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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親孩子的爸爸

        2020-03-12 11:46:38蘇方
        小說界 2020年1期

        蘇方

        我爸并不是我親爸,第一個不是,第二個也不是。對于我在這件事上的感受,我媽一直心懷憂慮。一方面她不告訴我誰是我爸,另一方面她又總想跟我談?wù)?。我跟她說行了,我不關(guān)心誰是我爸,既不愛他也不恨他,多么省事。

        我這樣說,她又不滿意。

        “你可真是個男的?!?/p>

        從我記事起,她就常常這么說,好像我聽不出來她罵我。

        我的頭頂上方,曾經(jīng)是一座火車站。軌道聳立,并列,交纏,遠離。巨大的穹頂之下,充盈和休憩被精準地計算。陽光被打碎,像星星嵌入眼里。速度越來越快,取消了窗邊的儀式,奪走話語和表情。腳步輕柔,液面平穩(wěn),記憶貼地飛馳,點連成線,影像焦糊,無從標記,令人昏昏欲睡。

        現(xiàn)在,我們擁有大量的照片,不計其數(shù)的照片,關(guān)于火車站,關(guān)于城市、陽光、燈火,關(guān)于地面、海洋、云雨、樹木和它們或綠或紅的葉子。我們已經(jīng)不在其中。我們懷念,拼湊,甚至虛構(gòu),因為重要的永遠是我們,鏡頭之后的我們。流淚的攝影師,狂歡的、面無表情的攝影師。

        不是故事,不再是故事了,人們終于扭亮了地下室的燈管,看見了暗中存在的自己。我之行為正是我,再無辯解的意義。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我媽,今天有點不一樣。今天又到我生日,八十整。死亡申請?zhí)崃撕脦啄?,院里一直不批。我們?nèi)比?。從前缺孩子,現(xiàn)在老頭老太太也缺。

        但是都活夠了,都想死,這就導(dǎo)致了院里護士比住戶多。我們這一區(qū),平均每人配1.5個護士,也就是兩個住戶一組,給配仨護士,一個長住,另兩個倒班。我跟老韓頭兒一組,住一個套間,好幾回互相殺害的緊要關(guān)頭都被方長住護士當場抓住。方長住這位女士,論歲數(shù)比我們小不了兩輪,我們苦口婆心勸過她,說你早晚也有這一天,將心比心好不好呢,她捂住倆耳朵說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另兩個倒班護士年輕,也都是女孩兒,比較的養(yǎng)眼睛。一個愛笑,一個不愛笑,我跟老韓頭兒起名一個好心眼兒,一個壞心眼兒。好心眼兒黑頭發(fā),大眼睛,彎彎眼角彎彎眉毛,瞪人也不兇。

        老韓頭兒見過我媽照片,說:像你媽。

        我說:像你媽!

        這是我們倆合作的笑話,所以都很盡興地笑,笑得胸口陣陣緊,大咳,喘不過氣,直到叫人發(fā)現(xiàn)了,搶救一番,否則就是笑死的。

        好心眼兒心軟,不禁央求。我昨晚上沒吃睡眠片,跟她說我想睡回覺,做做夢,她眨巴眨巴眼睛,關(guān)門走了。老韓頭兒一看,也摳嘴把剛吃的吐了。

        夜里我夢見了我媽,夢見了下大雨的北京,揚天接地的水簾子,千千萬萬個小拳頭,嗵嗵往下砸,心都砸慌了,土都砸碎了,往人鼻子里飛,又腥又香的泥味兒,灌進腔子里去,像個新世界。樓房,一柱子一柱子,都站在大地上,汽車,貓狗,都帶著自己的眼睛,堂堂正正。萬物淋著雨,吃著風(fēng)。我也淋著雨,吃著風(fēng)。我也站在大地上,像個新世界。我心說可別醒,可別醒。

        我媽帶我往家走,倆人拉著手在雨里往前奔,我太矮了,腦頂剛齊我媽腰。她說陳遲,我抱著你行不行,我這么拉著你走得慢,還得彎著腰,太難受了。我就松開手一甩,說那你也別拉著我,也別抱著我。我媽蹲下來,笑嘻嘻地瞧我,說你也知道你沉,那你還生什么氣,不許生氣。我說那你抱著我,我舉著傘。我媽說好極了。

        還沒睜眼就聽老韓頭兒在那大喊 :好極了!

        我知道他也做夢了,夢里可能是看球了。等白天人少的時候,他可能會跟好心眼兒講講。我決定不講。我決定不講了。我這樣一個老頭子如此貪夢,我媽在夢里是個年輕姑娘。

        我不恨你,這是小時候她常常對我說的話。我猜要么不是對我說的,要么就是她真的挺恨我。后來明白她是覺得欠我,生了就欠了,補不齊,只好又恨我。

        我一直以她為榮,從小到大,這是實話。我只是沒那么喜歡她。誰都知道她是個挺特別的媽媽,她時刻警惕著自己的犧牲,也警惕著我的,希望咱們誰也別過頭。她自私極了。

        你自己拿主意吧。有麻煩的時候她總這么對我說,也不掩飾幸災(zāi)樂禍。她從不控制我,是因為她自己就沒主意。

        我跟許多多還好著的時候,有過結(jié)婚的念頭。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親密無間,無話可說。像螃蟹終于熟在蒸鍋里,紅是紅白是白,不再掀蓋。我去問我媽,她又是問我:你想結(jié)婚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才問你呢。唔,那沒必要。她咯咯笑兩聲,好像放下心來,然后又問我:你問過多多嗎?她想結(jié)婚嗎?

