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爾·蓋格爾 夏緒志
巴羅(5 歲)每天早上都和父親一起來到加濟安泰普的這家小工廠。他分類整理鞋底,拖扛袋子。“巴羅,你能做這個嗎?”有人問。巴羅能,他總是能,他必須能。
奴里說出的都是成年人的句子。他一說話,你就會覺得他比實際年齡要大。他的話簡明扼要,明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沒有多余的情緒。
“奴里,你是個孩子,還是個成年人?”我問。
14歲的奴里回答:“也許是個年輕的成年人?在家,我是父母的孩子,但是我也在工作,我在掙錢,所以說我可能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p>
奴里十歲開始工作,每天12小時,每周六天。他給人的感覺是,他沒有時間同情自己,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就好像他直接跳過了自己的童年。
奴里早上七點半起床,八點開始在土耳其南部加濟安泰普市的一家小工廠工作。這里靠近敘利亞邊境。這個城市有成千上萬無證敘利亞工人和與腐敗政府官員相勾結(jié)的敘利亞工廠老板。
奴里坐在縫紉機工作臺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空氣中滿是膠水的味道,收音機在放土耳其流行歌曲。奴里開始沉默而迅速地重復相同的動作,用剪刀剪開似乎永遠也剪不完的合成材料貨樣,接著他的同事會借助機器將之縫到鞋底上。這樣,一雙雙廉價的女士涼鞋就做好了。
他一手拿著合成材料,另一只手剪裁著,就像每天早上穿襪子一樣嫻熟,就是閉著眼睛也可以剪得準確無誤。
敘利亞成年人和孩子都在那里工作,就連工廠主五歲的兒子也在幫忙,14歲的奴里算里面年紀大的。孩子和大人工作量一樣,掙的錢也一樣多,或者說,和大人一樣少。他們是生活在土耳其的38萬不上學的敘利亞孩子中的一員,那些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的孩子。
工廠主說,他很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去上學,但是他們需要錢。“我們敘利亞人得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說,“我們不能依賴任何人。已經(jīng)有太多青少年墮入犯罪的深淵,我們寧愿他們工作,也不想他們整天在街上游蕩。”
目前,土耳其生活著360萬敘利亞人,少數(shù)生活在難民營中,大部分在大城市的落后地區(qū)和土耳其人混居。原本被敘利亞人視為過渡站的加濟安泰普等城市,如今聚集著越來越多的敘利亞人,當?shù)胤孔庖采蠞q了。如果2015年奴里的家人集齊了逃往歐洲的錢,那么他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在德國了。
奴 里(14 歲) 在 這里工作四年了,他已習慣這種生活,甚至不再認為自己是個孩子。他想不久后能用縫紉機工作,還想著結(jié)婚。
如果問奴里問題,他會暫停工作,一旦回答完畢,又會馬上開始工作。
現(xiàn)在是一個周四的上午。到周六晚上發(fā)工資之前,奴里還需要工作34小時。他一周能賺120里拉,時薪不到1.5里拉(約合人民幣1.84元)。奴里說,他會直接把這筆錢交給父母,他們會給他留10里拉作為零花錢。
“奴里,你為何工作?”我問。
“現(xiàn)在,我家有九個兄弟姐妹?!迸镎f,“我的父親和我賺得一樣少,根本不夠用,因此我的哥哥和我也必須工作。就是這樣?!?/p>
然后,他繼續(xù)裁剪,讓人想到一臺機器,他回答德國客人的問題,他不想顯得不禮貌,但是他也不想浪費時間。
奴里很好地適應了他所處的環(huán)境。他的父親有臺平板電腦,家里有網(wǎng),盡管網(wǎng)速很慢。奴里在平板上打開一個Skype聊天窗口,看到了美國某處的一間客廳。成功逃到了美國的親戚給奴里一家看她的房子?!澳抢锏囊磺卸寄敲创?,”奴里說,“我還從來沒看到過那么大的房子?!?/p>
“奴里,你愿意去美國嗎?或者去歐洲?”我問。
“當然?!迸镎f,“但是那么多國家,我一個都不了解?!比缓螅^續(xù)手中的裁剪工作。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回到敘利亞,想重新?lián)碛幸郧暗纳?。?/p>
戰(zhàn)爭開始時,他們一家逃到了鄉(xiāng)下的親戚那里。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無法再返回城市了。他們在那里的生活,他父親的制鞋作坊,奴里的學校,同一條街的朋友,都沒有了。他們來到土耳其,來到了加濟安泰普。
這里產(chǎn)生了一個平行世界。工廠為伊拉克或土庫曼斯坦的銷售市場非法生產(chǎn)商品,小巷道里滿是地下小作坊,大部分是制作廉價的鞋,也有紡織品相關的作坊。此外,一些敘利亞家庭坐在家里客廳的地板上,不管是父母、祖父母還是孩子,都做著和奴里相似的事情,完成著生產(chǎn)過程中的一步工作流程。
土耳其也禁止雇傭童工,但是我們很難相信土耳其政府對這些灰色經(jīng)濟體一無所知。一些敘利亞工廠主熱情洋溢地談起他們和政府的良好關系,并表示那些官員會定期過來進行監(jiān)管。
阿馬爾(8 歲)、杜亞(6歲)、阿亞(9歲) 和他們的父母生活在 加濟安泰普的一個地 下室中,工作是為女 士涼拖安上鉚釘。
這些工廠主并非殘酷不仁的人,很多人甚至同情這些孩子,他們只是習慣了成年工人和童工一起工作的場景。所有人都習慣了,不管是父母、同事還是那些負責監(jiān)管的官員。
我們可以向奴里提些常給孩子提的問題,期待他給出孩童的答案,比如:“奴里,你最想做什么職業(yè)?”
