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小站
國民程度問題,是清末政治改革中的一個重大問題。戊戌時期,維新派就認識到開議院需要一定的國民程度。嚴復就說:“論者動言中國宜減君權興議院,嗟乎!以今日民智未開之中國,而欲效泰西君民共主之美治,是大亂之道也?!雹?901年,梁啟超在提出“立憲法”的時代任務時,也指出“立憲政體者,必民智稍開而后能行之?!雹诓贿^,此時的梁啟超對如何提高國民程度尚缺乏清晰的認識。1902年起,他又發(fā)表系列文章,提出以鑄造新民作為建立新國家、新社會的路徑。梁氏的新民說,有先準備新國民,再求立憲的意味,存在脫離制度改造,而圖以思想文化改造來革新國家、社會的取向。1906年,他提出開明專制論,認為中國施政機關未整備、國民程度未及格,須經(jīng)開明專制,才能立憲。其開明專制論,將法律、制度的整備與鑄造立憲國民結合起來,比新民說要更進一步,但仍然將立憲與提高國民程度打成兩截。當梁啟超提出開明專制論前后,思想界還有其他人提出過類似的主張。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前后,朝野鼓吹君主立憲的人們多接受開明專制論,認為需要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預備,完備制度與法律,提高國民程度,然后再頒憲法,開國會,行立憲。到立憲派感覺朝廷的預備立憲不過是敷衍內外輿論時,乃開始調整對國民程度的論述。1907年初,隨著開國會問題的提出,立憲派再度調整對國民程度的論述,認為應破除國民程度不足之說,強調國民程度不是開國會的前提,相反開國會才是提高國民程度的必要條件。對預備立憲時期立憲派國民程度論述前后的變化,學界尚缺乏系統(tǒng)清晰的梳理,本文擬討論此一問題。
立憲派本是清廷立憲的同盟軍,宣布預備立憲前后,立憲派也多認可清廷開明專制的改革思路。二者關于立憲政體制度安排上的分歧,尚未凸顯。即便如此,國會請愿興起之前,在國民程度問題上,立憲派與清廷仍然分歧明顯,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一)立憲需要何種國民程度
一些主張立憲的官僚也注意到,權利義務觀念、自治能力是立憲國民資格最具意義的內容,但在朝廷層面,清廷主要將忠君愛國、克盡義務、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作為國民資格的核心內容。預備立憲上諭即將“發(fā)憤為學”作為培養(yǎng)立憲國民資格的主要途徑,卻未明確“發(fā)憤為學”的路徑;且“發(fā)憤為學”的內容不提權利觀念、自治能力,只是要求國人“各明忠君愛國之義,合群進化之理,勿以私見害公益,勿以小忿敗大謀,尊崇秩序,保守和平”。③其頒布咨議局章程的上諭也要求國人“共體時艱,同攄忠愛”,踐行義務,遵守秩序,“勿挾私心以妨公益,勿逞意氣以紊成規(guī),勿見事太易而議論稍涉囂張,勿權限不明而定法或致滋侵越”。④宣布預備立憲時,清廷權威已嚴重下墜,民間社會騷然,普遍不服從政府、不信任政府。而立憲改革卻需要上下有基本的改革共識,需要民間愿意承擔義務、遵守秩序?;趯靖母锕沧R與民間愿意承擔義務的期待,基于對民氣浮動、社會騷然恐將不利于改革、不利于維持統(tǒng)治秩序的憂慮,清廷強調服從、秩序與義務,可以理解。不過,清廷片面地強調義務觀念、服從觀念,而不提權利觀念,表明它對立憲的本質意義還缺乏透徹的認識,其專制思維還沒有多少改動。
與清廷強調義務、秩序、服從不同,立憲派認為,立憲國民資格主要包括權利意識、自治能力、經(jīng)濟自立能力以及獨立思考能力等。他們認為,立憲之要義在“限制政府之權力而伸張國民之權利”,立憲國民程度也并非什么高深的學問,“不過明于憲法之權利與其所任之義務而已”。中國人民缺乏立憲國民資格,并非是他們缺乏服從觀念、義務觀念,恰恰是他們只知服從,而“不知憲法之權利與其所以自任之義務”。⑤人民缺乏權利義務觀念,則政府侵其權而不覺苦,政府專橫而不敢奮起維權,不敢起而與政府競爭治權,而習慣于“以治權諉于政府數(shù)人,而舉國聽命于下,不敢為何等之主張”。⑥培養(yǎng)立憲國民資格,就要使“人民皆知有應得之權利,皆知有應盡之義務,皆知其身為國家一分子,不侵犯他人之自由,人民皆守法律,不相侵犯”。只有這樣,官吏才不敢違法,不敢侵奪民財,不敢接受賄賂,不敢濫權謀私。也只有“人皆自謀其生活”,人們才不會“以官吏為奇貨”,而能“以實業(yè)為爭趨”,學術與各種社會事業(yè)才能逐步發(fā)達,立憲政治也就能真正確立。⑦他們批評清廷號稱預備立憲,卻但責國民盡立憲義務,而不啟發(fā)其權利觀念,“是何異欲鞏固其專制之政體,而反對立憲之表示”。⑧《時報》指出,只有具備“自覺心”,能明己之本分,知人我界限,經(jīng)濟上能自立,思想不受支配于他人,“為人則盡人之資格,為國民則盡國民之資格”的獨立自主的人,才能守定業(yè)盡職分,才能合群愛國、遵守秩序。而喪失“自覺心”,不知有我,只知服從的人,不可能明合群愛國之理。片面強調義務、服從、合群,而不提自覺、自立、自治,根本就是片面的。⑨
