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1331)
中國文學觀念講究“辨體”,即“文各有體”、“以體制為先”。錢鐘書先生有論,“抑吾國文學,橫則嚴分體制,縱則細別品類。體制定其得失,品類辨其尊卑”[1]。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在遵循這一基本原則時,也認識到了各文體“破體”的特征,即打破既定的行文規(guī)范,吸收其他文體因素,或題材,或體制,或風格等,從而表現出新的文體特征。中國古代小說具有海納百川的包容性,吸收了多種文體或其文體要素,尤其在文體結撰方式、語言表述等方面受子書、史書等影響頗深,不少研究者認為其“文備眾體”?!白嗾隆弊鳛橄录壣铣式o皇帝的公文,因故事題材及表達內容的需要,作為唐傳奇文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作品人物形象刻畫、敘述結構,故事情節(jié)等具有重要意義。目前,對唐傳奇寄生文體的研究,詩賦等韻文為關注的重點,本文不揣谫陋,試從文體學、敘事學角度入手對“奏章”融入唐傳奇后的文體意義進行論析。
唐前小說大多為“殘從小語,粗陳梗概”,三言兩語即將事件的前后始末交代清楚。小說體制的特點,是由此時“求真”的小說觀念所決定的。如干寶《搜神記》卷一“赤松子”,“赤松子者,神農時雨師也,服冰玉散,以教神農,能入火不燒”[2]。赤松子的生活習慣、特性等,作品都有交代,但他的心理活動卻沒用一絲筆墨加以描繪。這篇小說字數較少,再看劉義慶《幽冥錄》中篇幅較長、藝術價值相對較高的作品“賣胡粉女子”。女子與富家子相戀后私會,“歡踴遂死。女惶懼,不知所以,因遁去,明還粉店”[3],作品只用了“惶懼”、“不知所以”進行描繪,尚未進入人物內心。唐傳奇則不然。小說家不吝筆墨地對人物心理進行刻畫,使人物變得生動、豐富,具有了形象化特征?!疤苽髌媸侵袊≌f敘事真正關注人物心理活動的開端?!凇耳L鶯傳》中就有以鶯鶯的書信體,替代直接心理描寫方法的運用。”[4]除了書信,“奏章”也可展現人物心理,從而刻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通過心理描寫刻畫人物,西方小說運用較多。中國古代小說講究“意在言外”,小說家往往以含蓄、蘊藉的心理動詞描繪人物心理。借鑒“奏章”等其他文體展現人物心理,是對傳統小說的有益補充。小說家不直接面對故事人物心理活動,通過故事人物自陳心聲的“奏章”等,道出其潛藏的內心世界。這種敘事方式不影響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心理活動的主體是故事人物自身,而不是敘述者。在敘述效果上,故事人物言說自己內心,更能打動人心。如張鷟《朝野僉載》卷四,李宜得向玄宗上“奏章”昭明心曲:“臣蒙國恩,榮祿過分;臣舊主卑瑣,曾無寸祿。臣請割半俸,解官以榮之。愿陛下遂臣愚款?!盵5]現存史料文獻關于李宜得的記載較少,《明皇雜錄》卷上“王毛仲”條對其有所提及:“玄宗在藩邸,與李宜得服勤左右,帝皆愛之”[6],李宜得與王毛仲同是唐玄宗寵愛的臣子。小說截取的“奏章”內容不足50字,但李宜得對舊主的感恩、對新主的忠誠等都得到了細致體現。李宜得豐富的內心得到了形象展現,他能成為玄宗寵臣,通過“奏章”就不難理解了。
