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少時的春天,不用看竹外桃花,也不用看關(guān)不住的紅杏,因為老師一定會在春來時背詩。
只有在那個時節(jié),老師語重心長地重復(fù)的那句“一年之計在于春”,才特別有感染力,鋪排著祝禱的氣韻。分毫不差的應(yīng)時與莊嚴(yán),一度趕超“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因為后者要慢吞吞地從“青青園中葵”起,而“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瞬間就干凈利落地定了乾坤。
在那時,我們就知道,春天伊始。
不管是鴨先知的,還是人間草木先知的,春天都不管不顧地來了。
年少時,我們沒誰在意櫻、杏、桃、梨次第花開的順序,不關(guān)注萬紫千紅是不是春,只是因為寒冬過去,能更暢然地旋風(fēng)似的奔跑在天地間,早將“一年之計在于春”拋在腦后。當(dāng)一個個風(fēng)箏爭先恐后地從我們手中飛起時,說不定我們才會想起那句“草長鶯飛二月天”。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牧童的牛集體吃過“柳陰西”。
到能懂“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覺出“拂堤楊柳醉春煙”時,就已經(jīng)大一些了。我們的眼睛里能有發(fā)芽的、開花的植物,連一貫板著臉的常青植物,我們都能看出它們枝條上抽出的新綠。
之前的春天看著大孩子們忙著采茶,挖蕺菜和蕨菜,那時他們眼睛都長在天上,對圍觀的我們睥睨不已,眼角眉梢都好像在說:“你們哪里懂?”
如今,他們年級上升,得在教室里好好關(guān)著,終該我輩英豪傲視群雄了。誰知,放學(xué)后,他們整齊地背著書包,指著我們籃子里的蕺菜和蕨菜,輕飄飄地說:“這些有毒吧?”
和這些一同幻滅的,還有語文書上的春耕。我們地里的莊稼一直長著,根本沒有插圖上大規(guī)模勞作的場景。我最多能參與的,就是在菜園子里種菜和向日葵,而且這些小苗,是爺爺早就培育好的,我難以大展身手。
多年以后,我到了北方,見著黃河破冰,凍土萌芽,和語文書里的插圖上畫的一樣,一馬平川的土地上一大波人在勞作。那時,我才很清晰地知道了冬小麥和春小麥的分野,知道了作文開篇中老說的“中國地大物博”是什么意思。
竺可楨先生寫詩里的物候,他說王安石的“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這句詩很妙,但物候是有區(qū)域性的。若把這句詩改成“春風(fēng)又綠河南岸”,就很不恰當(dāng)了。因為在大河以南的開封、洛陽一帶,春風(fēng)帶來的征象,黃沙比綠葉更有代表性,所以,李白的《扶風(fēng)豪士歌》中便有“洛陽三月飛胡沙”之句。
為此,我一直很喜歡竺可楨先生,甚至有一段時間,我還像他一樣,記錄每日觀察感受到了什么。不過,我這個觀察日記最終被大人以無聊為由叫停了。
也有跟著書上講的時令走的,比如春蠶。
我們家一年養(yǎng)三季蠶,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天天和蠶打交道,添桑葉、撿蠶沙、挑老蠶、摘繭子。也因為這一點,當(dāng)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芳心暗許,以毛毛蟲嚇人傳情時,不怕蟲又缺根筋的我不知在大義凜然地拿起毛毛蟲的瞬間破壞了多少緣分。
不過那時我是意識不到這些的,只顧挑“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xué)種瓜”的刺,養(yǎng)蠶人家的孩子,自然被抓去侍弄蠶,大人們哪里能眼睜睜地讓他們?nèi)W(xué)種瓜。
不知是年少時的春天很短,還是春天里的年少不長,很快自己也到了指點別人籃子里的蕺菜和蕨菜的年紀(jì)。
春天在路的兩邊,卻不似年少時那般蕩漾在心里,我們齊刷刷地期待夏天,期待畢業(yè),期待新的開始。連偶然說起“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說起“聊贈一枝春”,想的都不再是時令,而是一心撲在主語上,關(guān)心的是,誰和誰下?lián)P州,誰贈誰一枝春。
習(xí)慣性地幫朋友們抓毛毛蟲的我,從不排斥他們這些嘰嘰喳喳的討論。
當(dāng)年念書的年月,多少人恨李煜不爭氣,作為“軍事迷”的男生們,還在語文課堂上指指點點地替他排兵布陣,甚至還有同學(xué)寫他被武俠人士救出而行走江湖的故事。
很多年過去,我們長大成人,被世事?lián)糁?,一年中在故鄉(xiāng)的時間只剩春節(jié)的假期。我們早已學(xué)會不大段抒情,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每年正月初一時,這個被我們忘記、和我們沒有什么交集的李煜,就會隔著歷史的長河出現(xiàn)在很多人的手機屏幕上。
沒有什么敵得過他那句:“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有一年,人們突然流行去山里挖蘭花,三舅帶著我,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品相特別好的兩株。他圍著那兩株蘭花轉(zhuǎn)了幾圈,最終沒舍得挖,他說:“花開得那么好,把它們挖走多可惜?!?/p>
三舅很年輕就因病去世了,現(xiàn)在,連我都長過了他在世時的年紀(jì),反而比年少時更在意春天(或者,在意每一段時光)。
因為,我已懂老師當(dāng)年的莊嚴(yán),亦懂花開得那么好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