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寒清
摘? ? 要: 宋玉是中國賦體文學的開山祖師,他的賦體文學對宋代著名詞人辛棄疾的詞作具有重要影響。辛詞中傷春悲秋的主題、以文為詞的句法及諧謔詞均可在宋玉賦中找到源頭。
關鍵詞: 宋玉? ? 賦? ? 辛棄疾? ? 詞
研究楚辭和宋詞的學者,常常研究屈原辭對辛棄疾詞的影響,卻很少關注辛棄疾詞對宋玉賦的接受。事實上,辛棄疾詞對宋玉賦多有繼承與發(fā)展。
一、一脈相承的“傷春”與“悲秋”主題
宋玉在《招魂》亂詞中寫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曩鈿w來,哀江南?!盵1](38)在《九辯》開頭寫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盵1](2)前者傷春,后者悲秋,遂開中國古典文學“傷春”與“悲秋”主題的先河,宋玉遂成為“千古傷春悲秋之祖”。及至宋代,在辛棄疾詞中,傷春悲秋這一主題得到全面繼承與發(fā)展。
辛棄疾詞作中有一類特殊的詞,即為閨中女子代言的閨怨詞。這類閨怨詞中常常傷春。有的在春日夢中悲泣思念心上人:“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嗚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2](1882)(《祝英臺近·晚春》)有的在暮春庭院中回味相思:“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盵2](1889)(《滿江紅·暮春》)有的則直陳相思之苦:“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盵2](1878)(《鷓鴣天·代人賦》)表面看詞作是在暮春時節(jié)以閨閣女子口吻抒發(fā)對戀人的愁苦相思之情,但正如《蓼園詞選》所言:“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實則是辛棄疾因傷春引發(fā)的時光易逝、壯志難酬的情感外露。春日美好又短暫易逝,在辛棄疾眼中正如曾經朝氣蓬勃的時光,年歲易過,功業(yè)難成。辛棄疾以豪放詞風見稱,即使是閨怨詞也不同于婉約花間詞中女子的離愁別怨,春景傷情蘊含的是對自身際遇的感傷。可見傷春不僅是宋玉的個人感受,還是辛棄疾感同身受的。
辛棄疾詞中表現(xiàn)悲秋主題的為數(shù)不少,或因登高傷懷引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盵2](1869)(《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或因秋日亭中觀雨:“亭上秋風,記去年裊裊,曾到吾廬。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盵2](1955)(《漢宮春·會稽秋風亭觀雨》)或因秋日與友人出游:“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盵2](1871)(《滿江紅·游南巖和范廓之韻》)。宋玉有才而不為君王所用,辛棄疾也是如此。辛棄疾悲秋喟嘆之時甚至會直言宋玉,逢秋即悲的宋玉就成為辛棄疾自我形象的投射。《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帶湖篆岡小酌》:“夜月樓臺,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來去。是誰秋到便凄涼?當年宋玉悲如許。//隨分杯盤,等閑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jié)近多風雨?!盵2](1958)開篇寫夜色秋景宴飲的歡快場景,隨即設問將詞調引至悲秋。一面似是嘲諷文人宋玉遇秋即傷,后再坦言亦有可悲之處。宋玉自言:“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盵1](2)心憂國事卻報國無門,與辛棄疾何其相似。在悲秋之中暗含政治寄托,既是宋玉賦對辛棄疾詞的影響,又是辛棄疾對自己、對宋玉仕途不順的惋惜。
傷春悲秋及至辛棄疾已不僅僅是一種文學主題,更是一種寄托情感的象征體。“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3](10)。無論是宋玉還是辛棄疾,他們文字中的傷春悲秋不再是對普通季節(jié)更替的傷感,而是蘊含主觀情感的對人生際遇的感傷。