唐傳奇中的“奏章”,有利于表達故事人物細微難察的心理波瀾及意識活動。如佚名《煬帝迷樓記》,矮民王義是供宮廷驅使、娛樂的“戲弄之臣”?!逗I接洝穼λ纳矸萦兴淮骸按髽I(yè)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內寢。”[7]據記載,從東漢才開始使用閹人?!爸信d之初,宦者悉用閹人,不復雜調它士”[8]。帝王以“矮民”娛樂、消遣?!暗乐萃恋禺a民多矮,每年常配鄉(xiāng)戶貢其男,號為‘矮奴’。”[9]道州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飲食習慣等,造成此地居民身材矮小。官府迎合皇族喜好的心理,每年進貢鄉(xiāng)民供他們役使。隋煬帝執(zhí)政期間,也曾下詔各地進貢太監(jiān)。永陽就進貢了一名叫王義的侏儒。在國家大廈將傾之際,王義給煬帝上呈了一封“奏章”,描述了不被人所知的心理世界:“臣田野廢民,作事皆不勝人?!驾轄栁④|,難圖報效,罔知忌諱,上逆天顏?!盵7]本不該過問世事的矮民王義,眼看國家行將滅亡,內心頗多感慨。“奏章”從多個層面展現了秀才出身的“矮民”對政治的敏銳及對形勢分析的透徹??上浞胃已詻]能打動煬帝,隋朝的滅亡已是必然。
唐前小說大部分作品人物缺少個性化特征。人物只是貼了一個標簽符號,難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奏章”等文體以人物自陳心聲的方式袒露內心,彌補了以此種方式敘寫人物的缺憾。唐傳奇中,以“奏章”展現人物心理、刻畫人物形象的作品,以傳奇小說居多,題材大多與政治相關,且集中在晚唐、五代。如王仁?!锻跏弦娐勪洝贰巴醭行荨逼械摹白嗾隆遍L達4000多字,細致展現了故事人物的心理?!白嗾隆倍嘤糜谡拢瑳Q定了小說作品題材的選擇。以“奏章”刻畫故事人物心理,人物形象變得立體、豐滿,不再是此前小說符號式、標簽式的人物。
唐傳奇仍然沒有擺脫補史的小說觀。小說在文體結構上,習慣采用“某時某地某人發(fā)生了某事”的史傳敘述體例,千篇一律的結撰體例易引起審美疲勞。敘述繁雜事件時也難免受到局限。唐傳奇家為了打破長期以來單一的直線式敘述思維,采用借助其他文體交代與故事相關內容的敘述方式,其中“奏章”為重要文體之一。在敘述時序上,整個故事的時間順序沒有改變,但局部時間順序卻有較大變化。插入的“奏章”完善了故事內容,便于敘述直線式時間順序不能敘述的事件。
唐傳奇借“奏章”追溯事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牛僧孺《玄怪錄》卷三“開元明皇幸廣陵”,玄宗想去燈火繁華之地賞月,葉仙師以法術在空中架橋,讓玄宗游賞廣陵。之后,廣陵“奏章”報玄宗一行人游幸廣陵之事:“正月十五日三更,有仙人乘彩云自西來,一曲,曲終西去。官僚士女,無不具瞻?!盵10]按正常的時間順序,小說本應在前文交代玄宗等人游玩、觀覽廣陵的始末經過,但唐傳奇家為給接受者留下懸念,故意擱置不言,讓其對葉仙師的法術心存疑忌。再通過“奏章”,以廣陵人為見證人,道出玄宗等人確實至廣陵游覽,證實此事不誣。前文沒有言說的內容因“奏章”得到了充實。同時,在主干情節(jié)上,斜生出另一事件,打亂了故事敘述的時間順序,故事形成并行不悖的兩條敘述線索,彌補了順時序的缺憾。
當故事進行到緊要關頭,需要交代與之相關的背景、人物、事件,小說家有時會采用插敘的手法。而“奏章”自身具有敘事性特征,小說家不需要刻意說明插入的事件,可直接通過“奏章”作為與故事相關內容的重要組成介入敘事流。如李?!端纱半s錄》,作品通過李泌的“奏章”痛陳玄宗誤國:“玄宗盛年始初,已歷則天、中宗多難之后,……今貨入權門,甚于此矣。林甫未厭,仙客繼之?!盵11]小說全文共500多字,而“奏章”就有300多字。李泌與德宗的對話,只是為了引出故事主體玄宗誤國的關鍵性事件及其原因。