        我沒有。我忽然意識到這個答案不好,會令她失望。我便不說話,做出深思的表情。她看著我,看透我。她還是失望了。她擔心我完美,也為我的缺陷沮喪。她最大的恐懼是我和她一樣。我一像她,她就想跑。

        她本來沒打算給我喂奶,因為胸太小,不可能有奶她以為。結(jié)果竟然有,日夜不休地溢出來,她驚呆了,感到害怕,覺得是我的陰謀。

        我出生之前,她不大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最初的形象是皺皺巴巴一團,皮膚黲黑,目光蒼涼。她一見就怕了,覺得我是神,是來治她的罪的。

        我是個嬰兒,我一直哭。我知道她怕我,我一哭起來她就驚恐地望著我,想立即滿足我,但又對我的需求一無所知。有時她干脆跪在我面前,懺悔似地流眼淚。我不為所動。我哭個不停。我哭聲尖厲,龐大,哭在你耳際,哭在你胸腔,哭在你的分分秒秒和所有的未來,誰都無處可逃。我到底要什么?我什么也不要。你最好及早看透。我不掌握語言,不擁有人間經(jīng)驗,只有一個小小的靈魂。我仿佛委屈,仿佛憤怒,仿佛重復(fù)著某種訴求,仿佛被血肉困住,孤獨絕望。誰也滿足不了我,尤其是母親。如果說我在指責,那我的指責只針對她一人。她嚇傻了。我不寬恕。我一直哭。

        “有過那樣的時候,” 我母親對我說,“一個人漫長的一生可以只為一件事付出自己,并且從中獲得尊重和滿足,沒有什么可以打斷他。”

        “后來我們失去了這個選項,我們越來越快,表達和決定都不經(jīng)整理,我們的回憶找不出成塊的人格的證據(jù),我們——人,就在速度里,嘩啦啦地碎了?!?/p>

        “你是后來才來的,你是好的,你是可以怪我的,而我誰都不能怪?!?/p>

        “我們每個人都有錯?!?她說。

        她急著認錯,但不急著給我喂奶,有時她會彬彬有禮地問我:你想吃飯嗎?

        是的,想吃,麻煩了,請盡快上餐,感激不盡。我看著她,我的母親,她的臉懸在嬰兒床上空,我心中絕望透頂,我連哭都懶得哭了。

        究竟是在擁有孩子的第幾天,一個女人真正地成為了母親?

        有個清晨我終于醒來,站在嬰兒床里,扶住欄桿看著她。她不睡床,她睡在一張厚厚的彈性十足的床墊上,在我看來就像睡在地上——飛散著頭發(fā),摟住一只厚枕頭。我向下看著她,一言未發(fā),我發(fā)覺我才是一家之主,這個睡在地上的女人需要照顧。

        上禮拜收到通知,說按照我媽——王麥女士的遺囑,到我八十歲,她的記憶存片就歸我了。她肯定沒想到我能活這么久,我也沒想到。

        她那顆存片是三十年代提取的,初代產(chǎn)品。據(jù)說當時手藝粗,操作起來還挺危險,又貴,并沒多少人做。我在上小學(xué),我覺得這東西大概就跟早年人們的日記本差不多。人越來越傻,不再寫字,就把日記這樣存下來。

        人們在日記里一樣撒謊,這一點我早知道。那么存片是誠實的嗎?有些人認為是,有些人反對。這其實是在說,我們面對自己是誠實的嗎?我的意見是:傻子才會這么問。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別人的記憶。藍灰色的,的確是,和她所聲稱的一樣。只是藍要比灰多一些,閃著動機不明的微光,像一種壞笑。

        看不見時間,看不見敘述,所處像一條柔軟而飽滿的大河,被紛繁的聲音切成小塊,水波汩汩。像一場夢,別人的。不過只要你抓到一小塊明確,像握住一塊水底的小圓石頭,一切就滾滾地展開來,你就有了行走其間的自由。

        念頭一到,情景就起了,就有了得知,得知是剎那的事。念頭一轉(zhuǎn),此情此景就滅掉,向下一處去。都是一念之間。

        那一念間一旦敞開,你就得了自由,你就能輕易分辨出,哪些部分異常艷麗,像常常被擦拭的銀器,哪些部分黯淡空洞,像被關(guān)了禁閉。

        那場婚禮安排在一個夏天的夜晚,在一個叫“南門”的酒吧里舉行。大雨剛剛收起,悶雷還在聲聲滾著,小鳥啾啾叫。沒有風(fēng),烏云穩(wěn)穩(wěn)懸停著,藍灰色。

        她憔悴極了,我的母親,臉色黯淡,有星點的斑,綴在黑眼圈上。她沒化妝,也沒花一點心思弄頭發(fā),就那么不高不低地扎起來,松垮、尷尬,像個蒼老少女。

        著裝完全反掉了。她穿了一條軟軟的黑色長裙,下擺垂墜著松開,而高磊穿一身白西裝,像一只嶄新的卡通熊。沒過多久——拍過一輪照片之后——他們換了衣服,都穿著牛仔褲和大號T恤,不是情侶款,也不配套。

        沒有老人,也沒有小孩,他們只邀請了一些相熟的朋友,并且在邀請時氣力微弱地強調(diào) “不算婚禮”“不是那種婚禮”“只是個有主題的聚會”, 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她是三十三歲的新娘,有孕在身,而高磊是慷慨磊落的騎士,對她出手相救,在場人士都這么認為,包括高磊自己。

        他們早跟老板講好,今天是包場,有樂隊,也喝酒。老板提出兩個價,包場一個價,包場加酒另一個價。

        “那就不要酒,” 高磊跟王麥說,“那么次的酒,不如我們自己帶,萬一不夠喝,再點他們的?!?王麥說好。雖然她和高磊都跟老板是朋友,不過那些開酒吧的人,和誰都是朋友。

        “自己帶呀?” 老板笑瞇瞇,“可以,自己帶就自己帶?!?/p>

        “但是……” 王麥抱歉地笑了笑,又看看高磊。

        “吧臺給你留個人?” 老板終究是老板。

        那就太好了,王麥說,非常感謝。

        不叫事兒。老板一揮手。大日子。

        對在場的人來說,這不過是一場演出。演員是誰,也許存在爭論,但也根本不重要。演出開始前,高磊遞給王麥一個圓圓的大桃,裹在一個透明的食品袋里,洗過,沾著一層水。

        因為肚里裝著我,她一直沒法吃飯,一旦吃了什么,我就會命令她吐掉。唯一能騙過我的,就是這種桃,很硬,沒什么水分,不甜,嚼起來咯吱咯吱,像老鼠啃木頭。王麥說她現(xiàn)在不想吃。高磊說不行,到點兒了,該吃了。王麥一邊剝開袋子,一邊說:真混蛋。我心里一樂,我知道她罵的不是我。高磊就不知道。高磊覺得他們是在合作打一場仗,對手是我。王麥可沒這么想,她覺得自己孤軍奮戰(zhàn),沒有人是她的同盟。

