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婆婆早已作古多年,奶奶已是別人的婆婆。那時,奶奶兒孫滿堂,最大的外甥在舟山群島當(dāng)海軍,最小的小八孫子也將出世。
從婆家到奶奶的娘家有三十多里的路程,中間還要攀爬北云臺山。奶奶每次回娘家,沒有車馬接送,也無需什么人陪伴,就用她那一雙不足四寸長的小腳獨自丈量。
五月的早晨,奶奶膀子上挎著一個小包裹,走進(jìn)蘆葦蕩,叉過幾條淌水的河溝,走過幾桿運鹽河上的木跳,太陽曬到頭頂時分,她才走到了一個叫猴嘴的鎮(zhèn)子上。我的大伯就在猴嘴鹽業(yè)運銷站坨地上班。鎮(zhèn)上有奶奶的兒子家,她要過去看看孫子孫女,喊喊她們的小名子。
在兒子家吃過中午飯,奶奶一直向猴嘴鎮(zhèn)東面的新縣走去。奶奶向東,太陽向西。傍晚,奶奶戴著月色進(jìn)了新縣。新縣,新名子叫朝陽鎮(zhèn),毛主席曾經(jīng)給《人民日報》寫的“大社的優(yōu)越性”按語,說的就是這個地方。老名字叫巨平村,關(guān)漢卿筆下的竇娥冤故事發(fā)生于此,當(dāng)?shù)亟ㄓ心锬飶R。奶奶一生無數(shù)次回娘家,每次都要經(jīng)新縣跌一宿,而每次在新縣投宿何家?與什么人嚓了一夜的呱?都說了些什么?她從不對人講。
從新縣到海上云臺宿城,奶奶回娘家的路還有許多里程。第二天天剛亮,奶奶不知和誰告過別,到娘娘廟中為竇娥娘娘上一炷香,磕幾個頭,起身走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過老君堂,來到白果樹,坐在山澗旁,就著中午的陽光,啃一點干糧,捧喝一些澗水,奶奶起身走向山中。
一雙被裹斷趾骨的小腳不知辛苦,攀巖石,穿山溝,奶奶額頭上不流一滴汗水。蜿蜒曲折的山路,雜樹生花,掩映了奶奶的腳印,掩映著奶奶的身影?;⒖趲X在奶奶的頭頂,屬虎的奶奶每次回娘家,都喜歡翻越虎口嶺。
奶奶朝著山峰走,太陽向著山底落。背著無言的風(fēng),奶奶站到了虎口嶺的山亭間,前方,娘家依稀可見。每次到此,奶奶都要回眸來路,西海之上來去的帆影,老鹽圩子里人們忙碌的步履,在她的眼底漂移。奶奶好像望到了我們兄弟盼望她早日回家的目光……
奶奶還望到了那個苦難的日月。那年夏天,小姑還在襁褓之中,中午,我的爺爺從板浦集市回家,途中被兩個土匪擋住了去路,土匪搶了他用魚蝦換來的二升糧食,再向他索要18塊大洋。我的爺爺對土匪說:“大爺,我家沒有鹽灘,就是讓我賣兒賣女也拿不出18塊大洋啊!”土匪惡氣沖天,一腳將我的爺爺連人帶挑子踢到蘆葦蕩的河溝中。我的爺爺從河里爬上岸,回到家中躺倒18天不吃不喝,懷揣恐懼撒手人寰。
奶奶擦干眼淚,帶著我的大姑、大伯、小叔、小姑和我大五個孩子,和男人一起下河撈魚摸蝦,進(jìn)垣商的鹽田刮鹽,到農(nóng)村拾秋,去街上揀菜皮,入草叢里挖野菜,將苦難的日子向前過……回憶往事,一聲長長的嘆息,權(quán)當(dāng)控說亂世無道,呼吸著山中清新的空氣,奶奶深感太平的日子多么珍貴。
夕陽照耀山巒,映紅虎口嶺的山亭。耀眼的光圈里,奶奶忽然感覺胯骨隱隱作痛。一陣眩暈,奶奶想起:民國二十八年,災(zāi)匪橫行,百姓幾乎沒有活路。那年冬夜,奶奶馱著幾十斤重的私鹽過潮河,爬坡時腳下失重滑倒……從冰水里站起來,感覺胯骨好像裂了縫,奶奶沒皺一下眉頭,隨著馱鹽的隊伍一直向前走,向著身后幾個孩子的飽肚子走……奶奶的腿傷了,因沒錢醫(yī)治,只能任其自愈。冬天,老年的奶奶腿痛難耐,要貼一摞一摞的狗皮膏藥,直到把腿肉貼爛。
手扶山亭的欄桿,奶奶翹首暮色里的娘家宿城。宿城,有文人說就是陶淵明筆下的那個世外桃源,李世民東征,在這兒留下了仍可探訪的痕跡。春天,桃花溪水,夏天,田園儼然,秋天,楓葉似火,冬天,雪滿唐王湖畔。這兒珍藏著奶奶青年少年時代安逸快樂的日月,珍藏著她美麗的青春。
