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電梯到達(dá)四樓,打開,電梯對面就是404房,我手里拿著404房的鑰匙。站在門前開門,幸好沒有任何鄰居過來打招呼。這里還有兩個單元房,防盜門分別是深咖色和鐵青的,像是兩只大瓷猴子結(jié)伴蹲在那里,開著個縫的臟兮兮的窗戶吹進(jìn)來冷颼颼的風(fēng)。我沒有進(jìn)入任何一個屋子前環(huán)視四周的習(xí)慣,如果可以請讓頭頂?shù)穆暱責(zé)袅烈幌掳?,或者從步行樓梯上噔噔噔跌下來一只黃色的兵乓球。打開404的房門之后,一道黑色半簾垂在入口小通道處,我在這里換了雙棉拖鞋,上面是壽字紋,像是老人穿過的,一邊換鞋一邊叫“喵……喵”。
并沒有貓出現(xiàn)。午后的陽光照耀在不遠(yuǎn)處客廳陽臺改建成的特別高的榻榻米上,趙鹽告訴我,貓的名字叫春哥,卻是只母貓,剛剛做過節(jié)育,還有點兒膽小,如果喊它它不出現(xiàn),我只管到二樓的衛(wèi)生間去給它換上新的貓砂,添一些貓糧。春哥是只美短,我見過照片,包子臉圓嘟嘟的,很是可愛。我并不喜歡貓,也從未養(yǎng)過貓,喊它它不答應(yīng),對我來說,倒是少了個互相打招呼的負(fù)擔(dān)。這是正月初五,朝陽公園還在搞盛大的廟會,是那種新型的、鬧哄哄的廟會,參加廟會的人開來的車停滿了整條街。你不能說北京的春天這就來了,也不能說它毫無跡象,似乎比正月之前,巨大的銀杏樹的芽梢就是略為鼓脹了一點點。
趙鹽走之前,約我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還一起在影院邊上的一家餐館吃了北京春餅,春餅皮兒一整個籠屜端上來,其他的諸如醬肉、黃瓜、豆芽,放在一個個碟子里,你自己包著吃。她跟我詳細(xì)說了最近的家庭變故,簡單地說,她的丈夫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nèi),變成了前夫,他的東西都還在,沒怎么搬走,但是手續(xù)辦完了,人也不回家住了。我跟她前夫半熟不熟,見過一次面,那是我歷經(jīng)一年半的調(diào)動成功以后,請他們一家三口吃飯,也就是那次大家加的微信。他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除了在首博工作,還是個攝影愛好者,總是會拍一些城墻和樹,以及光影重疊的街道,汽車尾燈聚合的長安街,一側(cè)是明亮的前燈,另外一側(cè)全是暗紅的尾燈。他好像特別樂于記錄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和四季變遷。
本來,我和趙鹽的交往也僅僅是泛泛之交,我給了她幾張話劇票,她給了我?guī)妆舅麄兩绯龅挠冉稹W尼爾的話劇選集。趙鹽跟很多在出版社工作多年的編輯一樣,知性、利落、說話一五一十。因為責(zé)編了奧尼爾的那套書,她對奧尼爾已經(jīng)到達(dá)如癡如醉的地步,甚至?xí)乘麆”局械囊恍┙?jīng)典段落。趙鹽只跟我聊奧尼爾,所以,我們還不算是好朋友或者私人朋友。但我和趙鹽也算挺聊得來的吧,偶爾半夜里,兩人都失眠或者什么,會在微信上聊聊天,但她從未講過自己的私事,我也從未問過。任何婚姻在進(jìn)行的過程中,外人都難以了解它的真實狀況,任何婚姻在進(jìn)行的過程中,你都無法預(yù)知它會不會像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樣,從枝子上落下來。如果落下來了,是因為腐爛進(jìn)程的催促,還是過路的鳥兒啄空了它的核?離婚這件事雖然很突兀,但也沒有超過我的想象,也許,這個枝子,并沒有柳枝那么柔韌。
趙鹽特地開車來我住的小區(qū)門口,把家里的鑰匙交給我,我都沒想到她會找我?guī)兔ΑL焐呀?jīng)很晚了,她搖下車窗的時候,里面是一張憔悴、驚惶的臉。我沒敢和她多說話。她說自己要去南方散散心,連去哪里,也沒有告訴我,但去散散心總歸是件好事兒。
“去多久我也不清楚,孩子我放在我媽那邊了,正好放寒假?!彼€是在車窗里跟我說,我感覺她剛剛痛哭過, “我回來前會微信跟你說的,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隔天去一下我家?!?/p>
從我的住處到她家,沒有太遠(yuǎn),三站6號線,再換一站14號線就到了。從農(nóng)展館南路地鐵14號線朝陽公園站出來,向東走上那么一段時間,右手邊就是這個小區(qū)。這個夾在棕櫚泉國際公寓和公園大道之間的略為平淡無奇一些的小區(qū),叫做麗景新園。整個小區(qū)里種滿了銀杏樹,高大俊朗的樹杈光禿禿的,可以想象開春后它們得有多枝繁葉茂。
他們的房子是多年前買的,現(xiàn)在看起來裝修風(fēng)格也沒有過時。我喂完貓,澆完花,就跑到廚房去,在高處的柜子里找到了一袋越南速溶黑咖啡。我用熱水壺?zé)怂缓笳伊艘恢粠О褍旱拇蟛AП?,沖了一杯咖啡喝。趙鹽說,我想在她家里呆多久都行,可以曬曬太陽看看書。
我從書架上找了本畫冊,端著咖啡,爬到榻榻米上去坐著,午后的陽光真是酥松又溫暖,隔著雙層玻璃照進(jìn)來的陽光像要把我通身都融化了,這讓我想起自己多年前在佳木斯的家。我翻著那本《俄羅斯后印象派》的畫冊,不到十分鐘就快翻完了,這時,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傳來,有人開了門進(jìn)來了。
我喊了一聲:“誰!?”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我,老姜?!?/p>
我走到玄關(guān)轉(zhuǎn)角處去看看到底是誰,趙鹽的丈夫站在那里,手里提著一些水果和吃的。他穿著一件正藍(lán)的戶外羽絨服,商標(biāo)是白色粗體的拼音,就在左胸口,羽絨服是防水材質(zhì),硬挺,粗笨,他的個頭不太能撐得起來。
“不好意思,我來幫趙鹽喂貓的,你回來了?”