        樂隊好極了,成員眾多,技巧業(yè)余,情緒激動,行為散漫。我在臺上認出了陳年,不戴眼鏡、黑色頭發(fā)的陳年,咬著薄嘴唇,通紅的,搖頭晃腦地擺布著基本多余的第二吉他,電都沒插。他是在第二首歌的旋律響起時跳上臺去的,隨后有更多男男女女跳上臺去。角鐵,手鼓,沙錘,老板獻出了所有的玩具。

        “停停停停,” 陳年說,這位湊熱鬧的演奏者未曾中斷飲酒,皮膚緊致,瞳孔和顴骨都閃耀著光芒,“不鬧了,那個,” 他指向臺下他的妻子,一位摟著一只黑色皮箱的姑娘。

        “好啦好啦?!?她將皮箱躺下,打開,取出一支金色的薩克斯,輕柔地托舉著,送到他手里。真是個好姑娘。我記得她,我見過她。

        來吧。陳年說。他給了鍵盤一個手勢,給了王麥一個眼神。

        噢,琴聲一響,幾顆水滴剛剛落下,她就笑了。噠啦噠噠,噠啦噠啦,她歪著頭,坐在吧臺邊,笑著哼著,陳年用金色濃漿般的調(diào)子和著她,他的首句接送著她的尾音。時間的鐐銬卸掉了,我感到一樣的共鳴。幾個來回過去,人們合唱起來:

        怎樣面對一切

        我不知道

        ……

        陳年站了起來,那支金色圓管高高抬起,流出的音律更加多變而密集。他眼里笑著,擰緊了眉毛,漸漸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和氣息。不行了,沒氣了,他的眼睛在說,他的笑容越來越大,兩腮僵硬。在他眼神的另一端,王麥使勁兒搖頭,她也在笑,但堅決地搖頭。

        “上來呀!” 陳年解放了嘴巴。

        鍵盤接過了旋律,噢,留給她只有一秒鐘時間,她決定不錯過這首歌。她一走上舞臺就開口唱了,T恤下擺打過的結(jié)在途中甩開,留著一束褶皺,像缺墨的一筆。

        “心若倦了……” 她看上去開心極了,露出許多牙,好像在唱另外一支歌。

        高磊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他把自己帶來的酒集中在靠墻的一張木桌上,旁邊擺上兩筒紙杯,人們?nèi)匀徊粩嗳グ膳_要酒。

        王麥沒喝酒吧?他心里猜測,但是,少喝點兒也沒事兒。

        女人很多,眼影和口紅深重,泛油光,臉和臉很像。姑娘就很少了,可能只有三五個,還都聚成一團。王麥已經(jīng)唱完,再響起又是一首老歌兒。老歌兒沒什么,老歌兒挺好的,他晃晃悠悠地想,如果有人來跟他說話,他就要這么說。因為的確,這一天就是他們的日子里,最為蒼老的一天。王麥應(yīng)該沒喝酒,應(yīng)該是沒喝,可是,她連酒都沒喝,為什么要唱那種歌兒。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痛苦的相思,忘不了?怎么想的呢她到底?

        一個穿吊帶背心和短褲的姑娘過來添酒,謝天謝地。她的皮膚大片地露在外面,又白又薄,淺淺透著血色。兩條細細編過的辮子,緊貼著頭皮,像少女哪吒。

        “你還是穿裙子漂亮?!?高磊說。

        “啊……” 姑娘有一點驚訝,有一點羞亂,“什么時候?”

        “我都行,看你時間?!?他說完自己就先笑了。如果不是因為結(jié)婚了,不是在今天,他不會如此信手拈來。他不知道她是跟誰來的,或者根本就是個陌生人,以為這是間正常營業(yè)的酒吧。

        “噢?!?她低下頭笑,表示明白了,又迅速喝了一口酒。她臉紅了。

        高磊立刻捕捉到了:她受寵若驚。這個夜晚忽然變得美妙。不,他在她身上并不需要更多(但也不反對),他已經(jīng)從中得到了認可——他仍然能行,甚至比從前更行,他搜索記憶,年輕的高磊并不能讓女孩兒們感到受寵若驚。新知——可能一直以來是他搞錯了——婚姻會增加男人的魅力。

        “你是老板嗎?” 女孩問他。她不認識他。

        他帶她離開那桌酒,坐到墻角去。

        “我不是。你是跟誰來的?”

        “野哥。找不著人了。他認識的人太多了,誰都認識?!?/p>

        是嗎?高磊就不認識。他聽得出野哥和這個姑娘沒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系,今天,在這兒,她是個無主物。

        “你叫什么呀?”

        “jingjing?!?/p>

        “行,看著是挺精的?!彼蚝罂苛丝浚埔庾屗悬c兒疲憊了。

        “鯨魚的鯨?!?/p>

        “現(xiàn)在是不是沒人說大名兒了,都說個小名兒,網(wǎng)名兒,藝名兒?”

        “那你叫什么?”

        “高磊,三個石頭磊?!?/p>

        “三個石頭磊,三個石頭磊。” 鯨鯨小聲兒重復(fù)著,像是有什么可玩味的。

        “有意思嗎?” 他向前坐,靠近她的上半身。

        “啥?”

        “今天晚上,你覺得有意思嗎?”

        “還行吧,人不算多,我去過人更多的,也沒什么意思,我剛到,都不認識。” 她眼神四下掃著。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p>

        “嗯,” 她皺起眉頭,受過挺大委屈似的,“都沒什么意思?!?/p>

        “對!” 高磊決定同意她。“對” 和 “不對” 都在他嘴里,哪一句都可以。

        “你是做什么的?” 他問她。

        “我啊,” 她兩只手舉在眼前,玩指甲,“寫小說?!?/p>

        “厲害。有書嗎?我去買一本?!?/p>

        “我都發(fā)公眾號上,連載?!?/p>

        “浪費,浪費你的才華,出本兒書吧!”