宿城大竹園,翠竹深深,龍松盤臥。孫家的石墻老屋那么嚴(yán)實,奶奶就出生在那里。孫家人祖輩勤勞,姊妹之中,我的奶奶是個能干之人,打小山中種糧食、編筐編籃、刨葛根,樣樣都比別人強(qiáng)。走山路的奶奶身輕似燕,健步如飛。
站立山亭間,沐浴山風(fēng),奶奶思緒萬千,少年伙伴間的那些個歡樂,仿佛山中的彩云,在她的眼前掠過;曾經(jīng)的那些苦難,像山中的烏云,籠罩山巒……
奶奶回娘家走新縣,也許是去找一個地方流淚。奶奶每次回到娘家時,正是春風(fēng)在山間、水中嬉戲的季節(jié)。
回首民國初年,奶奶曾穿著花衣裳,在兄弟的陪送下,從大竹園出發(fā),翻過虎口嶺,拐過白果樹,來到新縣一戶普通百姓人家,生下第二個孩子那年,饑餓伴著疾病奪去了那個家庭所有男勞力的生命。奶奶仿佛一只孤雁,翅膀底下護(hù)著一雙兒女,一路向西,討荒要飯走進(jìn)海邊一個名叫六道溝的舊鹽圩,遇到了一個好心人家,這個好心人家的主人就是我的老太奶。奶奶勇敢地邁出了人生關(guān)鍵的一步,帶著兩個孩子,再一次成為新娘,成為我老太奶的兒媳。
而天倫之樂難長久?。∶\對奶奶總是那么不公,我的爺爺被害,奶奶再一次成為了孤雁。她腿上帶著傷,心上帶著傷,不停地勞作,不停地行走,為了她的乖們健康成長,為了她的乖們成家立業(yè),她的笑容里總是載著慈祥。
奶奶勤勞、頑強(qiáng)的精神品質(zhì)影響著后代們。我大從小隨奶奶勞作奔波,得道最深。新中國成立,他16歲當(dāng)上家鄉(xiāng)副業(yè)隊的負(fù)責(zé)人,上世紀(jì)60年代末,帶領(lǐng)鄉(xiāng)親,歷經(jīng)十多年的時間,將家鄉(xiāng)建成一方鹽場,為民謀幸福,為國作貢獻(xiàn),名揚四方。
兒子的能干看在母親的眼中,奶奶她驕傲!奶奶與人說話都是商量的口氣,話語和藹似春,受人尊敬。一直以來,圩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叫她盧二奶奶。離開娘家?guī)资?,家鄉(xiāng)的同齡人一見到奶奶還親切地喊她二姐。侄男侄女每年都要從山中來鹽圩子看望二姑,總有一些請二姑幫忙的事情,二姑有求必應(yīng)。
奶奶從娘家回來,衣襟上別著一朵甜香甜香的梔子花,潔白潔白。
奶奶回娘家的路,是一部永遠(yuǎn)讀不完的長篇……
作者簡介:
盧明清,60后,出生在江蘇省臺北鹽場六道溝,后居猴嘴。筆名盧布等。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猴嘴散記》?!渡⑽倪x刊》《中華文學(xué)》簽約作家。連云港市散文學(xué)會理事、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連云港市詩詞協(xié)會理事、“花果山藝苑”藝術(shù)總監(jiān)。
小說、散文、詩歌發(fā)表在《海外文摘》《中國書畫報》《散文選刊》《中華文學(xué)》《西部散文.原創(chuàng)》《精短小說》《中華工商時報》《連云港文學(xué)》《連云港日報》《蒼梧晚報》《齊魯文學(xué)》《長江詩歌》等刊物。散文《青蒿》《和我同年的花貍貓》分別獲得2017、2018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十佳散文獎”,散文集《猴嘴散記》獲得2019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