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那年,大連知青小郭被分配在我家住。生產(chǎn)隊倒是有青年點,可已經(jīng)叫前幾批知青給住滿了,生產(chǎn)隊還得接出幾間,房沒蓋好前,新來的就得住農(nóng)戶。隊長馬三是我爹的表哥,那天中午他手里捏著一根細篾,一邊剔著黑黃牙齒上的菜葉子,一邊往我家逛蕩。身后跟著穿得很干凈的小郭。馬三一進門,就看到我娘彎著腰朝鍋里搓饸饹碴子,黃澄澄的饸烙碴子,像屋檐下結的冰溜子,遇到暖日頭掛不住,一嘟嚕一嘟嚕落進沸騰的湯鍋里。碴子和酸菜浮著暗黃色的光澤,加上幾只紅辣椒,顏色鮮亮,香氣撲鼻。馬三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旁邊有些拘謹?shù)男」膊患s而同地咕嘟咕嘟吞了幾口唾沫。
“就這家了,小郭。你安心住著,有事吱聲。”馬三隊長說完,順腳蹬掉了鞋盤腿坐到炕上,那樣兒就像他是家里的主人。我娘扎撒著沾滿面的雙手跟進屋,不明就里,問,“大哥,這是演的哪出戲?”
馬三擺擺手,“你一個女人家家的,別管了,我跟明子都說妥了,小郭是新來的知青,眼下暫時沒處落腳,反正你家西屋閑著也長草。到時候給你們記工分就是?!?/p>
明子是我爹的小名。那晌,我爹陪著馬三和小郭,敞了懷,松了褲帶,三個男人狠狠地造了幾大海碗饸饹碴子。等他們吃完,我和娘只能喝些湯水混個半飽。飯后,爹就吩咐我,以后管小郭叫郭叔。
郭叔住進我家,我是歡喜的,來人都是客,何況是個說著好聽口音的城里小伙。日子照舊窮得生疼,娘還是盡力往咸菜里多放幾滴油,把苞米粥摖得更濃稠些。小郭叔倒不挑食,跟我們一樣把苞米粥喝得山響,還??湮夷飺牭闹嗵叵恪T俑F,娘是要養(yǎng)一頭豬的。娘說了,莊戶人家,到了年底不殺一頭年豬叫人笑話。饑荒年月,泔水都見不到幾粒飯渣,干草粉碎的萆糊是豬的主糧。那陣我讀一年級了,放學后就去拔草喂豬,如果趕上連雨天,郭叔不上工,他也隨我一起拔草。郭叔是城市長大的人,這使他對鄉(xiāng)下的一切都充滿好奇,這會子,親眼目睹一頭豬的生長,簡直是樂不可支。
我家的豬欄是石頭砌的,結實牢固,郭叔來的時候,小黑豬已經(jīng)三個月了,不愛吃食,一個勁地嚎。郭叔沒事就進圈里,與黑豬磨磨唧唧說上一段話。鄉(xiāng)下的日子枯燥得令人窒息,生產(chǎn)隊勞動強度也大。郭叔是高中生,細皮嫩肉的,冷丁和土地打交道,被老日頭暴曬,臉曬禿嚕皮,手掌磨出一個又一個血皰,累得吃不下飯。爹關照過娘,好好弄兩菜,別屈了城里來的郭子。
郭叔閑下來就愿待在豬圈前,同黑豬說悄悄話。黑豬呢,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常常是靜靜地聆聽,偶爾配合郭叔哼哼幾下?!耙粋€少女走在僻靜的荒原,把不幸的愛情秘密之果,用顫抖的手抱在胸前……”小郭叔還給豬念詩,我至今還能記起這么幾句。他說是普希金的詩。
黑豬不知怎么就病了,也查不出啥病,毛也不光滑,爹找隊里的張獸醫(yī)診斷過了,說有蟲子,打打蟲子就好了。買打蟲藥需要五角錢,爹一頭虛汗,摸遍了所有中山裝的兜,也沒捯飭出一分錢。