        “出書沒意思,” 她的指甲是短的,片片涂著卡通圖案,十個指頭都不一樣,“現(xiàn)在誰還看書,看書有什么意思?!?/p>

        “我看看,你公眾號是什么?” (你微信是什么?)

        “別看了,寫得不好?!?/p>

        她可能是在拒絕他,也可能是不歡迎他這樣的讀者,又或者是真覺得寫得不好,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公眾號。

        有人來坐下,是王麥。

        “有什么飲料嗎?” 她興致勃勃的。

        “有啊?!?高磊輕快地回答。他坐著,沒動。他想拿起杯子喝一口酒,也沒喝。

        “吧臺那邊有吧?!?鯨鯨迷茫地抬手一指。

        高磊專心致志地看著桌面的木紋,用指關(guān)節(jié)叩了幾下。

        “我喝一口你的吧,” 王麥看著高磊,“行嗎?”

        “喝唄。” 他的音調(diào)升高了一格。

        “沒事兒吧應(yīng)該?” 王麥看著杯里的酒,隱秘地笑笑。

        “嗨!想喝就喝,” 他一副全不知情的姿態(tài),“不想喝就不喝,有什么可問的?!?/p>

        王麥已經(jīng)拿起杯子,金色液體涌到嘴唇邊,沾了沾,又退了潮。

        “你們倆也認識呀?” 鯨鯨問王麥。

        “嗨!” 王麥學(xué)著高磊的調(diào)子,大大地笑著,她已經(jīng)站了起來,“一般認識。我去外頭透透氣。”

        她伸出手在高磊眼前一揮,高磊點點頭。她的指甲沒有顏色,指頭上也沒有戒指。他的手上也沒有。誰都沒想到這件事兒,其他人也都沒問。

        仍然有雷聲,灰藍色的云塊積著積著,像憋著一口悶氣。水從窄窄的屋檐邊滴答滴答,檐下站著陳年,在抽煙。

        “別過來!” 他做出掏槍的姿勢。

        “就這么點兒煙,沒事兒的?!?王麥避著水洼跳過去,站在他身邊。

        “萬一呢。”

        “萬一也不賴你。”

        他無可奈何地瞪她。

        “給我抽一口?!?王麥嘻嘻笑著。

        “不許得寸進尺!”

        “要不你這根兒給我,要不你再給我一根兒,你說吧。” 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

        “那抽一口。”

        “嗯。” 她仰起頭來,像接球的海豹。

        “小口,小口……行了行了?!?他趕緊抽了回去,往門口那邊看,“讓高磊知道可得說我?!?/p>

        “呵?!?王麥從鼻子里笑一聲。

        “他干嘛呢?”

        “玩兒呢?!?/p>

        天色嚴厲地一閃,黑藍變成灰藍,雷聲滾過。又一閃,又成一片灰藍,雷聲滾過。

        “過來,別給劈了。” 陳年把王麥往身后扒拉,讓她往后靠。她的背貼上了墻,吸了雨水,她的脊柱涼涼的。

        “你還怕這個?” 她表示鄙夷。她鼻尖卡在他肩膀上,像窩里的雛鳥,仰頭往上,“你說,萬一真來了,劈你劈我?”

        他緩慢地向后靠,他的背貼緊她的身體,一種擠壓的力。

        “肯定不劈你。一尸兩命,不體面。”

        “但也不會劈你,是不是?!?她替他說。

        “我也不是壞人?!?他聲音里的噪音消失了。

        “我不算壞人?!?他低下頭,情緒裂開成兩半,“這個不科學(xué),你得相信科學(xué)。”

        她想他喝醉了,用手掌上下?lián)嶂膬善珉喂?。他轉(zhuǎn)過身,兩手用力捧著她的臉,嘴唇堅實地而迅速地吻她一下,像飛鳥一頭沖在石頭上。她笑了一下。(不然呢?)他再次吻她,稍作停留,但仍然短,短到恰好可作一番說明,停留是另一部分的說明。就到這兒,這便是今晚的最后一個友愛之吻,沒有更多了,他們都知道,都為對方感到高興。沒人還需要那種躁動的、難以命名的激情,那是小孩兒的游戲。罪魁是恰好他有一雙能將她看得清楚的眼睛,而她也是??蛇@足夠了。罪魁還是他們都希望對方平衡完整,寬裕體面。危險就在不遠處,在他們之間,只需要一根小指頭的力量就會發(fā)生,他們?nèi)缃窳⒂谄渖系耐恋?,曾?jīng)是也即將會,成為流沙。在那些小而沉重的時刻內(nèi)部,時間并非勻速。他們已經(jīng)了解了一些真相,也了解了一些自己和對方。她愿他投來的目光永遠信任且無憂慮。

        陳年不知道,在那一吻中,王麥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動——柔軟的痙攣,所有神經(jīng)的末梢都火花四濺,她克制著克制著,微微發(fā)抖,睜不開眼。她第一次有了那樣的感受:親吻一個自己的孩子。此時此刻,她在經(jīng)受誘惑,經(jīng)受考驗——比陳年所經(jīng)受的難上一點,再難一點。女人沒有同盟,女人孤軍奮戰(zhàn)。閉嘴,她咬緊了牙對我說。閉嘴。她對他有秘密,決定不說。她愿他投來的目光永遠信任且無憂慮。

        抽煙的人們走出來,有人拿出煙支,有人獻上火種,一種虔誠的交易。劉水——我想起來了,好姑娘的名字——也走出來,陳年的薩克斯掛在她又白又長的脖子上。他朝她伸出手,把她挽到身邊來,她把重心傾斜在他的髖骨上,問王麥感覺怎么樣,想不想吃點東西。他們?nèi)颊J識我,總是關(guān)注我,記掛我,祝福我。這些問候總讓我的母親感到不安和憂郁。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堅強,她承擔不了隨后的輕視。如果說她的價值被一個孩子托高了,那么她的自我就正在被壓低,直到歸零。

        “不早了。” 陳年說。

        音樂已經(jīng)停止,空調(diào)已經(jīng)關(guān)掉,老板捏著賬單,目光隨意地關(guān)注高磊的去向,高磊緊握著鯨鯨的小手臂,對人群高聲呼喚:野哥!野哥!