“電工?!彼卮稹?/p>
“為什么是電工呢?”
“因為這種職業(yè)是機器替代不了的,”奴里回答,“以后很久都還需要電工?!?/p>
奴里——半個孩子,半個成人,一個難民,一個廉價勞動力——將勞動力市場的轉(zhuǎn)變考慮進了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里。
奴里知道物品的價格。他穿著的那件T恤大概15里拉,牛仔褲20里拉,鞋子大概30里拉。他說,只有到能做一份比現(xiàn)在掙得更多的工作時,他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案玫纳畲蟾琶吭乱獟?500里拉吧?!迸镎f。
奴里不愛看新聞,他的家鄉(xiāng)阿勒頗發(fā)生了什么,他知道得并不清楚。如果他的父母又從敘利亞收到了壞消息,他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因此奴里不關注新聞??吹狡桨迳系拿绹蛷d時,他的內(nèi)心也沒有什么波瀾。他確實想擁有大房子和柔軟的沙發(fā),但是得是在自己的故土,而不是在一個遙遠的大洲。
也許奴里已不愿再懷抱夢想,他更想仔細思考接下來該怎么做。他指著縫紉機說,他想不久之后就在縫紉機邊工作,不是因為那樣他掙得更多,而是他想學習。奴里認為,機器可以幫助他離一份真正的職業(yè)更近。
“我很快就要考慮結(jié)婚的事了?!迸镎f。他認為如果是在敘利亞,他是結(jié)得起婚的。在敘利亞,他家有房子,因此不需要付租金。那時候他也可以去上學,戰(zhàn)前他上了三年學。他說他喜歡數(shù)學,喜歡數(shù)字。但是2013年,當他們來到加濟安泰普時,奴里的學生時代就結(jié)束了,因為在這里他們必須支付房租。
他沒日沒夜地剪裁。“做這個的時候你都在想什么,奴里?”我問。
奴拉(10 歲)的父親不在了?,F(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說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語,盡管她還從未上過學。她常常讀土耳其漫畫,以后想成為律師。
“什么都不想?!彼f,“好吧,有時候也會想想上個周日,我們在公園玩了捉迷藏。”
加濟安泰普位于土敘邊境以北 50公里處,成千上萬敘利亞人逃難至此。難民家庭主要為當?shù)厥袌鲋菩?/p>
他有個小小的夢想。加濟安泰普是個大城市,他對它了解很少。他很想騎著自行車探索這個城市。“一輛好自行車需要幾百里拉。”奴里說,“如果型號老些,就便宜些?!彼舱菫榇硕ぷ鞯?,他和父母說好了,但他每月只有十里拉的零花錢。
“你會用零花錢給自己買點什么嗎,奴里?”
“是的,上周日我就在公園買了一瓶汽水。”
晚上八點過后,當他回到家中吃過飯,就有了點自己的時間,可以玩父親的平板。有個網(wǎng)絡游戲是他喜歡的。游戲中,他是個士兵,朝俄羅斯人、美國人、德國人等射擊。奴里說,他的對手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其他孩子,甚至還有日本的。日本孩子會在上學前玩一會兒,當加濟安泰普的奴里晚上在游戲中遇到他們時,日本已是凌晨。玩游戲的時候,工作中那單調(diào)的重復動作會慢慢從奴里的腦海中消失。
奴里很少有時間做他那么大的男孩喜歡做的事情:跳入湖水,踢球入門,看電影、電視,在城里無目的地閑逛……一般到十一二點,他就會很累了。他關上平板,躺在弟弟妹妹身邊睡著了。他的弟弟妹妹更早上床睡覺,他們還是孩子。
[編譯自德國《明星》]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