“哦,是我沒打招呼,我聽孩子說她出遠(yuǎn)門了,回來看看,沒想到你在。”
“我差不多也該走了。”
“不用不用,我拿點東西就走,朋友要借我的網(wǎng)球拍,你呆著?!?/p>
我聽他那么一說,也覺得急慌慌地走反倒顯得尷尬了,就又回到榻榻米處坐下。他熟門熟路地去往廚房,打開冰箱,估計是要把水果放到冰箱里。
“她告訴你她什么時候能回來嗎?那些草莓,不能放太久?!?/p>
“她說不好說?!?/p>
“那要是她三五天內(nèi)回不來,你就把草莓吃了吧。我過來的事,你能不能幫我跟她說一聲?”
“草莓?可以。我會告訴她的。”
而后,他來到客廳,脫下羽絨外套放在那只巨大的布沙發(fā)上,從墻角拿出一把簡易的梯子,打開,爬到書架上頭,取下了滿是灰塵的網(wǎng)球拍。他做一系列動作的時候,看著比上次見面吃飯的時候笨拙了一些,他似乎變老了,肚子上的肉更厚了,相比之下,趙鹽保持著輕盈的身材——她簡直弱不禁風(fēng)。他去衛(wèi)生間拿了一塊濕布,回來擦拭那只裝網(wǎng)球拍的黑色尼龍?zhí)鬃印?/p>
“這拍子,買回來后就用過一次,放在家里實在太浪費了。”他說話的聲音像是抽油煙機里傳出來的,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
除了網(wǎng)球拍,他還從書架上拿走了兩三本很厚的書,展覽圖冊的印廠樣書,他還是個策展人。
他走后,我第一時間跟趙鹽說了:她的前夫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回來了一趟,留下了什么,拿走了什么,有必要讓她知道。我給她發(fā)了一段微信,她過了一會兒回復(fù)說:“沒事,他回來是合理合法的,他東西都還在呢。”
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說草莓的事,又覺得事情實在太小,不足一提,看起來像是大棚里的水果,也沒什么好吃的。我把他扔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濕抹布拿到衛(wèi)生間搓洗了一會兒,然后,拿著它回到榻榻米處。趙鹽走前,把陽臺的窗戶留了一條縫,進(jìn)了不少灰,榻榻米上摸起來略微有些臟,我用那塊抹布把榻榻米擦了一遍。春哥始終沒有出現(xiàn),老姜剛才在的時候,也沒出現(xiàn)。
從窗臺上放的花盆來分析,她先是買了一盆綠蘿,長勢良好,葉子越垂越長,到處都是,她開始給它分盆,隨意剪下幾片葉子,就可以繁衍出一盆新的綠蘿?,F(xiàn)在窗臺上擺滿了這些綠蘿,有幾只玻璃瓶子也水培了綠蘿,樓上樓下都是綠蘿。當(dāng)然了,二樓還有一大盆滴水觀音,以及天堂鳥。滴水觀音的葉片闊綽,那上面也落了不少灰,我打了一盆水上去,把那些巨大的葉子一片片擦拭干凈。
隨著暮色漸漸像滴在清水里的一滴墨蔓延開,我離開了她的家。樓道里可以聞到鄰居做飯的香味,有人在燒紅燒帶魚,還有人好像是在做圓白菜炒餅,放了不少蒜,味道刺鼻?,F(xiàn)實生活總是這么平淡無奇,現(xiàn)實生活并不會像一只沙漏,僅把黃金留給你。
我自己的住處是個朝北的單間,9.9平方米,北竹竿胡同一套兩居室當(dāng)中的一間。公共客廳空蕩蕩的,除了墻角有只報廢的飲水機,一臺冰箱,冰箱里多數(shù)時間一無所有。我的室友在附近銀河SOHO的海南島旅游地產(chǎn)公司上班,是個年輕的銷售。她的男朋友在河北涿州上班,不常過來,她把男朋友圣誕節(jié)送的多層紅綠色儲物袋掛在門上,里面放滿了過期的雜志,她會看《MILK》和《風(fēng)尚志》。我和這個室友不太聊得來,這跟她兩個耳朵上分別有四五個耳洞倒也沒什么關(guān)系。這是我從楊文野家中搬出來后,能租得起的最靠近市中心的單間了,三千五百元,工資去了一半——稅后工資扣完五險一金,只剩下七八千。我調(diào)進(jìn)話劇院后,離上一波分房已有六七年,即便我和楊文野順利再婚,也沒戲,他已經(jīng)分過了,給了前妻。
我對北京最熟悉的地方是和平里北街。到北京六年,大部分時間在那一帶生活,菜市場,小賣店,餐館兒,和平里北街是墨魚身體當(dāng)中的白殼,烈日之下像干燥的骨頭一樣白森森的,夜晚來臨立刻暗淡無光,甚至消失于無形。六年前,我和楊文野鐵了心離開各自的家庭,都是有孩子的家,我自佳木斯赴京,調(diào)動過程漫長又艱難,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而我好歹手里有個“梅花獎”。
將六歲的女兒留在她父親,也是我的前夫老趙那里,留在我們過去共同的家里,她在電話里大聲哭嚎,喊“媽媽”,電話那頭是佳木斯狍子肉一樣凍得硬邦邦的冬季。我掛下電話時,感覺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快凍斷了。楊文野和我初識于一個爛爛糟糟的小劇組,他是男二號,我是女三號,從認(rèn)識他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天旋地轉(zhuǎn)、萬箭穿心。
正月初六,從北竹竿胡同十平米不到的小單間里醒來,我望著外邊雖然晴朗卻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的天空,想起了趙鹽家陽光朗照的樣子,下意識地又出了門,帶著最近的小劇場話劇劇本,準(zhǔn)備去她家背臺詞。當(dāng)我從14號線再度鉆出來時,風(fēng)恰如其分地向整個朝陽區(qū)吹來,天上出現(xiàn)了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的漏斗,屬于我的金砂從天而降,我為自己有這么個舒服的去處而高興。