概言之,辛棄疾完全承襲了宋玉開創(chuàng)的傷春悲秋主題,無論是借女子傷春還是士人悲秋,其傷春悲秋感傷自身遭際的情感都與千年前的宋玉別無二致,形成傷春悲秋與個人際遇、家國情懷的融合意境。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物,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盵4](60)
二、宋玉散體賦對辛棄疾以文為詞的影響
宋玉開創(chuàng)了中國賦體文學,被譽為“賦祖”。在現(xiàn)存的十四篇宋玉作品中,《九辯》與《招魂》盡管屬于楚辭,但已有賦化的傾向,尤其是《招魂》,在結構上有序辭、招辭和亂辭,且序辭已有散文化趨勢,已與其他以賦名篇的賦作沒有區(qū)別。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大言賦》《小言賦》《笛賦》《諷賦》《釣賦》《御賦》均為散體賦,《微詠賦》則初具駢賦風貌[5](184)。宋玉的散體賦一般開頭和結尾為散體,中間為韻文,實現(xiàn)由楚辭向楚賦的轉變。
宋玉賦較屈原辭形式更靈活,在散體部分能夠更加完整地敘述事件發(fā)生背景和結果,使作品信息量更大,記敘更細致;中間的韻文部分則鋪采摛文、羅列名物,使賦文在生動活潑中更顯精致華美。宋玉賦是散體賦,語言韻散交織,生動活潑。
宋玉的《招魂》中頻繁使用語氣詞“些”,這里的“些”讀為suò,是楚國方言特有的句末語氣助詞。有意思的是,辛棄疾模仿宋玉《招魂》創(chuàng)作了一首《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為之酹》詞,也是句末大量運用詞“些”:“聽兮清佩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⒈嗜?,渴而飲汝,寧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路險兮、山高些。愧余獨處無聊些。冬槽春盎,歸來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團龍片鳳,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樂,樂簞瓢些?!盵2](1894)在這首詞中,辛棄疾摒棄一般詞作以句子最后一字為韻腳字的習慣,句末運用了語氣詞“些”,“些”前面一字才是韻腳字。辛棄疾不僅在用詞上模仿宋玉,還直接化用《招魂》中“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1](26)一句,借以抒發(fā)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
受宋玉散體賦中大量運用散句的影響,辛棄疾詞作中大量運用散句,詞中大量句子“以文為詞”,有意不注重對偶整飭,如:《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盵2](1944)句式雖多為散文化,但依舊韻律和諧,自然流暢?!吧跻游崴ヒ印澠缴?、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2](1915)。(《賀新郎·甚矣吾衰矣》)首句和結尾四句都是從語錄體散文《論語·述而》中化用而出,在散文化語言中豐富了詞的語匯。
三、宋玉俳諧體俗賦對辛棄疾諧謔詞的影響
“俳諧”最初來源于古代俳優(yōu),指滑稽戲及演出這種雜戲的人,借用到文學概念中,指用隱語委婉諷諫或以滑稽語言戲謔取樂的文學體裁及風格,如劉勰《文心雕龍·諧隱》所言:“嗤戲形貌,內怨為俳也……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盵6](132-133)俳諧體俗賦即指詼諧生動、俳而近俗的賦,代表作有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大言賦》《小言賦》、王褒《責髯奴辭》《僮約》、揚雄《逐貧賦》、蔡邕《短人賦》、王延壽《夢賦》等。
宋玉《大言賦》《小言賦》講述楚襄王和宋玉、唐勒、景差比說大言和小言,最后均宋玉獲勝,獲得了楚襄王賞賜的云夢之田。大言是擴大夸張,小言是縮小夸張,大言和小言是戰(zhàn)國時期流行的一種語言游戲,當時的人經常舉行大言和小言比賽,對參賽者的語言表達能力和邏輯思維能力有很高的要求。宋玉的《大言賦》與《小言賦》開中國游戲文學之先河,但這兩篇賦不只為游戲,在賦中宋玉不僅借描摹“長劍耿介,倚天之外”[1](107)向襄王婉言并吞四夷的王道,還以“據(jù)地天,迫不得仰”[1](107)暗喻自己難得其用的哀怨無奈。
