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勤

丑角老肖

老肖唱丑角。

我看他的第一臺戲是花鼓戲《劉海戲金蟾》，他演金蟾。那時我還小，不明白他們是在做戲，只覺得老肖很討厭。父親自小教育我說，做人應(yīng)該多做好事與人為善。劉海和胡九妹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呀，一把年紀(jì)的他處處跟胡九妹作對，專門破壞人家的好事。他在我的心里就留下極壞的印象。

看《白蛇傳》時，他又扮法海和尚，看著他唱念做打使寶斗法一門心思欺負(fù)白娘子，硬生生拆散一對好姻緣，還把白娘子壓在雷峰塔下，我對他更是恨之入骨。改天看到他一個人上街，就躲在墻角里，用彈弓專門打他那只念經(jīng)做法的右手，讓他再也做不了法害不成人。打彈弓我是百發(fā)百中，一顆子彈飛過去，他的右手中指馬上鮮血直流。我嚇得飛身就跑。胖胖的他幾步追趕上來，一把薅住我的衣領(lǐng)，揚起血淋淋的手惡狠狠地問，你為啥打我？想起可憐的白娘子，我氣鼓鼓地說，你為啥要害白娘子？他聽了，撲哧一笑，說，你小子還知道憐香惜玉呢。然后，他松開我的衣領(lǐng)放了我，卻順手扒下我的褲子，把手指上的血抹在我的小雞雞上。圍觀的人哄的一笑，羞得我半個月都不好意思出門，更不好意思到劇院看戲。

待我又一次走進劇院時，我明白了許多世事，也知道了戲里戲外的差別。再看見老肖時，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在老肖大人大量，哈哈一笑，說，二回看戲找我。我自幼喜歡看戲聽?wèi)颉８赣H說我再吵再鬧，一到劇院，或是打開收音機戲劇頻道，立馬安安靜靜了。所以，聽了老肖的話，我很是高興。

老肖生得喜慶。團頭，圓臉，兩彎濃眉下是一雙靈動多變的眼睛，看見他就讓人想笑。再加臉上肥大的鼻子，抹上白，刷點墨，不是奸臣，就是哈，天生是演丑角的料。

老肖不說白話。我以前到劇院看戲，都是趁看門老頭不注意偷偷溜進去，要么是從劇團廁所圍墻翻過去，像是做賊一樣，總擔(dān)心在劇院里讓人揪出來交給家長。說是去看戲，其實是趕一場熱鬧。自從認(rèn)識老肖，我可以大大方方從大門進去，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池子里的座位上看戲了。因為老肖每次叫我看戲時，他都會給我買票。那時的票價是一毛錢，在食堂能買一碗素面、兩個饅頭呢。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看戲的感覺真好，能看出戲里的名堂。

老肖是大把式。他唱功好，演大花臉時聲音豪放能把房頂?shù)耐咂鸬簦啄槙r變化多端讓人害怕讓人驚喜。尤其他的武功了得，翻筋斗腳不沾地，?；尰⒒⑸L(fēng)，唱高腔屋頂子掉土，贏得臺上臺下掌聲一片。我最喜歡的卻是他演丑角，插科打諢忸怩態(tài)讓人笑得腿肚子抽筋合不攏嘴。

我羨慕老肖那一身的好功夫，纏著讓老肖教我?guī)渍?。老肖瞇著眼說，練功是很苦的事，你吃不了那個苦。我不信那個邪，好說歹說追著趕著要拜師。他就把我領(lǐng)進劇團練功廳，讓我看他拔筋練劈叉?？吹剿p輕松松來了一個大劈叉，我也一個劈叉下去，疼得我哭天喊地般叫喚，幾年的眼淚這一次都流完了。從此，我再不提練功夫的話，可我對他更加敬佩了。

慢慢的我褪去少年，步入青年，我越來越喜歡老肖了。老肖不僅是個有本事的人，而且是個熱鬧人。年輕的演員喜歡湊份子喝酒，喝酒喜歡找一個好玩的人打趣逗樂，那個人大多是他。他也很配合，儼然在舞臺上演戲，裝傻充愣妙語連珠，熱熱鬧鬧其樂融融。