四樓電梯對面,我比昨天略微輕車熟路地開了門,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屋里的空氣似乎也沒有昨天那么干燥,也許是通過風(fēng)透了氣的緣故。我喊著春哥的名字,先到了二樓,它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吃了一半貓糧,在貓砂盆里留下了幾泡尿和兩坨屎。看來春哥是真實存在的,她還挺能吃能喝能拉的。
我正在準(zhǔn)備的話劇是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的《而我們將永不分離》,我能得到這個角色最重要的原因是:跟劇中的女一號一樣,我也是個四十來歲、患得患失、坐立不安的女人。
搬到那個逼仄的住處后,家里壓根兒就站不開,我又不想在客廳背臺詞(不想讓室友知道我其實是個話劇演員而非保險經(jīng)紀(jì)人),趙鹽家的客廳夠大,我可以舒展開來。干這行多年,記性還是我的硬傷,只能靠花費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背臺詞。生過孩子后,不知道為什么,每句臺詞對我來說,更像軟軟的豆腐浸在溫水里,怎么也不能成型。我害怕別人說我:“小地方來的,基本功不好?!被蛘哒f:“說到底是靠的男人?!?/p>
因此,這六年來,我每天都躲起來找地方用功。前幾年跟楊文野住在一起,背臺詞得躲著他。他那時也不好好排戲了,一門心思走仕途,聽到我嗡嗡嗡默誦臺詞,就說太陽穴撲騰撲騰跳。他也不和我對詞兒,他得專心養(yǎng)一把紫砂壺。在一段開始的時候瘋狂、后來轉(zhuǎn)為悔恨和尷尬的關(guān)系里,你只能盡量像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一樣,讓自己四蹄踮起,小心翼翼地呆在上面,而不是撲通一聲跳下來。你心里在默默地倒計時,腳底板上的肉燙出滋滋的聲音,烤肉的香味冒了出來,但你總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一會兒。
趙鹽家真是背臺詞的最佳風(fēng)水地,陽光充沛,格局大氣,還有挑高,屋里無論嗡嗡嗡還是沙沙沙,都是我一個人的天下。我像在臺上一樣,朗聲念誦,想象著跟我搭檔的男演員所做出的反應(yīng),舉手投足都跟那里站著個看不見的對手戲演員一樣,將我的心肝肺悉數(shù)交付給他。門突然開了,老姜走了進(jìn)來,嚇了我一大跳,我張嘴對著他,正比劃著一個很夸張的姿勢。
“不好意思,我又回來了。”他訕訕道。
“我不知道你要回來?!?/p>
“我昨天發(fā)現(xiàn)家里馬桶沖水的配件壞了,過來換一下,趙鹽從來都不知道怎么換這些東西?!?/p>
“好,好。”
“我換完,再拿點東西就走了?!?/p>
“沒問題啊,這是你家?!?/p>
他急沖沖地上了二樓,春哥匆匆忙忙從樓上撞著他的小腿往下狂奔,她肥大的身體幾乎要在樓梯上飛出去,他大叫了一聲“春哥”。春哥下了樓立刻躲到書架底下,我趴到地上看她,發(fā)現(xiàn)書架底下全是灰,她的毛在里面也蹭得全是灰,她驚恐地瞪著我,一雙黃褐色的大眼睛。我小聲叫了她幾聲,打算去衛(wèi)生間找拖把來拖干凈書架下的那一溜地。老姜在樓上咔嚓咔嚓拆卸東西,他喘著氣,可能蹲下、起身,對他已經(jīng)是負(fù)擔(dān)了。我找到了拖把,拖把上的棉條兒干到縮成一團(tuán),它曾經(jīng)也是一團(tuán)活物,只是在這隆冬失去了生命。就這樣,老姜在樓上修馬桶,我在樓下拖地,這個家庭在這一會兒恢復(fù)了正常運作。等他下樓,我問他喝不喝咖啡,我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大包咖啡快要過期了,應(yīng)該抓緊時間把它們喝完。他在廚房水池子那邊,洗完手,自己動手泡了一杯。
而后,他坐到餐桌邊上,我拖完地,坐在客廳那邊的沙發(fā)上。
“你是?”他突然問。
“趙鹽的朋友,我們一起吃過一次飯,那次,你們家閨女摔了一跤,額頭都磕破了,還記得吧?”
“噢對,你是個話劇演員?!?/p>
“是呢?!?/p>
“東北的?”
“佳木斯?!?/p>
“沒去過,冷吧?”
“冷極了,冬天能到零下三十幾度?!?/p>
“零下三十幾度,零下三十幾度什么概念?我安徽人,六安,我們老家的冬天,話說也挺冷的?!?/p>
“拍戲去過,好像是養(yǎng)豬大縣,到處都是豬飼料廣告,印象挺深的?!?/p>
“對,豬是挺多的。”
我們隔了不近的距離說話,中間還有他昨天沒有歸回原位的梯子,和兩三只旅行箱,和一些打算用來裝書的空紙箱子,這都是她走前為他準(zhǔn)備好的,我剛才就繞著這些箱子和梯子在練習(xí)走位。而后,他下意識地站起來,開始收拾書,從書架上往下拿,我看他實在費勁,也跟著他一起收拾。
“這樣,你可能不知道哪些是我的,我遞給你,你幫我裝箱?”
“你的好像大部分是畫冊,都沉甸甸的?!?/p>
“這輩子就跟畫冊打交道,博物館圖冊也都是厚得不得了?!?/p>
“我沒去過首都博物館,故宮也沒進(jìn)去過。”
“哪天你要想來,跟我說一聲,我?guī)銋⒂^參觀。”
“那你愿意看話劇嗎?”