辛棄疾的詞作中也存在一類類似宋玉游戲文學的諧謔詞,風格看似詼諧逗趣、筆調輕松,卻蘊含著辛棄疾內心的抑郁苦悶。諧謔詞的創(chuàng)作貫穿辛棄疾南歸后的仕宦生涯。最初南歸時辛棄疾的諧謔詞較為輕松活潑:或是調侃友人侍女之名“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宜顰宜笑越精神”[2](1901)(《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或是為紅木樨解嘲:“只為天姿冷淡,被西風醞釀,徹骨香濃。枉學丹蕉,葉展偷染妖紅。道人取次裝束,是自家、香底家風。又怕是,為凄涼、長在醉中?!盵2](1876)(《聲聲慢·賦紅木樨》)或是戲謔為友人祝壽:“從今康健,不用靈丹仙草。更看一百歲,人難老。”[2](1903)(《感皇恩·壽范倅》)隨著仕途的幾次起落,難有作為的辛棄疾心境發(fā)生很大變化,諧謔詞由最初的游戲調侃轉而借戲言諷刺抒懷?!肮蕦④?、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2](1912)。(《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在這首諧謔詞中,辛棄疾戲用李廣事澆胸中塊壘,抒發(fā)對當權者的不滿和內心的苦悶,在戲謔中飽含辛酸。對曲意逢迎、八面玲瓏的市儈小人辛棄疾也進行了生動的刻畫:“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盵2](1957)(《千年調·庶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辛棄疾在認清世俗的黑暗現(xiàn)實后,唯有借對兒子的戲罵嘲弄自己悲劇的一生:“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便休休,更說甚,是和非!”[2](1894)(《最高樓·吾衰矣》)
宋玉在游戲文學中蘊含勸諫與反諷,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這在辛棄疾諧謔詞中似乎也能尋得一絲蹤跡。辛棄疾諧謔詞中嬉笑怒罵的文字是他個人際遇與內心情感的熔鑄,這一點與宋玉頗為相同。熟讀宋玉賦的辛棄疾在諧謔詞的創(chuàng)作中或許曾受到宋玉俳諧體俗賦的啟發(fā)與影響。造成宋玉賦在千年后對辛棄疾詞產生文學影響的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宋玉和辛棄疾所處的時代背景相似,都是國家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時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辛棄疾和宋玉一樣有著對國家的熱愛,都寄希望于君王,渴望挽救國家危局、建功立業(yè)。相似的時代背景為辛棄疾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宋玉潛移默化的影響提供了客觀環(huán)境。
其次,宋玉和辛棄疾擁有仕途不得志的相似經歷,終身不為君王所用。辛棄疾也是武人,他的身上天然帶著一種狂士之氣。正如葉舒憲先生所說:“‘狂在中國文化中并不是一個絕對負價值的或貶義的概念。在某些語境中,‘狂甚至是特立獨行者的標志?!盵7](259)辛棄疾就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者,他在當時投降派主政的南宋朝廷不斷上書主張抗金,因而顯得格格不入、備受排擠。辛棄疾作為歸正人不為南宋朝廷所用,而宋玉一生沉淪下僚僅被襄王當作文學侍從。相同的遭遇,使辛棄疾和宋玉產生了一樣的思想感情。
再次,辛棄疾在宋玉作品影響下在文學語言上有所創(chuàng)新。宋代市民文學蓬勃發(fā)展,詞成為宋人抒情言志的主要文學體裁,擴展詞的信息容量、增強抒情功能、錘煉語言平實,成為詞體變革的主要目的。在詞體變革背景下,辛棄疾借鑒宋玉散體賦韻散結合的語言特點,詞作中大量運用散句,詞中大量句子“以文為詞”,有意不注重對偶整飭。
總之,辛棄疾詞中傷春悲秋的主題、以文為詞的句法及諧謔詞,均可在宋玉賦中找到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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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南科技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項目“宋詞對宋玉的接受研究”(20091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