        鯨鯨說哥你別喊了,他可能都走了。那你給他打電話,高磊說,他得送你,他不送你我送你。鯨鯨說你都這樣兒了,還不如我送你。

        你送不了我,高磊詭秘地笑:只能我送你,不能你送我。他醉得恰到好處。

        “我們送,” 陳年上去掰開他的手指頭,“別操心了,我們送?!?/p>

        “陳年你,” 高磊就勢坐下,看著他笑,“用不著,明白嗎?”

        陳年讓劉水:“倒杯水?!?他彎下腰就著高磊耳朵小聲說了幾句。高磊說,滾。

        “走吧?!?陳年招呼著鯨鯨,跟劉水一起,向已經(jīng)走掉一半的朋友們告別,沒有看王麥一眼。假如有人安慰,難堪就更成為難堪。

        高磊有一點想吐,但不嚴重,完全可以不吐。比想吐更強烈的是委屈,他覺得不公,他在將自己的未來拱手讓人。人們?nèi)齼蓛呻x開,不再關(guān)注他。他感到一些重要的事結(jié)束了,他和她之間已經(jīng)失去意義。他漠然地笑,走到王麥身邊,懊惱自己不夠醉。他想大聲質(zhì)問她,但沒找到合適的問題。

        “你回哪兒?” 她問他,沒有生氣。

        “不回家嗎?” 他問。

        她為難地看他,好像為他的愚蠢感到抱歉和憂郁。這是她習(xí)慣露出的表情,對我也是。讓她失落的是他的輕浮而不自知。他不是故意不尊重她,他是根本沒想到她。人生已經(jīng)來到了后半程,卻還沒學(xué)會莊重和自制。他還會變嗎?一切會好起來嗎?這個即將成為父親的男人,會在一夜之間開始學(xué)習(xí)自省嗎?他還有時間嗎?她呢?

        “你叫個代駕,現(xiàn)在叫,” 她把手心抵在他胸口,“我叫個車回家?!?/p>

        “我叫個代駕,回我自己家?!?他迷茫地看著她,重復(fù)著她的計劃。

        “對,你回你家,我回我家?!?/p>

        他掏出手機飛快地按,好像瞬間恢復(fù)了理智。

        “我實在累了?!?她抱歉地笑。

        最后的人們走出門時大雨再次落下,激起一片茫茫白霧。我認出一顆顆遠處的雨水,認出一段一段敲打的樂聲,是同一場雨,夜不知道,各懷心事的人也不知道,是同一場。雨水會流入深處,被土地喝下,被頭發(fā)和衣角抖凈,被第二天的陽光曬干,再從四面八方打撈起,人們不在乎,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場。

        大雨是從讓人回不去家開始的。雨越下越大,把人困住,驚怪著,嬉笑著,有人整夜回不去,在橋下,在坡溝,有人再也回不去。這樣的壞雨,悄悄多起來,三場,五場,南方,北方,漸次連成一片——正像一場雨的發(fā)生。雨變了,再沒有好言好語的時候,發(fā)起狂來也一點不打商量。終究你要知道,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場。

        我認識許多多是在2026年,那是我生命里最為美好的幾個年份之一,充滿成就和演化。我已經(jīng)六歲,肚皮和臉蛋不再鼓鼓的,稀軟的卷發(fā)開始變直,膝關(guān)節(jié)靈活堅韌,走跑自如,越來越像個男人。誰要是說我可愛,誰就會吃我一拳。

        相比之下,許多多已經(jīng)七歲,卻總要被人抱在身上——主要是被劉水,有時也換成陳年。這不能怪許多多,都是劉水的主意,“姑姑抱吧?” 在海灘上,她總是彎下腰,垂下長頭發(fā),親切地引誘她,讓我們都來看看清楚,她是多么多么喜歡孩子。

        海灘已經(jīng)荒了,空蕩蕩的,離海非常遠。海如今不那么好相處,兇得像仇人,近岸的浪頭,常常就百十層樓高地站起來,向前一卷,小半個城就沒了。人們躲著海。

        劉水她爸爸住在海邊的療養(yǎng)園區(qū)里。在北方,只剩這一小片灰色的海不吃人,但也不親人。海水永遠是灰色,與天與霧融在一起。海風(fēng)不吹,海氣也不腥,海像個乖巧憂郁的小孩,一動不動。

        “多多,你比遲遲大,你不能欺負他。” 劉水警告著許多多,眼神里提防的卻是我。

        “咱倆打球去吧?不帶女孩兒?!?陳年拉攏我。

        劉水死死盯著我。我不說話,也不看許多多,一眼都不看。

        “遲遲,” 劉水聲音軟下來,“你是想跟叔叔打球去,還是想跟多多一塊兒玩兒?”