“我現(xiàn)在一個人哪兒也不愛去,周末帶孩子出去玩玩。”
我想起了女兒,她初中畢業(yè)了,寒假想去韓國,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我給她寄了五千塊過去,她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已經(jīng)不太能找到外邊劇組的戲演了,這五千塊對我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為了明年的年終獎,還是得打起精神來準(zhǔn)備新劇目,而“我們將永不分離”,真是諷刺,我離了婚,又離開了為他而離婚的那個人。生活像裝修了三十年的一棟樓,電線老化、樓道昏暗、油漆剝落,但你還得天天住在里面。老姜把書遞給我,我拿了塊布一本本擦,書上的灰塵再輕再薄,對我來說都是不能忍受的。
“我不能想象一個人要站在臺子上,演戲給別人看,那壓力得有多大啊。”老姜說話語氣和緩,倒像是個好脾氣的男人。
“戲演多了,都不會平平常常過日子了?!?/p>
“我看你擦?xí)臉幼?,就很像是在舞臺上?!?/p>
我擦?xí)州p又快,每本書都不能在我手里停留超過十秒,擦的時候,心里似乎在默念“開始,一,二,三,四……好!”這就是舞臺范式嗎?一個動作在空間內(nèi)劃過了路線、幅度、速度,如果有定格,停留時間的久暫,這都是身體內(nèi)看不見的地方驅(qū)動的,你的情緒、情感和萬劫不復(fù)的痛苦,你的恐懼、憂愁、瘋狂和不甘心。
“那我以后,動作舉止盡量收斂一點兒。”
“你的肌肉已經(jīng)形成記憶了,很難忘掉了?!?/p>
我的前夫老趙、女兒他爹,會伸過來一只上面還都是面粉的搟面棍,敲敲我的腰,和肘部,讓我挺直了,不要下塌。他的臉在整個佳木斯向陽區(qū)是最寬闊而明亮的,他像一只高大的、微微駝著背的獾走向街頭,向那些凍成一坨坨的菜販子買土豆,買西紅柿,買狍子肉,回家燉成一大鍋。那些年我們那個小家的窗戶在黃昏時分,總是浸滿了水汽,從窗戶往外望去,城區(qū)的雪是濕漉漉的,那些車轍像累累的傷痕。我們分食著狍子肉湯,他喜歡買大列巴,撕碎了泡到熱乎乎的肉湯里,飽沾湯液的大列巴,嚼起來又軟又燙,痛快極了。年過四十后,他迷上了練劍、抽鞭子,我卻在一個應(yīng)該開始去跳廣場舞的年紀(jì)來了北京。
兩個人干起活兒來還是快,轉(zhuǎn)眼,我們收拾完了一個書架,他把留下的書整整齊齊地碼好。
“那些架子上的書就別擦了,別讓她覺得還有人在幫忙。”他說。
“好?!?/p>
我并不覺得趙鹽是個心思重、容易想多的人,但是我也沒告訴她今天我還來了她家,在這里再度遇到了老姜。就像那盒草莓一樣,這都是無足輕重的。說到草莓,我去冰箱拿出了草莓,洗了洗,放在一只大玻璃碗里端出來,草莓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軟,有些地方泛白,松松的,看樣子也只能趕緊吃了。
“你搬哪兒去了?”我問他。
“最早單位分的一套小房子,結(jié)婚前分的,在東四十條,小是小,比在外頭租房子強一些?!?/p>
他說他第二天還得來,接著收拾東西,我說那我就不來了,春哥讓他幫著照看一下。說完之后,他就走了,留我繼續(xù)呆在那個屋子里。我留意聽著電梯“?!钡囊宦曂A讼聛?,接著“嘩”地電梯門打開,可以想像老姜頂著不大不小的肚子走了進(jìn)去,消失于電梯間。
我繼續(xù)背臺詞,從頭開始:“不,不,不能再這樣了。不,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了,我沒有理由再繼續(xù)這樣下去了。沒有理由再這樣了,沒有理由,這,沒有理由。這真是太傻了,可為什么,不能這樣呢?我不能這樣,沒有人能這樣,沒有人能這樣,我也不能這樣,因為沒有人能夠這樣,沒有人,而我。一切都如此寧靜,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沒有別人我什么也不是,聽上去好像我在用心思考似的,我沒有在思考,我他媽的沒有在思考,那些在思考的人,其實什么也沒想清楚。哦,我可真聰明啊,我可真聰明啊,而且我又這么堅強,也不是孤單一人,我真是堅強偉大又聰明啊,而且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原劇本在這里有一大段的狀態(tài)說明:“她走到房間右邊的櫥柜前,櫥柜就在前門右側(cè)。她取出一瓶白蘭地和一個酒杯,站在那里盯著酒瓶看了一會兒,然后又把酒瓶和酒杯放回到了櫥柜里。靜場。她關(guān)上櫥柜的門,又開始在房間里游走。再次靜場。”
我走到客廳右邊的櫥柜前,那不是一個酒柜,是個儲物柜,我打開柜子的門,取出一頂毛茸茸的帽子,我站在那里盯著帽子看了一會兒,又把帽子放回到櫥柜里,過了一會兒,關(guān)上櫥柜的門。
“老姜說他要回你家收拾東西,我明天就不喂春哥了,讓他喂吧。”我給趙鹽發(fā)了微信。
“好的,沒事。”過了很久,趙鹽才回復(fù),她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醒來,語音中的聲音,非常疲憊而慵懶,我給她一個擁抱的表情。
當(dāng)晚,我也做了個夢,夢到我回到佳木斯居住的小區(qū),小區(qū)里正在換一款高聳入云的電線桿子,到處是施工的雪水和的泥漿,還有一些穿著長筒靴走來走去的工人,戴著潛水用的面具,面具罩子上水汽蒸騰,誰的臉也看不清。我?guī)е畠阂叩叫^(qū)對面,還沒過馬路,女兒就在夢中消失了,我一回頭,她已經(jīng)不見蹤跡,我只好獨自一人去往一個偌大的空蕩蕩的店鋪,店鋪里走來走去的閑人告訴我,這個鋪面是我多年前買下的,那時候一平方米才五六千,太值了,現(xiàn)在升值了一倍不止。我正站在鋪面里恍恍惚惚,突然又有人跟我說:“這個店鋪在你一個人名下,你是不是離婚了,歸你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財產(chǎn)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用腳量了鋪子的寬度和長度,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價值,很想用一塊布把它整個罩起來,裹走,這想要把自己的財產(chǎn)藏起來的焦慮不安占了上風(fēng),直到醒來。
正月初七,我并沒有去單位開會,請了個病假,我有常年的前庭神經(jīng)功能障礙,簡單說,就是經(jīng)常會耳鳴和眩暈,發(fā)病的時候,哪兒都去不了,這給我請假增加了強有力的借口。我在住處心神不寧地呆著,洗了衣服,晾了衣服,收拾了整個衣柜,把從楊文野家搬出來的衣服徹底洗了一遍,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可是我還沒拿出劇本來看一眼,我應(yīng)該一邊過一遍,一邊錄音給自己聽一聽,感覺一下節(jié)奏、語速、聲音高低以及情緒中,還有一些什么問題。但我毫無動力,屋里陰沉沉的,看著對面樓的陽光,真讓人氣惱。
“每天至少應(yīng)該出一趟門,坐坐地鐵公交,深入生活了解生活?!蔽医o自己找了個強有力的借口,好像一坐到人群當(dāng)中,我就能自動認(rèn)識到他們各自的人生故事,從他們身上嫁接到源源不斷的悲哀與無奈。
像一個夢游的人,我進(jìn)了朝陽門H口的電梯,下到地鐵6號線,中午的時候坐地鐵的人并不多,我在地鐵口的Subway買了只他們店內(nèi)尺寸最短的三明治,一邊走一邊吃,如果不吃這個,就得吃斜對面楊國忠包子鋪的包子,皮厚餡小,更難吃。我已將附近的早餐和外賣吃了個遍,還沒有養(yǎng)成自己做飯的習(xí)慣,這似乎是對過去當(dāng)了人家十幾年煮飯婆的一個反叛。
我照例在趙鹽家背臺詞,來回踱步,中午在大眾點評上喊了個日式烏冬面吃。老姜并沒有來。我在“課間休息”時,把二樓的地拖了一遍,拖地的時候想起網(wǎng)友對趙立新演技的評論,說他過分地學(xué)院派,演了二十幾年戲還像是帶著趙立新這個殼子的“老戲骨”,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到角色中去。這也像是在說我自己,我始終還是緊張的、矜持的、害怕被人戳穿的,不敢在排練室放聲狂笑,流眼淚的時機和尺度,也僅僅是劇本所需。我懷疑自從調(diào)進(jìn)話劇院后,我就沒有做過一天自己,開會坐立不安,發(fā)言哆哆嗦嗦,見到同事謹(jǐn)慎無比,看到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放松地說一句哪怕是寒暄的話,唯有門房大爺能讓我徹底放下戒備,我愿意見到他,跟他說一些家常,說說柳絮飛起來了以后,戴著口罩都不管用。
我想象著門房大爺就在對面門房間里,我拄著拖把問候他:“大爺,吃了沒?”
