會對外宣布DNA檢測結(jié)果，阿貝爾與達利沒有血緣關(guān)系。

達利遺骸則被重新放入菲格雷斯達利劇院博物館的地下墓穴，靜靜地等待下一次來自天堂或人間的福音。

參考資料

[1]Gibson,Ian.The Shameful Life of Salvador Dali[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7.

[2]王德彥.達利畫的是夢境?不,他畫的是相對論和量子論[Z].澎湃新聞,2015-10-22.

[3]Jones,Sam.Salvador Dalí’s ‘daughter’ Unrelated to Him,DNA Tests Show[Z].The Guardian,2017-09-06.

[4]Jones,Sam.Court Dismisses Appeal from Woman Claiming to be Salvador Dalí’s Daughter[Z].The Guardian,2020-05-19.

[5]Rea,Naomi.A Psychic has been Ordered to Pay the Costs of Exhuming Salvador Dalí’s Corpse for A Failed Paternity Test[Z].Artnet,2020-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