        呵。陳年從鼻子眼兒里笑。

        “多多你說。” 劉水也不看陳年,一眼都不看。

        許多多擰了半天手指頭說,我不想寫作業(yè)。

        許多多一說話,雨鞭子就打了下來,抽在人腦門上,胳膊上,眼皮上,臉蛋上,太疼了,我有點兒想哭。陳年飛快地脫了外套把我裹住,又一把抱起來,大步往回跑。我像個嬰兒,或一顆白菜,腦袋全被蓋住,眼睛露出一半。水珠子沉沉地砸在衣服上,在我耳邊嗡嗡響,像打在琴鍵上的手指頭。疼不疼?疼就哭。陳年喘著氣說。他越走越快,我臉朝后,看見許多多和劉水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她們似乎決定不走了,劉水蹲了下來,把許多多埋在自己裙子底下。我差一點就哭了,我說我想我媽。我知道。陳年說我知道。

        劉水她爸的病房——在他自己的要求下——全部漆成了刺眼的紫色,他并不承認那是病房,他叫它“一居室”。他的臉也是紫色,混合著一塊塊黑。他從喉嚨里不斷地嘔,像吼叫,再從牙縫里泌出綠色的痰來。他的床和柜子和輪椅也是綠色,像青草磨碎的濃汁。輪椅上鋪著一張布滿污跡的小圓墊子,向下凹去,像一張軟軟的薄餅。氣味濃重,腥臊,潮濕,氣體結(jié)成塊,沉甸甸,密度驚人。他不許任何人開窗。沒有椅子給人坐。我站在陳年身后,開始發(fā)燒。我進入了怪物的洞穴,怪物以為我是他的子孫。他把陳年認作兒子,把我認作陳年的兒子。他看見劉水只當她是個女人,這女人的企圖是把她懷里抱著的那個小丫頭賣掉。

        “瞧瞧!嘖嘖,瞧瞧瞧瞧!” 他會那樣地盯著劉水的身子,說出那樣的話。

        他的半張臉塌進嘴巴里,眼睛賊笑著,顴骨又紅又亮,像只醉酒的狐貍。

        “瞧瞧這個,你不著急?”

        不知道在問誰,也沒人回應(yīng)他。

        “我都著急!” 他大聲說。

        大夫說,他的思維正在離他而去,每天遠去一點點。嗯,嗯。家屬頻頻點頭??捎袝r候你不知道他是真的犯了傻,還是故意在使壞。

        “咋還沒走?” 他一見到劉水就不耐煩,“天天在這兒待著,誰看見你了?”

        “我看見了!” 許多多蹭過去,抱住劉水的腿。她模仿她,諂媚她,一心想要變成她。這類心愿常見,稍縱即逝,又隱隱地不祥。

        “這你閨女?” 他問她。

        “這是我哥家的孩子!多多!” 劉水大聲喊。她的哥哥在一個冬夜爬下大堤,走進海里,沒有再回家去。沒人再提。

        “丫頭像你,小子像他?!?怪物說。

        他的耳朵越來越?jīng)]用了,人們使出十二格兒的音量和他對話。該在背后說的話也都當著他的面,調(diào)小音量即可,有時三格兒,有時五格兒,有時更大聲,意思是叫你聽見也不怕。真正不能被聽到的那些話,連說話的人自己都聽不見。

        “他不記事兒,也不記人了。別往心里去?!?陳年說。

        她笑。只有她知道,他不是忘了,是變了個人了,他自己要變的,沒時間了。他的病,一半是原因,一半是機會。病使他自由,使他不必辛苦地做好人,干了壞事也不必擔責任。

        我開始打顫,牙齒咬不緊。紫色宮殿搖來晃去,怪物的眼睛凸起來,笑,盯著女人,腿爪一蹬一蹬。陳年去拉他的被子,蓋到肚皮上,蓋不住,支起來。

        “叫人,” 劉水沒表情,“理療。她們管這個叫理療?!?/p>

        理療阿姨很快來了,嘴里還嚼著半口飯。

        “洗了嗎?”? 我們往外走時,阿姨大聲問。

        沒人回答她。

        “好像她就干凈?!?劉水說。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終于很像父親了,一樣不知是對誰說,誰她都恨。

        “你怕我姥爺?!?許多多說。她很得意。

        “那你怕我媽。” 我只能說起她。這里沒有我的人。

        “我不認識你媽?!?她更加得意。

        劉水走過來,把許多多一把領(lǐng)走。沒人怕你媽。她在我頭頂?shù)吐曊f。

        天晴了一次,灰色的天描上一層薄薄的藍。陽光在窗外,一把一把刺下來,越激烈,越襯出房間的昏暗。許多多兩根手指頭,掐死了鉛筆的脖子,一刃一刃,在紙上刻字。她的頭發(fā)又黃又軟,總有一片垂到眼前,飄上一會兒,再被她攏去耳后。過不了多久,又會掉下來。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耳朵,閃著橙紅的血光。嘴唇是干干的淺粉色,儉省的涂料。她的眼神聚攏在指尖,嚴厲、精明,不留情面。她在寫 “愛” 字,這對她來說太難了。她要寫完一整行,每個字都溢出格外,張狂地垮掉,像一張張抽象畫。她寫得很慢,每寫一筆,就伸出指肚在紙上抹一抹,然后舔一舔嘴唇,淺粉色。她說如果你一直寫一個字,寫著寫著,那個字就變成別的字了,你就不認識了。

        我忽然感到一陣傷心,覺得胸膛里空蕩蕩,覺得羞恥、沒勁,牙齒發(fā)軟,嘴里又苦又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餓了還是困了,想要什么還是不要什么。高磊總跟我媽說:小孩什么都知道。他在控訴。可他說錯了。發(fā)生了一些我未知之事。我的臉蛋仍然泛紅,眼里淚光盈盈。我的人生還沒有成就,也尚未嘗到失敗,可就是沮喪起來。陳年秘密答應(yīng)我,晚上帶我去看夜海,只帶我去,不帶許多多。我盼望已久。然而頃刻之間,這計劃不再誘人,也沒有別的比它更好。我不想玩,也不想吃,我不想再說一句話,我只想閉上眼睛。

        劉水渾身發(fā)冷,指尖透出黏膩的汗水。

        “高磊知道嗎?” 她問。為了藏起她的震驚、憤怒及其力量,她失控地捏造出了笑容。她努力聚攏起勇氣和目光,投在王麥臉上。這一刻是重要的,她必須看著她。她早晚有一個故事要講。

        “知道什么?” 王麥也在笑,就像她誰都不欠。

        “好了,就站這兒,” 陳年把我定在那個小小的小便池前,“不能再往前了。”