郭叔遞給張獸醫(yī)一元錢,說,不用找了,你記著就行。
爹紅著臉,搓著大巴掌,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郭叔伸手給小黑撓癢癢,笑吟吟地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小黑豬被撓得舒服了,伸直了腿兒咣嘰一聲倒下,還哼哼唧唧地表達著舒坦。日子長了,小黑豬對郭叔也親熱,只要他站在豬圈前,小黑豬聽到他的腳步聲,就蹭地爬起來,將前蹄子趴在矮墻上,啾啾啾地叫。郭叔撫弄著它的脊背,人和豬無聲地交流著,郭叔的眼睛就紅了。
郭叔是想家了,想家的郭叔,趁著有月亮的晚上,坐在豬圈前的一塊青石板上,吹笛子。他有一支短笛,別在腰里,參加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休息時,一個人坐在僻靜處悠悠地吹幾曲。
我知道鄰家二姐梅花喜歡郭叔,五月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他們在一塊插秧,下田總是并排走,羊腸子似的土路上,時常飄著兩個人開心的笑聲。
梅花的爹——我大伯卻不讓勁兒,他覺得郭叔是下鄉(xiāng)知青,遲早是要返城的,梅花姐小學沒讀完,跟人差距太大,長得俊有什么用?人家回城能帶上她么?我大伯橫豎攔著梅花,不許她同郭叔走得太近。梅花不聽,白天干活兒時,偷摸給郭叔一個約定,夜里就在我家門口豬圈前的梨樹下見面。
我爹是明白人,對梅花和郭叔的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季節(jié),月亮特別圓,像一只大玉盤子,聽著郭叔的笛音,悠揚婉轉,倒真是叫人覺著美妙,又摻了些許的憂傷。爹在炕上,磕一下煙袋鍋,火星兒飄散,爹嘿嘿笑了,娘手上的針線活兒突然加快了速度。
有時,郭叔和梅花約會還要帶上我。梅花姐掏出一粒麥芽糖,塞給我,去,幫姐盯著點兒,有人來,就喊我。
麥芽糖甜絲絲的,我有點生氣,郭叔又不是你的專利品,看在麥芽糖的分上,我沒反抗。躲在距離他們不遠的路口,用舌尖輕輕舔著麥芽糖,豎起耳朵聽動靜。
小黑豬也湊熱鬧,不住地掙命叫喚,在圈里轉悠,不安省。這半大子正長身架,吃得又孬,半夜里也鬧食。
小黑豬是公的,沒劁,娘有她的打算。當初,從集上用獨輪車拉回小黑豬時,娘的眼光就放出很遠,她跟爹說,咱隊里就張獸醫(yī)養(yǎng)了只炮卵子,大伙用還需交錢,咱也養(yǎng)一頭唄。爹說,養(yǎng)種豬得先過馬三那關,不然,他給小鞋穿咋整?
娘捻了一下線陀,線陀受了驚嚇,轉得飛快。娘有她的主意,她見天瞅著家里大黃雞的屁股,單獨為大黃雞開小灶,抓一把苞米粒喂它,或者是一捧谷子。這么著,大黃就像知道主人心思似的,日頭剛露頭,就鉆進雞窩生蛋。一個月后,娘傍黑挎著一只竹籃,籃子上遮著她平素扎的藍色圍巾,抄小路折進了馬三家。
那晚回到家,娘臉上喜滋滋的,一籃子雞蛋讓小黑豬的身份得到了默許。