“早解決完了,一個燒餅一碗紫菜蛋花湯。”
“您看見我昨天放您屋里的傘沒有,從浙江出差回來那天隨手放的,長柄彎頭的。”
“是那墨綠閃的?”
“沒錯?!?/p>
歸根到底,我不怕這個大爺,我怕跟我演對手戲的所有搭檔,我怕他們內(nèi)心的眉頭皺了一下,然后在背后說我小話,我怕他們所有人關(guān)系都比跟我更好,孤立我。我怕導(dǎo)演和院領(lǐng)導(dǎo)竊竊私語,就是在說我如何不行,如何不上心。楊文野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副院長,雖然我是他調(diào)進(jìn)來的,但我們已經(jīng)散伙,我和他鬧掰了的消息全院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六年前,我們因戲生情各自離婚的往事更像是一具死魚腐爛的尸體,又臭又腥。我感覺每條走廊里都可能不小心撞到他,每間辦公室都會傳來他跟其他人談笑風(fēng)生的聲音,會上他坐在前排,我不能抬頭看他,受不了他的正面,也受不了他的后腦勺。楊文野控制我的手段像是模仿了某些電影的劇情,他在我手機里裝了一個跟蹤App,可以記錄行蹤,實時直播,可以錄音,遠(yuǎn)程啟動錄像,這是我們鬧分手時,我才發(fā)現(xiàn)的。
吃完午飯后,我上了樓,打開趙鹽的衣柜,從里面拿出一件舒服的純棉睡衣?lián)Q上,在二樓臥室睡了一覺。她的床軟硬度非常合適,床上鋪著肉桂色的四件套,床的寬度差不多有兩米。水培綠蘿再度出現(xiàn)在床頭柜上,放在一只大肚子玻璃瓶內(nèi),綠蘿的根纖毫畢現(xiàn),它們發(fā)白,互相纏繞著,類似一個永遠(yuǎn)也走不出來的迷宮,從地下延伸到地上,而后綿延上升。我盯著那些根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不知道你在?!笨諝庵袀鱽硪粋€男人的聲音,我猛地睜開眼,屋里空無一人。我一伸腳,腳尖觸到一堆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嚇了一跳,然后意識到是春哥鉆到被子里來了。
“今天我還是來你家了,在你的床上睡著了?!蔽医o趙鹽發(fā)了一條微信。
“臥室有點兒冷,小心著涼?!彼貜?fù)。
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也許還需要幾天工夫,正打算和幾個當(dāng)?shù)匦抡J(rèn)識的朋友們徒步進(jìn)山,沿著荊江走一遍。她說我任何時候想來她家,都可以來,春哥別看怕人,也需要人的陪伴,不必客氣。
她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你是個入侵者,你過界了。”
放下手機,我順手打開了床頭柜,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所有的證書原件,從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到碩士畢業(yè)證書到中級職稱證,連獻(xiàn)血證都沒有丟。我翻開她的護(hù)照,發(fā)現(xiàn)它即將過期。我翻閱了一下她去過的國家:英國,應(yīng)該是倫敦書展,德國,應(yīng)該是法蘭克福書展,日本,櫻花季去了京都,尼泊爾,加德滿都的狼,印度,跟尼泊爾一趟去的。我返過頭來翻看那堆證書,本科,徐州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中國傳媒大學(xué)新聞傳播系。畢業(yè)前,有過一些發(fā)表記錄,她都列在一張單子上了,碩士畢業(yè)論文寫的是《申報》的新聞倫理,差不多這樣吧。然后是汽車相關(guān)購買文件,房屋產(chǎn)權(quán)證,這套房子套內(nèi)面積138平方米。大學(xué)時的獎學(xué)金記錄,獻(xiàn)血證明,校文藝匯演優(yōu)秀獎,夾在里面的三張照片,都是匯演的舞臺照,她穿著緊身明黃健美服,黑漆漆的兩道粗眉,嘴唇涂得又紅又夸張,和一群女同學(xué)正做出向空氣中索取快樂的動作。
這里面已經(jīng)沒有老姜的東西,也許他們一開始就是分開放的。我透過臥室的窗看外邊,一座特殊造型的樓聳立在那里,那是駿豪中央公園廣場,奇妙、沒有憑借的光從高處落下來,讓那座建筑物看起來金光閃閃,但是不能細(xì)看,細(xì)看每個玻璃幕墻上都是灰塵。我懷疑從幕墻這邊穿到那邊,就可以從朝陽區(qū)直接去到延慶,甚至內(nèi)蒙。這個幕墻似乎分割了我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我的生活從未處于金字塔的塔尖,高到足以俯瞰眾生。相反,它總是處在欲求不能滿足的間隙,那些黏糊糊的臭水溝和下水道里。
我在這對已經(jīng)分手的夫妻睡過的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我沒有換睡衣,而是穿著自己的衣服,哦不,剛才我就已經(jīng)換上了趙鹽放在衣柜里淺藍(lán)色的睡衣褲,一整套,我們倆身量差不多。穿上她的衣服,就像在她的生活里扮演了她,哪怕僅僅是一次午睡的時間。我一生注定要穿上各種各樣別人的衣服,用她們的聲音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抱怨、哀嚎和惆悵,都是一些欲求得不到滿足的女人,一些自欺欺人的低賤的人們。