        有些人把你托高,有些人拉你沉墜,剩下的人毫無作用,不值一提。

        ——王麥

        “不能再往前了?!?陳年說。

        雨水一層一層,摔打在車頂和車窗上,像流淌的閃光的顏料,越來越厚。沒有雷聲,只見電閃,天空的顏色由黑轉(zhuǎn)藍。路燈已經(jīng)亮了,光色衰敗。每一只車燈都大開著,長長地,射入白色的雨霧。雨刷絕望瘋狂地扭動,忠誠已經(jīng)喪失。車龍望不見頭尾,緩慢,無力,焦躁,像生了大病,不滿地蠕動。在一座隧道橋前,陳年停住,熄了火。前車開了進去,一寸一寸,被暗處吞沒,漸漸消失。一條黑色的河。有人離開了車,在主路上徒步,掀起層層波浪。地勢低處,水漫過女人的腰。陳年不動。后車開始鳴笛,一加二加三,連成一片,像催生的交響。

        不走了嗎?王麥問。

        不能走了,陳年說,不能再往前了。

        他點了根煙,遞給王麥,又給自己點上一根,把車窗落下一條縫。水花細細地濺進來,噴灑在他臉上,像熱天的汗。煙霧飛快地旋擺,一升起就失散掉。

        “你不著急吧?” 陳年問。好像都是他的錯。

        “我急什么?!?她很不好意思。是她的錯。她出差回來,困在火車站,叫不到車。

        “你寧愿……我想想,淹死還是凍死?”

        王麥想一想:“非死不可嗎?”

        嗯。非死不可。

        “就這兩種死法?”

        對。選一個。

        “那我可能要凍死?!?/p>

        “理由講一下?!?他很認真。

        “凍死比較安靜,淹死太激烈了。”

        “你不喜歡激烈的?” 他有點意外。

        “什么?” 王麥笑了出來,發(fā)現(xiàn)他沒笑,趕快收回去。

        “我們倆今天,如果不下車,可能就淹死。如果下車走,可能就凍死?!?陳年煞有介事地分析。

        “那你選哪個?”

        “我反正不下車?!?/p>

        他折下腰,把她的座椅推平,請她躺下,放松休憩。王麥說我不躺,萬一睡著了,淹死在車里,就是和你死在一塊兒,太奇怪了。陳年說不會的,我不會死的,我會游泳。

        他滑開車頂,露出天窗,他們幾乎躺平了,看見水柱迅猛地落下,像耳光砸在臉上。他起身放出音樂,聲量隨著指尖的點觸,越來越高,越來越廣,侵占空間和靈魂。維瓦爾第,四季,冬。蓄積著蓄積著,小提琴終于拉高了雙翼,抽緊神經(jīng),割碎人的心,像一種暴行,正在發(fā)生。砰砰砰!一個男人頂著傘,在車外敲窗。陳年按下小半扇窗。

        “哥們兒,往前走走??!” 他滿臉是水,像個身無分文的流浪者,來到他們的家門前。

        不能走了,路面是下坡,橋下積水很深,并且有車停在里面避雨,陳年這樣解釋,語氣并不客氣,倒像是他有什么地方急著去卻被對方攔下。

        “但是你不走,后頭誰也走不了?!?傘毫無意義,男人早已經(jīng)濕透了,包括腳上的一雙鞋,正在水底下,將他沉沉地向下拉。

        “對,就是走不了。抽煙嗎?” 陳年面無表情,姿態(tài)空洞。男人轉(zhuǎn)身就走,罵出一句臟話。陳年升起車窗,一模一樣地罵了一句。一些風(fēng)雨灌進了車里,王麥開始發(fā)抖。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陳年身上的粗魯,她感到恐懼,軟弱,情欲勃發(fā)。陳年不是陳年了,陳年是個男人。她閉上眼睛,鼻孔深深吸進焦灼的煙氣。陳年看她一眼,脫下外套蓋住她,像給小孩蓋上被子。你穿太少了。他說。

        他們已經(jīng)認識對方十年,不對,十一年,她在心里計算。他們曾經(jīng)能夠為了省錢或僅僅是方便就睡在一張床上,并且睡得很香。那種未經(jīng)考量的天真深厚的情誼,直到這一刻,顯露出危險和荒謬。是他,是陳年的錯。他向來是柔軟的,親熱的,擁護秩序的,卻在這一場暴雨里變得陰郁、專斷、手握強權(quán)。他變更了自己,破壞了契約。她氣壞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齒,她氣得想笑。

        “你笑什么?” 他奇怪地看著她。

        她目光驚恐:“我還沒笑呢?!?/p>

        “你這趟去哪兒了?” 他問。

        “什么……噢,上海。”

        “是真出差嗎?”

        “當然了?!?/p>

        “兩個禮拜?”

        “十個工作日,加一個周末?!?/p>

        “還以為你出去玩兒了?!?他語氣里的執(zhí)著仍然沒有消失。

        “跟你說了是出差?!?/p>

        “上海下雨了嗎?”

        “下,但上海本來就下雨?!?/p>

        “高磊沒一起去嗎?”

        她笑起來。高磊是她生活里新的部分,是她和陳年之間的新話題。她很難表述清楚,有些東西令她羞愧,有些東西令她愉悅。她和高磊剛剛開始認識對方,幾個月,時間還短,表演尚未結(jié)束,魔術(shù)尚未被揭穿。有過淺淺的令人失落的時刻,演員暴露出所設(shè)計的反面——這些才是真的,觀眾心里清楚,可他們選擇等一等,他們自覺有義務(wù)坐上足夠長的時間。她想戀愛,想消遣。她想玩。

        陳年說他不信,他不信她對高磊沒有產(chǎn)生感情,他熟知她的情史,他指著她:“你時時刻刻都在產(chǎn)生感情?!?/p>

        “分人?!?她推他一下,“你遇上一個人,見過一面,就知道你們之間,最深會到什么程度,最遠會有多少時間?!?她判斷高磊是一種消耗品,不是收藏品,就像是新?lián)Q的洗發(fā)水。

        洗發(fā)水都差不多,陳年說,用到最后結(jié)果都一樣,頭發(fā)掉光。結(jié)婚也是。愿意和你結(jié)婚的人,也都差不多,結(jié)果也一樣,一個先死,一個斷后。