長到六七個月時,小黑豬雖瘦,但那股騷勁兒卻是遮攔不住了,整日在圈里上躥下跳,娘扒拉一下它的下身,臉熱乎乎的,知道小公豬要媳婦了。它瘋狂地朝娘,朝郭叔,朝每一個來圈前看它的人,發(fā)出呼喚,發(fā)出抗議。此時的小青年黑豬,毛色锃亮,在郭叔與我割來的各種野菜滋補下,它發(fā)育良好,肌肉發(fā)達,腰身健碩,一雙眼睛充滿了月亮般的光芒。
青年黑豬的反應,令娘措手不及。它反抗的方式是絕食,娘熬的苞米糊糊也引不起它的食欲,我和郭叔割的青草,它僅是聞了聞,搖搖腦殼,繼續(xù)嗚哇亂叫,好像全世界都欠著它。
怎么辦?爹在飯口上,使勁呷了一口酒,還能咋弄,找母豬配對??!那節(jié)骨眼上,要秋收了,大家都忙。隊長馬三終日嘴上含著鐵哨,唧唧響,一天到晚就不得歇息。馬車牛車呼啦啦地來去往生產(chǎn)隊場院運送苞米穗子、大豆棵兒、稻捆子,哪有空關注青年黑豬發(fā)情的事兒。
馬三忙,爹也忙,這個地球上的人都在各自忙。唯有小郭在黃昏后的笛聲顯出些悠閑來,月色朦朧的晚上,他對著一樹山梨吹出一支支纏綿的曲子,那曲子如泣如訴,把村莊的夜晚揉成了一汪波瀾不驚的池水。許多人枕著這池凈水睡去,夢里全是秋季里黃澄澄的糧食。
一陣陣夜風襲來,攜帶著梔子花的芬芳,在鼾聲四起的村莊里漫漶。梅花瞅著爹娘都睡熟了,悄沒聲地爬起身,循著那支魔笛的絲線,躡手躡腳地來跟小郭叔相會。我還沒睡,照例走到院外,準備以我的值守去換取又一塊麥芽糖。這個晚上,梅花姐卻有些反常,她沖我揮揮手,說不用你放哨了你去睡吧。隨后挽著小郭叔朝房后的小山坡走去。他們消失在暗影里的輕笑聲,就像夜鳥的鳴啼。
青年黑豬在這個夜晚也選擇了反叛和逃亡。它鬧騰了無數(shù)次,也沒有人理睬,索性開始自己想辦法。瞄準食槽和前方半人高的圈墻,它后退到睡窩的位置,來了個助跑,一個強勁的沖刺,終于掙脫了禁錮火熱身體的藩籬。它拱開院門,樂顛顛地奔走在灑滿月光的村街上,梔子花的香味對它沒有半點吸引力,它嗅覺靈敏,能于濃烈的夜氣中剝離出另一種腺體散發(fā)的氣味,徑直奔向村西五嬸家的豬圈。那里,五嬸家的小母豬正春心蕩漾。
第二年開春,五嬸家的小母豬得了八只豬羔子,讓他們甚是驚異,因為他們從沒給母豬配過種。而我娘更不知道,青年黑豬的第一次努力播種神鬼不知,她也沒收到半分回報。
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睡了半個時辰的我大伯,被一泡尿憋醒,起身解手時發(fā)現(xiàn)梅花不見了蹤影,心下便有一團怒火迅速燃起。數(shù)月以來,梅花跟那個知青小郭暗地里黏糊的事情,他已有耳聞,只是還一直沒能抓住把柄。這陣子沒影了,想放騷?想造反?我大伯牙咬得咯噔噔響。他去院子里攥起把鐵锨,沿著屯子的土路,朝我家摸了過來。他認為我爹,他這個堂弟,瞞著他和城里來的知青小郭穿一條褲腿子,合伙欺負他們父女。大伯一路咒罵著,將我爹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底朝天,發(fā)誓逮著我爹,咔嚓一聲,用鐵锨劈兩半,一半喂豬,一半扔到墳地!