老姜那天沒有來,后來我連續(xù)去了三天,他也沒再出現(xiàn),沒收拾好的東西始終堆在那里。一個別人的前夫(也許是準(zhǔn)前夫,我在床頭柜里并沒有看到離婚證),有著半大不小肚皮的中年男人,構(gòu)不成對我的吸引,主要的誘惑還是那么大一個房子,那么空曠的一個我可以獨自支配的舞臺,那么高的旋轉(zhuǎn)樓梯,那么肥一只輕易看不到的貓,那么敞亮的廚房和餐廳。
趙鹽是有可能突然在屋子里出現(xiàn)的,她當(dāng)然有這個房子的鑰匙,她回來也不必預(yù)先通知我。春哥在跟我相處的幾天內(nèi),毛皮變得油光水滑,貓和孩子一樣,有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后面幾天,我索性就提了一個小包住了過來,去附近的物美超市買了兩次東西,給自己做蒸汽素火鍋吃,蘸料是生抽加辣椒粉——從他們家抽屜柜里翻出來一包已經(jīng)返潮板結(jié)的辣椒粉,但還沒長蛀蟲。辣椒粉雖然陳舊,但是辣勁兒還在,老姜是湖南人,這是他的“遺物”無疑。
獨自一人在足有我的臥室那么大的餐廳里,用電磁爐煮一鍋水,架上蒸屜,放上切成片的土豆、茄子、西葫蘆,還有大白菜和冬瓜。鍋里坐的水咕咚咕咚,讓整個餐廳霧蒙蒙的,冰冷的窗玻璃上掛了一層水汽。我把蒸熟了的大白菜浸到蘸水里,辣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眼淚混著鼻涕,爛糊糊掛了一臉。我想起在佳木斯時,年年入冬時做的腌茄子,一罐一罐地擺在室外,放了大量的蒜瓣兒,又咸又香。那是佳木斯特有的入冬的味道,也許哈爾濱或者齊齊哈爾也是一樣的,但任何地方的腌茄子,都沒有佳木斯入冬時候的那么入味,那么刺激。
我和老趙是兩罐不同的啤酒,他是黑啤我是白啤,他從來就不想離開佳木斯,也不希望女兒去外邊讀書,他說最多能接受她去哈爾濱上學(xué),而且最好將來回佳木斯找份工作。我到北京后,特別希望女兒將來也能過來,女兒柔軟地坐在我腿上,用她小小的、香香的、軟軟的臉緊貼著我,摟住我的脖子,那是她多大的時候?兩歲?三歲?女兒的頭發(fā)很軟,這點隨我,但是眉毛又黑又濃,這像她爸,黑濃的眉毛之下是一雙特別內(nèi)的內(nèi)雙,細(xì)細(xì)長長的,這一點既不像她爸也不像我,是她自己獨有的。她哭的時候,眼淚像是從巖石的縫隙中不停地涌出來,她的眼淚像是含著膠質(zhì)的物質(zhì),如果涌出來又沒有及時地擦去,就會一直掛在臉頰上,讓她從一個細(xì)長眼睛的娃娃,變成一個悲切的細(xì)長眼睛的硅膠娃娃。
我正在想女兒,老趙就打來了電話。
“咋滴?”
“我陪閨女來北京了,我倆就在機場過一宿。”
“你這人怎么總這樣?也不跟我說一聲,干嗎住機場,把孩子累壞了咋辦?”
“早班機便宜點?!?/p>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快要十點了,我查了一下,套上外套和鞋,急匆匆地趕往635路公交車站,坐五站地,到了東直門地鐵站,坐上機場快軌。老趙和閨女跟我前后腳到達(dá)三號航站樓。我站在快軌站那兒,看著女兒拉著小行李箱向我走來,她穿著佳木斯才用得著的長款羽絨服,還有假UGG毛靴子,濃眉毛上似乎還掛著碎冰晶。幸好,箱子是她最喜歡的肉粉色,也是我特地從網(wǎng)上給她買的,為了她這次旅行用,我挑了又挑,為了一款便宜又上算的小旅行箱。
她看到我面無表情,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睦馅w緊隨其后,兩個人的眼睛在此刻比先前居然相似了一些,也許是總在一起生活造就的。女兒十二歲,還是十三歲?我突然恍惚起來。
“我訂了一間房,我們仨今晚擠擠,標(biāo)間,緊挨著T3航站樓?!蔽腋馅w說。
“你花這錢干嗎?我們出門從來不住店?!?/p>
“你住不住我管不著,孩子可不行。”我小聲跟他說,女兒跟在后面磨磨蹭蹭,她似乎不想跟我并排走。她從小就倔,如果嘴里要叼個奶嘴,那誰也搶不走,睡覺也死死地咬住,一從她嘴里抽出來,立馬醒來哇哇哭,哭到聲嘶力竭,不把奶嘴塞回去,絕不罷休。她能哭到渾身通紅,紅得像煮熟的龍蝦。
“喂,琪兒?!蔽遗ゎ^喊女兒,一直低頭看地上的她,勉為其難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沒回答。女兒是冬天生的,叫趙雪琪,生她那天雪大得跟一場白色的烈火一般。我們仨像過去一樣一起走在路上,也不完全像過去了,如果完全像過去,我也應(yīng)該穿著一件又笨又厚的長款羽絨,到腳踝那兒的,那才足以抵擋佳木斯隆冬的嚴(yán)寒。
“我下崗了?!崩馅w冷不丁說。
“什么?”
“提前內(nèi)退了,其實就是單位開不出工資了,把一批老人清退了?!?/p>
“那你靠什么生活?!?/p>
“我爸給我留了一桿獵槍,我上山打狍子,上街賣肉?!?/p>
我震驚不已。這件事說來就來,雖然親戚們已經(jīng)在瘋傳佳木斯要倒掉一批企業(yè),我也沒想到這件事情會落到老趙頭上,但他很快岔開話題。
“現(xiàn)在啊,勝利東路,二二四醫(yī)院往東方向你記得嗎?這一路全是大坑,有的不僅大而且深,開車走那就要躲坑了,視線不好的情況下大多都躲不掉。橋南市場附近的路更完,全是坑。”
“你又沒車,你操什么心?”