也有人看不起他，比如文化館的文作家，清高又憤青，天天寫文章罵貪官罵腐敗，一本正經(jīng)讓人敬仰。他也喜歡到劇團玩，朗讀自己的新作，偶爾也耍耍威風(fēng)罵罵社會。罵著罵著，他就一臉不屑地指著老肖說，你真是個耍丑的命，在戲臺子上耍，臺子下面也耍。老肖憨憨地一笑，說，我本來就是個耍丑的人呢。

劇團蕭條后，老肖當(dāng)上了團長，我和老肖來往少了許多。他要么帶著演員四處漂泊演出，要么找領(lǐng)導(dǎo)找大款化緣發(fā)工資，生活頗為狼狽。為了那幾個錢，灰頭土臉，在生活中也弄得像個丑角一般。遇在一起喝酒了，好脾氣的老肖也學(xué)會了罵人?？伤R別人時，常常會把自己罵得眼淚婆娑，讓人心里怪怪地難過。

老肖后來也紅火了幾天。那時我已經(jīng)到文化館工作了，看見老板領(lǐng)導(dǎo)輪番找他，有人擺酒局，有人給他送禮。原因是劇團占有一塊風(fēng)水寶地，領(lǐng)導(dǎo)相中了，老板也看上了，他們想合作開發(fā)蓋樓房。領(lǐng)導(dǎo)給他封官許愿調(diào)工作，老板給他送錢送美女?？吹侥欠N局面，劇團職工很不放心，生怕耍丑的老肖做出什么丑事來，有人開始告黑狀。

老肖狗肉上不了臺面，一直不上道，把劇團的破院子看得像是自己的寶貝兒子，弄得領(lǐng)導(dǎo)很不滿意。領(lǐng)導(dǎo)借機免了他，讓文作家兼了團長。文作家好呀，風(fēng)流瀟灑公道正派，比耍丑的老肖好多了，職工很是滿意?？晌淖骷椅恼抡墒植宦犜挘先蔚漠?dāng)天就和老板簽了合同，老板當(dāng)夜就把劇團大院拆了。傳說，文作家和領(lǐng)導(dǎo)都得了好幾套房子，一夜之間暴富了。而老肖呢，一點兒都不在乎，進進出出依然是一臉喜慶，一看就知道是唱丑角的人。

旦角小桃紅

小桃紅生得柔弱單薄，可長相甜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顧目流盼，能傳達出多種多樣的情感，讓人心生歡喜十分愛憐。因此，她一進劇團，大桃紅就看上她，主動提出收她為徒。大桃紅何許人也？她是我秦嶺南坡三州十二縣的漢劇頭牌，曾經(jīng)創(chuàng)下連演六十場場場爆滿的記錄。她能看上小桃紅，是小桃紅的福分，也是劇團的福分。大桃紅畢竟年紀(jì)大了，觀眾終究喜歡年輕人。

學(xué)戲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早上五點起來吊嗓子，練唱腔唱功;繼而是腰功，在地毯上翻滾，又稱毯子功;中午練身段功，又稱架子功;晚上就是打擊功，又稱靶子功。一天的功練下來，累得人幾乎散了架，別人叫爹叫娘倒頭就睡，她卻窩在被窩里輕聲背唱詞唱腔。三年學(xué)員班結(jié)束，其他學(xué)員懵里懵懂不知道會些啥，也不知干什么好，她已經(jīng)在舞臺上挑起大梁成了一個“角兒”。

小桃紅活潑開朗，可她喜歡扮閨門旦，《梁?！防锏淖Ｓ⑴_，《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被她演繹得嬌嬌柔柔楚楚可憐。她也會演花旦，《西廂記》里的紅娘、《拾玉鐲》里的孫玉姣，讓她演得頑皮活潑十分可愛。她還喜歡演青衣悲旦，《琵琶行》的趙五娘，尤其是她扮演《鍘美案》里的秦香蓮，不僅做工精準(zhǔn)，唱功也了得，有一版唱腔七十四句，她第一次登臺愣是唱得沒有半點瑕疵，聽得人是句句血聲聲淚，片刻后是掌聲雷動。聽說，大桃紅就是聽完這段后，默默地背起自己的行囊，悄然地離開了劇團。