院子里響起大伯狼嚎一般的呼喊,他像一列憤怒的火車直撲過來,讓我爹交出他的閨女,交出小郭。剛剛睡熟的我,耳膜被大伯的咒罵震得生疼,驚悸中,聽見我爹我娘都起身了。娘有些慌,說老大這是要干嗎,找你拼命來啦?爹也有幾分哆嗦,讓她趕緊去馬三家搬救兵。娘拉開后屋門的門閂,趁著夜色跌跌撞撞地走了。爹瞅瞅我,擔心門外的火車逮著那對小野鴛鴦,能要了他們的命,就對我說,你知道他們上哪兒了?快去告訴他們一聲。我點點頭,也順著后屋門跑了出去。
我跑上屋后山坡,四周黢黑,蛇動蟲鳴,卻早忘了害怕。我不知道小郭叔和梅花姐藏在哪叢樹棵子后面,只能一面尋覓著一面低聲呼喊。轉過一塊大巖石,聽到近處有小郭叔含混的應答,同時還聽到梅花姐黏黏糊糊的哼唧聲,我奔過去,看見兩個人忙不迭地整理身上的衣裳,梅花姐兩個膀子都露在外邊,真不要臉。我說你們快跑吧,我大伯拿著鐵锨來劈你們了!梅花姐就跟個受驚的兔子似的,我上我二姨家去!順著山路就往后坡跑走了。小郭叔還愣在原地,顯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此時他笨得像豬,還不如我。我說,你上青年點躲著去吧。他如夢初醒,沖我點點頭,也跑走了。
原以為大伯一定會把俺家鬧個翻江倒海,最起碼會把俺爹揍上個鼻青臉腫,沒成想等我回到家,見人家兩個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悶頭抽煙,沒事人一樣。事后,我才了解了我爹怎樣靈機一動,化干戈為玉帛。
面對外面的嚎叫,我爹也不敢輕易造次,只把屋門開了個半扇。我爹說,哥,咋著,你這是要來劈我?。看蟛f,劈你咋了?快把那兩個兔崽子給我交出來,不交出來我就是要劈你!我爹說,這話怪了,你哪只眼看見我把他們藏起來了?孩子大了不由娘,誰管得了哇,要不你進屋來搜搜?大伯沒動,仍然叫罵。我爹突然想起了個事,足以捏住大伯的疼處,提了提底氣,猛然吼了聲,告訴你!高老四早都想告你了!你還耳后不知天鼓響呢。
大伯瞬時愣怔,沒一會兒,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蹲在地上。
高老四常年在外做瓦匠活兒,給人家蓋房壘墻干得歡,沒承想一場大雨把自家的院墻給沖倒了。高老四的女人生得頗豐腴,人送外號大白瓜,尤其一對白生生的奶子,比小孩頭都大,比供餑餑都暄,整日在胸前衣服里鼓蕩,晃得男人們眼睛疼。大伯身板健碩,長臉上線條硬朗,年輕時就招姑娘們喜歡,中年后也讓老娘兒們眼熱。一個午后,大白瓜截住大伯,想讓他幫著去南甸子取些黃土,把塌了的院墻壘上。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伯哪好拒絕,拴上驢車就跟大白瓜去了南甸子黃泥坑。這事兒后來怎么被我爹給撞見,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天我爹霉運沖頭,目睹我大伯像啃豬蹄似的,趴在大白瓜身上啃著她的奶子。我爹嘴還牢實,并未把這事往出說,但那兩個嘗到了甜頭的貨此后卻不想收手,又被人發(fā)現(xiàn)去鉆過苞米大田。聲音漸漸傳到高老四耳朵里,他把大白瓜揍得嗷嗷號哭,還揚言要告我大伯調戲婦女。