“我替有車的人操心?!崩馅w不單是謝頂了,剩下沒多少的頭發(fā)白了大半。他天生樂觀,獨自一人帶女兒也不太抱怨,但千萬不要惹到他,他一爆,東北爺們的脾氣就來了。當(dāng)年我和楊文野好上的消息傳到佳木斯(那期間我們正處在黏黏糊糊的狀態(tài),假裝還有一個戲要上,雙雙跑去北戴河旅游了),老趙提著一把菜刀,砍爛了我父母家的木門,我媽嚇得只好打110報警。他才不是一個能接受被綠的男人呢,他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操家伙,干仗。
老趙和女兒的出現(xiàn),給我?guī)砹思涯舅節(jié)夂穸质煜さ臍庀ⅲ横笞尤?,深坑,下崗,老趙他爸、我前公公新近中的風(fēng),二二四醫(yī)院……老趙身上也帶著我熟悉的味道,但女兒的味道是陌生的,她的奶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女那清淡而又清新的氣息。
我給他們帶了吃的,路上買的兩只報刊亭內(nèi)賣剩的煮玉米,女兒見狀皺起了眉頭。
“不吃,我馬上去吃首爾的辣白菜炒飯?!彼訍旱纳袂榭雌饋硗耆菑奈疫@兒遺傳的,同款的還有我媽,傳女不傳男,如果我們?nèi)送瑫r擺出嫌惡的表情,整條街都會聞風(fēng)喪膽地奔潰而去。我只好把煮玉米全部遞給老趙,老趙倒是不覺得涼,撕開了外邊的玉米皮,咔嚓咔嚓咬了起來,他的牙口一向很好,過去都是負(fù)責(zé)幫我咬開栗子和榛子的。我們到了我訂好的賓館,一間房三百多,門店里掛牌的價格是五百八,老趙眼睛總是忍不住往價格掛牌那兒瞟,我催他拿出身份證,女兒為了出國特地辦了未成年人護(hù)照,她也有身份證。
我們?nèi)俗∫粋€房間,房間勉強對得起這個價格,至少床單枕頭還算干凈。女兒和我躺在一張一米二的小床上,老趙自己躺了另外一張床,洗漱工作像過去一樣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佳木斯冬天的雪霜和霧氣就像掛在窗戶上一般,風(fēng)干了的、空空的松果悄無聲息地落在雪地上。關(guān)燈之后,我們?nèi)饲娜粺o聲,女兒沒有睡著,但不想說話,老趙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飛快地響起鼾聲,保持了沉默。我呢,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喂?!蔽矣酶觳仓馀隽伺雠畠骸?/p>
“別問我期末考多少分。”
“嘿,我也不知道,記不住?!崩馅w在另外一張床上摳腳皮子,他總是穿硬邦邦的靴子,靴子總是磨腳的。
“不想說就不說,不重要?!蔽艺f,心想著,肯定不咋地,心虛了父女倆。
昔日的一家三口,一下子找不到什么話說,三人依次睡去。我疲憊不堪,挨著女兒,即便她不親近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也覺得熨帖而又安心,到底是親生的閨女,呼吸的節(jié)奏像是自己身上垂下來的一串葡萄,在微風(fēng)中顫抖。我在半夢半醒中伸出手去,摸索她,她哼哼了兩聲,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繼續(xù)睡去。我的手停在她背上的一小角,不敢使勁兒,就那么輕輕地掛著。葡萄到底結(jié)在藤下,她就是我的小葡萄,是我一口口奶喂大的,在我一次次拍背和撫摸中睡著,即便跟我置氣,跟我斗狠,而不是跟我撒嬌,跟我耍無賴,那也都是我的,我的。
血濃于水濃于恨,她早晚都還是我的。
我剛迷迷糊糊地睡著不久,就被人活活捅醒,真的是捅,沒有別的動詞可以形容,那個力道,像是初冬的老牛遇到了一截干巴巴帶著冰面兒的坡,上去艱難,下來尷尬。我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老趙正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又努力地奮戰(zhàn)。我下意識地向左邊看了一眼,閨女不在床上,我續(xù)而慌亂地看了一眼另一張床,不知道什么時候,老趙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把她抱到了另外一張床上,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著被子??床怀銎鸱部床怀龊粑?,我的女兒像一塊山石或者死尸一樣躺在那里。
“太久沒了,不得勁兒?!崩馅w貼近我耳邊,無比小聲地說。
“真行?!钡俏覜]打算反抗,這樣的事在我們的婚姻生活中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像點燃鞭炮扔到池塘里,很快就無聲無息了。
“你跟那男的分開后也很久沒了吧?”
“滾!”我咬了他臉頰一口,他喊了一聲,女兒在那邊動了一下,他趕緊俯下。我并不相信他很久沒沾女人,在佳木斯想要找個要錢或不要錢的女人,也不難,特別是冬天,大家閑噠噠的,不在被窩里動彈就在被窩外,相比之下,還是被窩里暖和一些。
老趙出入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他依然堅持到最后,最后關(guān)頭,我推了他一把,他只好悻悻地射在床單上,然后再去找衛(wèi)生紙來擦干。我也起來,到衛(wèi)生間沖洗了一下,上衣都懶得脫下,只是洗了下面。無論是老趙,還是楊文野,他們從不前戲,也不在乎,好像他們的父親也沒有教會他們這么做。我猜,大部分男人都像是野外工作者,在酷暑寒冬尿急,想要找個地方尿一泡,女人所扮演的,無非是個尿罐子,或者痰盂。
早班機果然夠早,是七點出頭,國際航班得提前兩個小時到,所以我們定的鬧鐘是四點,老趙弄醒我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兩點了,我們又把女兒搬回來,分頭躺下瞇瞪了一會兒,時間很快就到了。我的偏頭痛又犯了,也許是前庭神經(jīng),一會兒前額突突地蹦,一會兒左邊腦殼鉆入腦髓地疼。即便如此,還得幫他們收拾好一切,急沖沖地趕赴航站樓。女兒在預(yù)定的地方跟大部隊會合了,看起來那些女孩兒都是外地來的,這個團(tuán)只有女孩,沒有男孩,帶隊的也是女導(dǎo)游,說是地陪會有男的,在地活動相對安全一些。我看著拖著拉桿箱的女兒低著頭跟著她們排隊過關(guān),說不清的滋味涌上心頭。
老趙用胳膊肘捅捅我,問我:“你去哪兒?”
“回家?!?/p>
“賓館房間退了,我跟你回去補個覺?”