如果以順時序敘述故事,就得從玄宗朝開始敘寫,無法達到后人反思的目的,違背了小說家創(chuàng)作故事的初衷。“奏章”的融入,以李泌作為一個政治家的眼光剖析,選取的事件具有代表性,分析也絲絲入扣,省去了面面俱到、難以駕馭的麻煩。同時,李泌所生活的時代距離玄宗朝不遠,他的分析比較客觀,有助于歷史真相的還原。又如佚名《煬帝開河記》,隋煬帝想下江陵,奸臣韓偓迎合煬帝心意趁機上“奏章”,引證游幸江陵的歷史依據以及現實意義:“臣聞秦始皇時,金陵有王氣,始皇使人鑿斷砥柱,王氣遂絕。……此間地不過千里,況于睢陽境內過,一則路達廣陵,二則鑿穿王氣?!盵12]隋煬帝為下江陵,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除了幾個奸佞之臣,大家都緘默不語?!白嗾隆惫诿崽没实难赞o,讓跟煬帝有同樣想法的帝王所經歷之事在歷史與現實中閃回,拓展了作品敘事的時空。
唐傳奇雖是有意之作,但小說家受時代局限,相信天人感性、陰陽五行。為了突出皇帝施政舉措,以及國策、方針等應符合傳統觀念、順應天意,他們采用倒敘的方式,將故事結果置于故事開篇。如劉肅《大唐新語》卷十三“郊禪第三十”,唐景帝配享失位,諫議大夫黎干就曾上“奏章”勸誡:“景皇帝非受命之君,不合配天?!盵13]提前告知故事結果,再由“奏章”娓娓道出事件原委,造成結果的原因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更加深刻。作品以醒目地方式傳達敘述意圖,統治者所言所行必須遵守禮制、順應民意。
唐前小說的敘述結構相對簡單。故事從開篇到結束,按照直線式思維一件一件敘來。采用這種敘述結構的最大好處就是簡便易行,不需要太多敘述技巧。不足為,小說家要分述同時發(fā)生在不同地方的事件,直線式的敘述結構就難免分身乏術;故事事件雖然不蔓不枝、井然有序,但情節(jié)缺少波瀾,不容易抓住接受者獵奇好異的心理。唐傳奇家已經找到改變敘述結構的技巧。移植其他文體入小說,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融入的“奏章”,或將正在進行的故事攔腰斬斷,從故事主干分出小的支流,補充故事相關內容,或將順時序變?yōu)槟鏁r序,激起了敘述接受者欲探知故事結果的審美心理。單一結構方式的打破,有助于豐富小說的故事性,促使小說向更長篇幅的作品演進。
相較于漢魏六朝小說,唐傳奇的篇幅明顯較長。事件的豐富,對接受者而言更具吸引力;對小說家而言則增加了敘述的難度。事件與事件之間,需要以恰當的方式將之銜接。唐傳奇家為了將散金碎玉般的事件粗串聯成首位有序的整體,采用了以“奏章”銜接關鍵性事件的方式。
交代事件發(fā)生原委,使相關事件形成內在的因果聯系。如呂道生《定命錄》“李淳風”篇,武后被召入宮后,李淳風即上“奏章”,“后官有天子氣。”[14]望氣之觀念由來已久。戰(zhàn)國時期,各國君主就以星象、氣象的變化預測戰(zhàn)爭的成敗、吉兇。兵家也很重視“天象災異”,講究“望氣”。《六韜·王翼篇》主張,將帥須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其中“天文三人主司星歷,候風氣,推時日,考符驗,校災異,知人心去就之機”[15]。在陰陽五行觀念的影響下,形成了占候術用語所謂的“天子氣”,又稱“王氣”?!秴问洗呵铩吩疲骸胺驳弁踔畬⑴d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盵16]《論衡·吉驗》說:“凡人稟貴命于天,必有吉驗見于地……驗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盵17]這種光氣即“天子氣”?!