更難得的是，小桃紅還會武功，能演武旦，也就是刀馬旦。單薄的身體背上大靠，頂滿冠甲，一手執(zhí)馬鞭，一手握金槍或者長刀，隨著一陣鑼鼓，女英雄穆桂英或者代父從軍的花木蘭英英武武躍馬而來。還有人說她會演丑旦，因為大桃紅玩過，不過我覺得那是很滑稽很可笑的事情。我想，要是導(dǎo)演讓小桃紅去演《花為媒》的媒婆，我一定會把他打得兩眼一抹黑，讓他摸不到門。

戲劇的好時代過去了，演大戲本戲的日子越來越少，小桃紅再也沒有超越大桃紅連演六十場場場爆滿的可能。好在各地都喜歡辦戲劇大賽，她常常去參加賽事，回回都是冠軍。她也參加各種各樣文藝晚會，來上一曲《秦香蓮》或者是《花木蘭》，讓人驚喜萬分。再加傳播的手段也多了，電視錄像四處播放，她還是出名了，成為三州十二縣的漢劇名角。

可是，小桃紅還是不高興，因為演大戲演本戲的機會越來越少。除了鄉(xiāng)村廟會演大戲本戲外，城里鄉(xiāng)下時興的是歌舞晚會。小桃紅不得不放下戲劇學(xué)唱歌。小桃紅很會唱歌，唱民歌，唱情歌，亦有張也和李玲玉的味道，每場晚會她的節(jié)目必不可少。每逢有人請她唱歌，她都要提出一個條件：加一段漢劇折子戲。她說，漢劇是她的興奮劑，上舞臺不唱一折子戲，就像大煙鬼沒吸泡，沒有一點兒精神。唱罷折子戲，小桃紅就像吸了一泡大煙，把歌、把戲唱得聲情并茂神采飛揚。小桃紅的名頭更響了。

名聲響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有一段時間風(fēng)氣不好，部門招商，或是上面來人，縣里會讓劇團搞一場晚會熱鬧熱鬧，名角小桃紅是少不了的人物。單純的晚會好說，唱一段折子戲、喊兩支歌就結(jié)束了，麻煩的是吃飯時讓她們唱堂會。人家在那里吃喝，她在旁邊唱，真的不舒服。更不舒服的還有領(lǐng)導(dǎo)要她去勸酒，真是讓人惱火。有一次來了一個大領(lǐng)導(dǎo)，色瞇瞇地對她說，說是你喝一杯我就給縣里一百萬?？h里領(lǐng)導(dǎo)像是打了雞血，一連給她灌下十五盅。把她灌得現(xiàn)場直播，立馬被送進了醫(yī)院。

更糟糕的是陪舞。有些領(lǐng)導(dǎo)或者老板看起來人模狗樣，跳起舞來手腳一點兒都不安分，四處摸揣。有人捏著她的小手趁機許愿，要調(diào)她到省里大劇團，也有人摸著她的屁股要調(diào)她去電視臺當(dāng)主持人。她想起師傅大桃紅的話，知道那是他們放下的魚餌，隨口笑笑便拒絕了。

領(lǐng)導(dǎo)倒還顧點兒臉面，老板們可不一樣。有一次是老肖為了劇團的事兒，要她去陪一個蓋房的大老板。大老板仗著有幾個臭錢，借著酒意意欲霸王硬上弓。小桃紅是誰？是花旦，是閨門旦，是刀馬旦，她只用單手就把那個老板撂在了地上，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現(xiàn)在好了，沒有那么多的應(yīng)酬，她可以專心唱戲或是唱歌了，唱大戲的日子也多了，小桃紅終于熬成了頭牌。唱花旦，演閨門旦，扮刀馬旦，紅透了半邊天。不唱戲不唱歌時，她偶爾也會幫幫老童，給老童帶的那些孩子教教花鼓、教教漢劇。她想，要是在那群孩子里找一個小小桃紅，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