“別想了,你趕緊回佳木斯吧?!?/p>
“我又不趕時間,我急啥?”
“我要背臺詞,排練,我可沒空陪你?!?/p>
“喲喲喲,大紅人了臺柱子,說話都不一樣了?!?/p>
“關(guān)你屁事!”
我還是帶他回家了,幸好是周末,同屋不在。我們關(guān)在屋子里,齊齊躺下,也沒有太多的話說,便分頭睡去了。午后的陽光落在窗簾一側(cè),這朝北的屋子,只能勉強看得到一點點西照,就像兒時從糖紙透過來的暗淡的光。老趙的呼嚕聲充斥了整個房間,他正如一團(tuán)用了又用的黑棉花胎,疲沓而又老態(tài)畢現(xiàn)地癱在我那一米五的小床上。我坐了起來,屋子的四角像是被禿鷲叼住的一床破棉被,棉花胎露出臟兮兮的邊沿。我對著天花板想要吼一句什么,卻是話劇腔。
“不,不,不能再這樣了。不,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了,我沒有理由再繼續(xù)這樣下去了。沒有理由再這樣了,沒有理由,這,沒有理由?!边@是我最近最熟悉不過的一句臺詞,然后更多的話源源不斷地從我嘴邊出現(xiàn),像女兒看的日漫當(dāng)中那些話癆式的配角。
“在和你生活的這些年里,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瘋狂、崩潰、抑郁和絕望。我感覺每天晚上和你躺在一起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折磨,床單、被子上帶著你的體味,最初讓我癡迷的味道,經(jīng)過了一年,也許半年不到就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我聞到了酸味兒,人肉是酸的,你身上就有一種醋一樣的酸酸的氣味。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坐高鐵去南方巡演那次,哦,佛山,從北京南站開出去的列車,整個車廂里都彌漫著你的肉酸味兒,我坐在你邊上忍無可忍,只好跟同事調(diào)了位置。那個舞臺美術(shù),你最討厭的舞臺美術(shù),你總跟我說他的壞話,說得人家好像是史上口臭最重的舞臺美術(shù),說人家能把好好一塊木頭削成牙簽,設(shè)計的布景全部都像耗子洞。我為了避開你的肉酸味兒,坐到了他身邊。他比你年輕了十五歲不止,你都四十五了,人家才三十不到。你總是覺得我的腹部越來越松弛,你沒摸過他的腹部。舞臺美術(shù)有什么不好?人家的肌肉多緊實,特別緊實,還有他小腹上那一小片的毛茸茸,熱乎乎的身體,無比健康,不會突然大口大口地呼吸,也不會爬一點兒樓梯就喘粗氣。從小劇場爬到三樓的辦公室,你得休息三次,樓梯的每個拐角都要停下來,你身上的血脂太厚了。你不讓我穿低腰牛仔,夏天也不能把膝蓋以上露出來,你害怕每個聞起來清新可人的年輕人,他們?nèi)际悄愕那閿场?/p>
“你到底是誰,你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能夠占用我的生命,我這寶貴的生命,一天過完就少一天,一小時過完少一個小時,一分鐘過完少一分鐘,一秒鐘過完少一秒鐘。一秒鐘少嗎?一秒鐘說不定就是我的一輩子,一輩子都過完了,整個世界都會鴉雀無聲。我不能毀在你這兒,我也不能毀在他那兒,誰也不能讓我毀掉,徹徹底底地毀掉。我不會回佳木斯的,不會,休想,別癡心妄想了。”
“你瘋了?發(fā)什么神經(jīng)。”老趙突然停下鼾聲,扭過身來瞇縫著眼看著我。
“別吵,我在背臺詞呢。”
自問自答
聽說這是你第四次在本刊發(fā)表小說了,
如此忠心耿耿、持之以恒實在不像你啊。
你這是對一個月金牛的侮辱,和對全體小說家的傷害。誰說寫小說不是一件需要忠心耿耿、持之以恒的事情?誰說我不會在貴刊一百周年的版面上出現(xiàn)?BTW,希望《小說界》越辦越好。當(dāng)然了,你對我的人設(shè)的了解也是很深刻的,我確實是人類當(dāng)中背信棄義、虎頭蛇尾的典型,比方說這個《四樓電梯對門》,我本來打定主意要寫夠一萬五千字的,寫著寫著,女一號把前夫帶回家,兩人一覺醒來,實在乏味,實在庸常,她不得不大聲背起了話劇臺詞,用來緩和一下氣氛。我突然間覺得無話可說,生活中有許多這種突然間感覺無話可說的時刻,有些人堅持再努力一把,再找出個話題和由頭來說幾句,有些人就此緊緊閉住了嘴。說與不說,于事無補,生活常常以某種無話可說、錯愕和意外結(jié)束,這不稀奇。
如果我順著你的話問下去,你該開始列舉柏拉圖和蘇格拉底了,
你的套路我真是耳熟能詳。那么,請總結(jié)一下你的2019年吧,雖然不是新世紀(jì)的結(jié)束和開始。
2019年,我翻譯了下半本《在路上》,新譯本,就等著2020年開春出版了。做一個譯者的感受真是一言難盡,又虐又爽。與此同時,完成了一些新的短篇;與此同時,做一個普普通通、該吃吃該喝喝的人,一切工作都是打發(fā)時間的借口,一切工作都沒有重要與不重要的區(qū)別。大自然向你訂貨,讓你再多活些時日,這是人家慈悲為懷,跟你自己的運氣,也沒什么關(guān)系。我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2019年,也就顯得跟2009年或者2029年毫無區(qū)別了。
好的,那你來猜猜明年我會問你些什么問題?
明年和今年沒有區(qū)別,你依然會以當(dāng)時當(dāng)日、一時興起為由頭,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我肯定沒辦法提前預(yù)測你會問些什么,就像你無法提前預(yù)測你自己。何況,我知道你患有嚴(yán)重的健忘癥,你可能會忘掉這會兒你問過我這個問題。一個寫小說的人還有健忘癥真是不可救藥,你面對紛至沓來的細(xì)節(jié)怎么處理?你能記住你所有的人物嗎?會不會寫著寫著就忘光了呢?你是不是一個負(fù)責(zé)任的人?你有多少秘密連自己都無力把控,只能靠寫一張又一張的小紙條來存續(xù)。面對你的指責(zé),我只能選擇迅速遺忘。生活不是用來寫詩,甚至不是用來寫小說的,生活是用來試驗人這種八面玲瓏的物種存在的各種極限的,你我皆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