        我不想結(jié)婚。王麥說。床上有人我睡不著。

        “這是小事兒,不重要,慢慢就習(xí)慣了?!?/p>

        結(jié)婚到底有什么好處? 她問陳年。

        “好處就是你結(jié)婚了。然后就不必再想結(jié)婚的事了?!?/p>

        “你這個理論很危險?!?王麥抬起脖子,從瓶口嘬了一小口啤酒。他們開始喝酒了,駕駛的任務(wù)被擱置。雨沒有變小,也沒有變大,天完全黑掉了,水光粼粼,像深邃的眼睛。積起的黑河正在緩慢地下滲,太緩慢,遠處有自行車和鞋漂在水面上。陳年已經(jīng)在喝第二瓶,他的眼神又恢復(fù)了那種天真、好奇,令人愉悅的贊嘆。音樂關(guān)掉了,車流從他們肩側(cè)艱難地駛過,世間一片海浪聲,令人安逸出神。王麥看著他吞下一大口啤酒,鼓著嘴巴,滑動喉嚨,咕咚咕咚咽下。她想他知道嗎,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你不給劉水打個電話嗎?” 她看看時間,快十點了。

        “手機沒電了?!?/p>

        “我有?!?/p>

        “不用,”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高磊干嗎呢?”

        “不知道。”

        “你這個態(tài)度也很危險?!?/p>

        談話到了盡頭,像母球落袋。王麥忽然坐起,說我感覺車漂起來了。陳年說你是酒勁兒上來了。我臉紅嗎?她給他看。紅,他說,像個金魚,像個金魚精。他捧住她的臉,說,金魚精。

        不行。她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用眼睛望著他,說,不行。什么不行?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像在試她的體溫。是這樣不行嗎?他問她。他的外套從她身上滑了下去。他的手指經(jīng)過之處,挑起一層細密的隆起??耧L(fēng)卷起哨音。霧珠漫上玻璃。白色的海浪聲,一陣接連一陣,像我眼里你的呼吸。不會有人來救我們了,不會有人再來了。罪無可恕的,末日的,陰暗的,閃閃發(fā)亮的愉悅。你寧愿淹死還是凍死?他問她。

        許多多的左邊大腿內(nèi)側(cè),有一塊淺橙色的、環(huán)形的胎記,當她動情時,就變成鮮綠色,像一層發(fā)光的水草。從少女時代開始,她的頭發(fā)漸漸變成黑色,越來越深,越來越堅硬,越來越繁密。我把十根手指深深插進去,像插進一片密林,聽得見生長的震顫。

        我想去海邊。她說。

        我知道。我說。

        帶我去吧。

        我知道。

        夏天開始變熱,越來越熱。每個夏天都成為當時人類歷史上最熱的夏天,此前的最高紀錄是上一年的夏天。冬天和夏天越來越長,占去十個月不止。春秋越來越短,一閃便過,像小偷的背影。我的母親正在變老,她的認知出了些問題,像一列松松垮垮的火車,不至于脫軌,但咬合不夠嚴密。陳年不同意,他說她只是跟你不一樣,你得知道,她實在是高興你跟她不一樣。

        我說我知道。

        他們倆沒有婚禮,但是結(jié)了婚。我沒法管他叫爸,我沒有叫爸的習(xí)慣。好在我們倆都覺得,這個一點兒也不重要。我說不好我愛不愛他。我愛挺多東西,我愛許多多,愛嗅覺靈敏的時刻,愛木頭和泥的氣味,愛準確、潔凈、唯一的語言,愛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本來的顏色。我看待陳年就像看待我自己。我說不好我愛不愛他。

        許多多的消失是在忽然之間,沒有給我一點通知。她什么也沒帶走,可是走進房間那一刻,那一片熟悉得刺眼的昏暗,我知道她走了。我用沉默辜負她,這是她的回復(fù)。父親們正在失去雄心,詞語正在失去繼承。我想起我媽為難的笑臉,一切順理成章。據(jù)她們所知,生存與生活,從來是勢不兩立之事。

        我把存片收了起來,鎖在床底。

        “看夠啦?” 老韓頭兒問我。

        看夠了。我們知道得夠多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所有顏色都消失了,一切都是白的。我們逃離了天空,逃離了大海,我們住在大地之下,和我們曾經(jīng)哭泣著埋葬的死者們共享家園。我的生日快過完了,死亡的愿望還未達成。偉大的世紀,第一個百年。我們暫時安全,活著的人站在土里,說祝福我吧,還來得及。

        自問自答

        連日來,在獨自一人的時候,

        你收聽了數(shù)條陳丹青的音頻節(jié)目,屬實嗎?

        屬實。

        為什么聽?

        因為實在喜愛、敬重他的漢語。他的漢語是很好的漢語,是周正的、體面的、健康又有主見的漢語。和他對話的人很遭殃,相形之下,時時處處露怯。即便早年王安憶和他的郵件往來,也讀得出兩人身上短長、疏密與明暗的差異。

        他三十歲不到去了紐約,換了環(huán)境,換了語言。我猜也是因此,他的漢語未受污染。

        從來如此,語言比物質(zhì),更使我迷戀。語言是公開的秘密,吊詭的人格,現(xiàn)出多少無心的袒露,矛盾的告白。人間之上,是語言的穹頂,它鏡面著、約束著萬物與靈。即便 “于無聲處”,也全在有了這一句“于無聲處”。

        你對自己的寫作語言疑慮重重,是否屬實?

        你又知道了。的確,情況屬實,very much。我曾經(jīng)參加匿名作家的比賽,稿件一發(fā),人人認出是我,驚悚非常。我自己都認不出的,可見暴露之難免,做假之難。

        所以擔心,這算不算語言先行?假如是,它對敘事要造成多少約束和傷害?有多少異于我的語言的存在,已經(jīng)在這狹窄的特色中流失掉?我熱愛的兩位小說家,門羅與石黑一雄,偉大之處便在于全不如此。沒有一個詞語自作聰明地跳到眼前,沒有一個段落比另外的段落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才華是初級的素質(zhì),將被另一些高高在上的東西淹沒。我深深希望那是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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