隊長馬三被攪擾了好夢,一路不滿地嘟噥著,跟著我娘來到家門口,見兩個人啥事沒有,只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著煙,頓時跳腳罵:什么鱉犢玩意兒,大半夜地把我找來,看你們拉呱放圈兒屁?你們也太不把豆包當干糧了!罵完兀自返身走了。后來大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清楚地記得,那晚我爹不得不貢獻出一盒他平時不舍得抽的煙,那香煙的名字叫大生產(chǎn)。煙草的香味,像一粒紅色胎記,牢牢生長在我的靈魂深處。
事情就此不聲不響地給按下去了,再沒聽過大伯要劈死誰的叫囂。但接下來的日子,小郭叔和梅花姐卻似乎不像往日那么黏膩,他們偷偷約會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小郭叔開始在一些書本上用功,外面?zhèn)鱽硇┫?,?jù)說他家里挺有門路,有機會讓他上工農(nóng)兵大學。院墻外青石板上的笛子聲戛然而止,梅花姐跟丟了魂兒似的,有事沒事地來我家轉悠了幾回,又紅著眼圈離開了。她說,人家在讀書,不希望被人打擾。
小郭叔像是變了個人,整日面無表情,嘴里絮絮叨叨,像被什么陰魂給魘著了。我在心里揣度,難道真應了我大伯的話,小郭叔遲早是要返城的,不可能待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那樣,可真就坑了梅花姐了,她把光膀子都露給了人家,這個臭不要臉的,往后可怎么活呢。
家里的黑豬整天膩膩歪歪,哼叫著蓬勃的欲望,養(yǎng)著老母豬的人家也都到了母豬鬧圈的時節(jié),隊里的另一頭炮卵子供應不上,便自然找到我家。想想我娘確實英明,一筐紅皮雞蛋堵住了馬三隊長的嘴。雖說有個別人在背后議論,也終究起不了什么風浪,我家的黑豬擔當起大任,開始給家里掙錢了。
我娘不讓我看黑豬和母豬配對的場景,倒是那些老娘兒們小媳婦,有些沒羞沒臊,邊看黑豬爬架子,邊大呼小叫地開著彼此的玩笑。有人說,媽呀,老王家的,看你看得這個仔細,當心看進眼里拔不出來啦。對方反唇相譏,哎喲嗬,還說俺,都說你家俺妹夫才歡實,沒把炕板石頂塌了,把你頂炕洞里邊去啊。一群人就放肆地笑起來,聲浪拱得房檐都跟著顫動。
兩歲的黑豬正是健旺,娘把它也伺候得好,每次配完種都給它骨粉、泡黃豆和生雞蛋補養(yǎng)。青年黑豬精神抖擻,不僅把本屯的母豬都播了種,連附近屯子的人也聞風而來。他們折一根柳條,一路跟在母豬后邊,不必把柳條抽在母豬身上,這些春情蕩漾的母豬,聞著味兒就吧嗒吧嗒找來了。不過,黑豬偶爾也挑剔抗命,不愿去爬架子,用母豬尿抹到它鼻子上也不好使?;蛟S在它眼里,也能看出個丑俊來,或是對面的母豬有什么疾病,被它給嗅聞出來,哼哼唧唧怎么也不肯親近。
黑豬每次爬完架子,娘都能從對方手里接過三塊錢,這對那時的農(nóng)戶來說,真算是一筆令人眼熱的收入。馬三隊長的嘴好堵,還有很多張嘴和很多雙眼睛卻堵不住,那些妒忌和恨,就如飄浮在空中的粉塵,堆積著,彌散著,恨不能化作一團烈火,把我家的黑豬給燒成灰燼。
有人慫恿張獸醫(yī),說隊里本來有一只種豬就夠了,你是專業(yè)的,也合法,憑啥讓別人再養(yǎng)一頭???張獸醫(yī)倒巴不得干獨家買賣,但有些事不是他說了算,馬三當隊長當了十幾年了,在上邊在村里都頗有威望,他點過頭的事情,哪個好去掰扯?何況他自己養(yǎng)的那頭公豬,也是年齡大了,有些不爭氣,骨架子挺大,就是騷勁兒不足,雖說也發(fā)情,但騎到母豬脊背上,經(jīng)常草草了事,沒一會兒就骨碌下來。配種效果不好,別人自然也不找他了,結果讓我家的公豬占盡了風頭。
張獸醫(yī)也旁敲側擊過我爹,他不止一次向我爹發(fā)難,你家的豬檢疫過么?扎過疫苗么?豬的雜病多,你可不能禍害了別人。我爹哪里懂這些,只能唯唯諾諾,從張獸醫(yī)手里買來各種藥喂給黑豬。那些藥都死貴,我爹知道對方是加了狠價的。