盎蛉琮埢ⅲ蛉绯情T,或如華蓋。古代象占家謂發(fā)處當有王者?!盵18]正因為李淳風預言宮中出現了新國君誕生的“王氣”,后文所敘太宗將宮中侍從召集,讓李淳風查閱,甚至要將宮人全部殺掉等事件就順理成章了。又如佚名《煬帝開河記》,令狐辛達在“奏章”中,陳述了叔謀不讓隋煬帝通過睢陽的原因:“自寧陵便為不法,初食羊臠后啖嬰兒;養(yǎng)賊陶榔兒,盜人之子;受金三千兩,于睢陽擅易河道。”[12]叔謀收受賄賂、改易河道,偷盜平民孩子,食孩童肉等事件真相浮出水面。皇帝不知情的原因,辛達“奏章”也有清楚說明:“表章數上,為段達扼而不進?!盵12]叔謀權傾朝野,就連呈給皇帝的“奏章”也被他的同伙段達扣留。《煬帝開河記》的篇幅很長,每一事件類似于一個撲朔迷離的小故事,有待查明真相?;实鄄煊X出端倪,臣子的“奏章”將幕后主使揪出,案件真相大白。
披露故事結局由天所定,使相關事件形成宗教意義上的情理邏輯。對于神奇怪異、弘揚佛道思想的唐傳奇來說,小說中發(fā)生的有些事件不是由事物本身發(fā)展的因果關系所決定,不能以日常生活邏輯去理解。小說家根據時人的宗教觀念,將之引入作品,使事件與事件符合“超自然”的情理邏輯。呂道生《定命錄》“宋惲”篇,宋惲自知命薄,一直避而不見。好友將其行蹤上“奏章”給明皇:“適見宋惲。[14]朋友的“奏章”,引出明皇召見宋惲事件。宋惲與明皇相見的“奏章”,又道出了接受官職日后命不長的事實:“若與惲官,是速微命?!盵14]果然,接受右贊善大夫的當晚死去。逃避明皇、拒絕官職、接受官職即死于非命等事件,因宋惲命薄無法承受的“奏章”而緊密銜接在一起,宣揚了命運由天所定的主題。牛僧儒《玄怪錄》“崔環(huán)”篇,崔環(huán)游歷冥間時,聽冥吏言“黃河欲分一枝,前者天令三丁取一,計功不計,今請二丁取一”[10],死而復生后,河中節(jié)度使司徒薛公平果然上呈分河的“奏章”,不僅事件如冥間所見,就連從冥間征召的丁役人數一如冥吏所言。原本好端端的河流竟需抽取如此多的丁役去開掘,原來都由冥司決定,這在情理上也能說通了。
唐傳奇容納了“奏章”等多種文體,突破了單一的史傳結撰體例。吸納其他文體入小說,小說文體結構表現出“破體”特征。“破體”從文字形成的含義來說,指不合漢字規(guī)范的書寫。而書法術語的“破體”則指采擷名家之長,突破某一字體的撰寫方式。宋黃希云:“學書先務正楷,端正勻停,而后破體?!逼企w是指打破單一書風的限制,利用行書、楷書、草書等五體相互貫通而形成的一種新書體。鄭板橋“畫法入書”,顏真卿《裴將軍詩》融真、草、行、隸于一書,都可稱為破體。對于文學作品之“破體”,周振甫《文章例話》有論:“《詩經》的四言體變?yōu)轵}體,騷體的詩變?yōu)闈h賦,漢賦變?yōu)閺臐h末到魏晉六朝的抒情小賦,到唐宋的律賦和散文賦,都是破體而又創(chuàng)新。從四言詩變?yōu)槲逖栽姟⑵哐栽?、律詩、詞、曲,更是破舊體而創(chuàng)新體。這種體裁的變化體現了文學的創(chuàng)新,是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標幟。”[19]唐傳奇因敘事的需要,吸收“奏章”入小說,突破了單一的行文方式,文體結構開始變得多樣,單一的外在顯性結構與內嵌結構相結合,一脈貫穿的情節(jié)衍生與之相關的支流,故事騰挪跌宕,搖曳多姿。唐傳奇對“奏章”的吸納,體現了小說突破程式化的文體結撰方式的努力與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