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琴音
旺野的阿媽在改嫁后的第十天回村了,她想要把旺野一起帶走,離開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旺野不愿走。這個地方是有點(diǎn)兒荒涼:山風(fēng)肆虐,種下的苞米、高粱,夠個兒的肥豬蹺起腳就能吃到嘴里;打下的糧食不敢可勁吃,要是那樣的話,半年以后就要忍饑挨餓了??伤俨豢蓯郏彩峭俺錾统砷L的地方,旺野怎么可能想離開這里呢?
而且,這里還有旺野最親的爺爺,他的眼神不好,旺野要是走了,誰來當(dāng)爺爺?shù)难劬δ兀?/p>
旺野躲在一片野葵花地里,沒有多長時間,就被媽媽揪著耳朵拎出來了。
旺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爺爺是最先示弱的人。爺爺顫抖著,手里抓著一個小面袋,塞到旺野的小手里。旺野,爺爺實(shí)在是太窮了,沒啥好送你的,這些葵花子呀,是爺爺一粒一粒剝出來的,想爺爺?shù)臅r候啊你就吃上幾顆……
爺爺說不下去了,那么老的人了,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旺野曾經(jīng)聽說過,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個傳奇人物,在山洪暴發(fā)時從泛濫的洪水里救出過好幾個人呢!爺爺?shù)难劬褪潜缓樗镯槃荻碌臉渲Υ羵摹?/p>
旺野堅(jiān)持要到第二天才肯上路,他要用這一晚的時間盡可能多地為爺爺做些什么。
旺野吭哧吭哧鏟平了通往柴垛的小道,拓寬了爺爺去茅廁的必經(jīng)之路。他甚至還揮舞著柴刀,野蠻地砍掉了有可能把爺爺撞一個跟頭的胡楊。
第二天,爺爺推著旺野的后背上路了,旺野爬到第二個山坡時還看見爺爺在第一個山坡上站著,那孤獨(dú)而又蒼老的身影,旺野走得再遠(yuǎn),都看得分明。
旺野當(dāng)天下午就看見了阿媽新嫁的男人:矮胖,頭發(fā)還有點(diǎn)兒稀疏。
旺野對阿媽耳語,你的男人不咋地嘛!沒有我阿爸好看。旺野的眼淚流下來了,他想起很小的時候,越來越瘦的阿爸被一扇薄門板抬上了巴圖家的車。巴圖家的車卻再也沒有將他帶回來。巴圖告訴旺野,你的阿爸死了!喏,就埋在那片葵花地里。
矮胖的男人叫布和,漢語是“結(jié)實(shí)”的意思。旺野沒有叫布和阿爸,啥也沒叫。阿爸是唯一的,別人是替代不了的。
旺野把裝葵花子的布袋放在桌子上。
阿媽一邊收拾旺野的行囊,一邊告訴布和,布袋里的葵花子是旺野特意帶給他的。布和信以為真,從布袋里抓出一把葵花子咔吧咔吧吃了起來。旺野驚覺地回頭,憤怒地警告布和,把爺爺送我的葵花子吐出來。
布和十分尷尬,他不知道把送到嘴邊的葵花子怎么辦,吞不得,吐不得。
我叫你把葵花子吐出來,你沒聽見嗎?
阿媽順手拎過旺野狠狠地打了起來,一邊打還一邊大哭,我怎么生了你這樣的兒子啊,你是真不懂事??!
即使被阿媽狠狠地揍著,旺野還是把葵花子緊緊摟在胸前最貼近心窩的地方。
突然之間,旺野感覺不到痛了,一個厚實(shí)的墊子壓在了他的身上。旺野一回頭,看見布和撲在他身上。旺野看見,布和的眼睛里有似曾相識的東西閃過。
旺野想爺爺?shù)臅r候,就數(shù)那些葵花子,五千六百顆都飽受愛撫地躺在粗布口袋里。四個月過去了,布袋里還是五千六百顆。后來,旺野去看過爺爺幾次,每次都是布和自告奮勇要陪著去。
這個暑假,媽媽答應(yīng)旺野和爺爺多住幾天。布和讓旺野陪爺爺嘮嗑,他吭哧吭哧把房前屋后的雜草都拔光了。干完所有家務(wù),布和才坐下來聽爺爺講那些過去的事情。
旺野甚至把布和領(lǐng)到了那片野葵花地里轉(zhuǎn)悠了一圈。
這天吃過晚飯,爺爺、布和、旺野坐在院子里,山風(fēng)涼爽地吹過來,旺野又開始充當(dāng)爺爺?shù)难劬Α?/p>
爺爺,你看,天河哎!還有小肥豬要過河呢!旺野把一塊塊的云朵說成是小肥豬。
黑豬過河,大雨滂沱。爺爺嚴(yán)厲地說,你們必須回去了,那幾次山洪暴發(fā)都出現(xiàn)過黑豬過河。爺爺老了,不能保護(hù)你們了。
爺爺讓旺野趕緊通知山上僅有的幾戶人家暴雨將至的消息。有的人家連夜就撤下了山,他們都相信旺野的爺爺。
這一夜,旺野的心里長出來一把鬧心草,他決定,要么陪爺爺在山上,要么求布和讓爺爺和自己一起走。
山上的黎明靜悄悄的,天上的黑豬越聚越多,已經(jīng)有雨絲飄下來了。旺野用乞求的眼神看布和,布和卻沒看他。布和俯下身子,一下就把爺爺背了起來,沖著旺野喊,傻愣著干啥?趕緊把門鎖上,走人啊!
旺野哎哎地答應(yīng)著,鎖上門,顛顛地?cái)f著遠(yuǎn)去的布和。他還聽見布和對爺爺說,問你干啥?問你你能答應(yīng)和我們下山嗎?這回你下山就再也別回來了。你一個人,我們不放心??!
長吁短嘆的爺爺終于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咱們,回家。
彼岸花開摘自“中少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