小郭叔本來都歸到青年點去了,但為著復習不被吵鬧,又在晚間回到我家西屋來住。他時常熬到半夜,他對我娘說,嫂子,你家的電字兒都算我的,你放心。我娘待小郭叔一直挺好,她覺得這小伙子有情有義,是個叫人信任的人。娘也不想占人的便宜,她說,青年點的伙食吃著總不比家里的上口,以后你晚飯還是來家吃吧。小郭叔笑了,點點頭。
入冬的時候,有一天夜里發(fā)生個事,我是第二天才聽爹娘說起的。半夜里,爹聽見圈里的豬掙命一樣嚎叫,他起炕出門一看,竟是小郭叔拿著條棒子,在抽打那只他曾盡心照料過的黑豬。我爹都蒙了,說小郭,你這是鬧哪樣?小郭扔下棒子,樣子挺羞愧,囁嚅著,這豬,這豬,太吵人了。說完回屋收拾了書本,匆匆離開我家,臨走還對我爹娘說了句,對不起。
爹有些氣憤,跟娘議論,這小子看上去面慈心善的,咋就能為豬叫了幾聲,就去打咱的豬呢,咱沒虧待過他呀。娘倒挺寬容,勸爹,大概是被吵煩了吧,誰還沒點脾氣呢。
靠近年根的時候,小郭叔最后一次來我們家,他是來跟我們告別的。那晚,素常從不喝酒的小郭叔,跟我爹推杯換盞起來,直把一張白臉喝成了紅布。小郭叔說,我也不是翻臉不認人的主,挺大個人還跟豬去置氣,本來,我上學的指標很有把握的,可誰承想,還是被人家后臺更硬的人給頂了。爹娘明白了他那晚為何發(fā)脾氣,寬慰他,沒事啊,人就是這樣,一條道被堵了,另一條道就出來了。小郭說是啊,這不,讓那頂我的混蛋看看,老子提前招工回城了,比他走得還早!那晚小郭喝得有些張狂,一改他平時文雅的模樣,甚至一些粗話也蹦了出來。
酒酣耳熱之時,我爹還是多嘴了,問了個敏感問題:小郭,你這一走,就不能回來了吧?
“不能回了,我可算爬出這個坑了。不過我跟你說大哥,你們家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以后我能行了,一定會來看你們?!毙」孱H興奮地說。
我爹說,那倒沒啥,來的都是客,俺們待誰都一樣。那啥,那梅花,你想咋整?
空氣似乎一下凝固了。小郭叔又喝了口酒,清清喉嚨,“梅花,呃,梅花,其實我們也沒啥,真的。我跟你們發(fā)誓,我,我沒,真碰過她?!?/p>
我娘突然站起,開始收拾桌子,手底有些控制不住,把碗碟撞得乒乓響?!皠e喝了,喝啥喝啊,好好的人,喝點貓尿四五六不懂了……”
我家的黑豬丟了。
我家的功臣,造錢機器,精力健旺的黑豬,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在小郭叔跟我們告別的第二天晚上,無聲無息地,黑豬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娘發(fā)瘋了一樣四處找,甚至都找到二十里外的屯子去。爹則丟了魂一樣抽悶煙,娘責罵他他也不吭氣兒,只在豬圈周圍反復查看,好像他能找到蛛絲馬跡破了案似的。
事情很快傳遍了全村,鄰居們紛紛前來,有的是真誠表示關切,有的則是來看熱鬧,甚至都流露出喜形于色。他們?nèi)齼蓛尚渲郑瑏砦壹邑i圈前,欣賞西洋鏡似的,一撥來,一撥走。張獸醫(yī)也來過,說那頭種豬真不賴,丟了真可惜了。我娘私下說,他那是黃鼠狼哭雞,假慈悲呢。
黑豬的丟失給了娘一個結結實實的打擊,過年都沒過好,正月里的一日,她坐在炕上大哭了一場,讓我和爹都噤若寒蟬??捱^了,娘說,從今往后,咱再不養(yǎng)種豬了,這事兒遭人眼紅,遭人恨,劃不來。來年,咱養(yǎng)兩頭苛嘍豬,殺了吃肉!
鄉(xiāng)間的舌頭飛短流長,總會有人時不時提起黑豬的失蹤。有的說,這豬就是叫賊給偷走了,每到年根兒,總有些不要臉的毛賊去偷別人的豬,殺了賣錢;有的私下暗示我娘,說就是張獸醫(yī)使的壞,他是嫉妒我家才把那黑豬弄走的;還有人說,這事吧,就是小郭他們干的,這幫知青,扛不住嘴饞,弄去吃肉了,以前不就有誰誰家的雞呀鵝的丟了么?要不是熟人,也弄不走那豬啊。
反正不管別人怎么說,都能牽動我爹娘涌起一陣子難過。有一次夢里我還夢見了黑豬,只見它蹣跚著從院門外進來,像一個悠閑歸家的農(nóng)夫,甚至還對我說了句什么,把我給嚇醒了。醒來我想,這黑豬也不虧呢,不管是死是活,它已經(jīng)子嗣遍天下了。
轉過年的秋天,梅花姐出嫁了,找了鄰村的一個石匠。臨出門子之前,梅花姐跑到我家西屋,一個人趴在炕上好頓哭。我娘借此告誡我說,你記住娥子,不管以后咋著,咱一定不去攀誰的高枝兒,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強。我梗著脖子說,我以后不嫁人!
多年以后,我早已嫁人,孩子都挺高了,時常開車回鄉(xiāng)下探望爹娘。日子已經(jīng)今非昔比,連豬肉都懶得吃了,當然,爹娘家的年豬總還是要養(yǎng)。端起酒杯,我爹時常嘮叨的一件事,仍是關于1974年那頭黑豬的話題。我爹能回顧起有關那只豬的所有細節(jié),從哪個集上抓來的,怎么喂養(yǎng)的,都給它打過什么針吃過什么藥……末了總是總結說,真可惜了那頭豬了,要能再養(yǎng)幾年,都能給咱家翻新房子了呢。我娘有時不愛聽,埋怨道,一喝點酒,就念叨這些,老母豬想起萬年糠。都啥時候的事了。
大概三年前,有一次回鄉(xiāng),見爹娘像憋著什么事情,又不怎么想對我說。我便追問,爹終于吐口了,說原來下鄉(xiāng)在咱村的那撥知青來過了,有的還帶著第二代第三代,烏烏泱泱一大幫。這些人現(xiàn)在都行了,做商人的,做領導的,出國回來的,啥都有。他們在原先青年點的房子前照相、唱歌,完了還好頓哭。
我忙問,那小郭叔也來了唄?
爹說,就他沒來。他現(xiàn)在是一家什么上市公司的老總,忙得很,見天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他還特意錄了一段像,問候我跟你娘。
我心忖,全在心了,誰不忙啊,一種托詞罷了。
爹接下來一段話讓我驚異:“咱那頭黑豬,確實是叫那幫知青給弄走偷吃了,小郭不是要走嘛,他們得弄個歡送會,其實也就是嘴饞抗不了,找個由頭。這次來,他們還專程派兩個代表,找上咱家門,給送來兩千塊錢,說是補償??龋@些人呀,也難怪,當初還都是些毛頭小子。我不要,他們說啥也得給,那就接著吧……”
爹還說,小郭叔現(xiàn)在本事大得很,來的這撥知青,好幾個嘴上都郭老板郭老板地念叨著。他還在錄像里講,咱家有啥事兒盡管開口,蓋個小二樓啦,建個鄉(xiāng)村別墅啦,都不是事兒。爹的表情,已經(jīng)對這種許諾寄予了無限期待。
我感覺自己熱血上涌,把頭漲得生疼。想惱怒,想罵人,但什么也說不出來。獨自走出屋門,我努力想回顧起小郭叔的那張臉,不過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他的那張曾經(jīng)俊秀的面孔,已然湮沒在村子周遭朦朧的景色中。
那一天,南河屯下了一場細雨。杏花在微雨斜風的沐浴下,碎了一地的花瓣。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張淑清,女,1974年出生。遼寧省大連市莊河人,大連作協(xié)會員。在《農(nóng)民日報》《天池》《小小說選刊》《中國勞動保障報》《散文家》《檢察日報》《中國安全生產(chǎn)報》《內(nèi)蒙古日報》《海燕》《中國水運報》《西藏日報》《椰城》《散文百家》《遼河》等刊發(f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