應該說,立憲派將權利觀念、自治能力、經(jīng)濟自立能力以及獨立思考能力作為立憲國民資格的基本內容,其對立憲國民程度的把握是準確的。沿著他們的思路,喚起國民的權利意識,培養(yǎng)其政治能力與謀生能力,培養(yǎng)具備“自覺心”的國民,是可以逐步確立立憲政治的。
(二)如何造就立憲國民
清廷要求國民“發(fā)憤為學”,以養(yǎng)成立憲國民資格,卻未指明發(fā)憤為學的渠道,立憲派則明確將地方自治與教育作為作為養(yǎng)成立憲國民資格的兩個主要途徑。
地方自治是國民政治能力的養(yǎng)成所,是最基本的“國民學?!?。主張立憲的官員如汪大燮、載澤、端方、唐文治等在奏請立憲時,都明確指出,開設地方議會、推行地方自治為立憲之要務,亟宜舉辦。然而,清廷卻認為以目前人民之程度,還不能遽行地方自治。朝廷對地方自治態(tài)度消極,擔心地方自治會損害自身權力的督撫們態(tài)度就更消極,“府州縣各設議事會董事會,此為地方自治之基礎,而督撫一則曰民智未開,二則曰地方程度未足,三則曰恐有流弊,四則曰宜視地方繁簡,五則曰一時不能辦,六則曰紳衿純駁不一”。⑩結果,地方官制改革方案不但避談地方自治,且將設立府州縣議會董事會的時限交由督撫決定。同時,鑒于督撫的反對,地方官制改革也沒有全面推行,只是在東三省以及直隸、江蘇的一些地方試辦。立憲派乃大為失望,他們強調,地方自治“乃人民自治之礎”,“為人民得享權利之權輿”,“為人民能否安享權利之試驗”,為人民“明悉國政”之基本渠道,朝廷以國民程度不足而緩行地方自治,“無異言今日民智不足以選舉以自治,質而言之,即謂下之自謀不若上為之謀也?!背⒌倪@種認識源于兩個誤解:一是誤解地方自治,將地方自治與官治對立起來,以為一旦行地方自治,則人民不復受治于政府。其實,“自治云者,乃此地方對于彼地方而言,非對于政府而言,……乃各地方得于國憲所許之范圍內,得自治之事若干種也”,與官治并不沖突。二是誤以為地方自治需要何等高深的國民程度。其實,地方自治在兩千多前的希臘、羅馬就實行過,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知識與能力。所謂地方自治,只是地方人民從地方人士中選舉出若干賢能之士,代辦地方事務而已。地方都有此類賢能,而地方人民既熟悉地方事務與地方人物,足夠勝任選舉權,不必有任何程度不足的顧慮。
中國教育普及率甚低,是立憲改革的重要困難所在。要立憲,自須在教育方面下一番功夫。不過,清廷卻將提高識字率、普及“強迫教育”作為主要的追求目標,既未區(qū)分未受教育者與已受教育者,也未區(qū)分官紳與一般民眾,只是籠統(tǒng)地要求普及教育。
清廷不相信國民,而暫時將地方自治排除在提升國民程度的方法之外,又以國民普遍接受教育作為實行立憲的條件,從而陷入追求識字率、追求教育普及的陷阱之中。這樣,所謂養(yǎng)成立憲國民資格,或無從下手,或遙不可及。立憲派頗為不滿。
教育良好的國民對于立憲具有積極意義。識字率過低,到處是文盲,是大規(guī)模政治體實行立憲政治的重大障礙。但教育與立憲的關系比較復雜。首先,如布賴斯所說,不識字,不能讀書讀報,確實很難配得上選舉權。學校教育以及宣講等形式的社會教育,可開通人民知識,是民主政治必不可少的基礎性條件。但教育只是鑄造良善國民的方法之一,“學校和書本能夠給予我們的實不及我們所想象的那么多”。學校教育之外,團體自治、地方自治乃至日常辯論,都能很好地發(fā)育國民的判斷力、公益心、自治能力,培育其立憲國民資格。過于看重教育對于立憲的意義,甚至以教育普及為立憲之前提,有失片面。其次,任何立憲政治一開始都是精英政治,政治參與的擴大是在社會發(fā)展中逐步實現(xiàn)的,沒有一開始就完備的、普遍參政的立憲政治。當立憲改革啟動時,就追求教育普及,要求人人具備立憲國民資格,這不切實際,易使人灰心懈怠,易被用作遲滯立憲的借口。第三,立憲需要一定的國民教育,但并非教育越普及,立憲改革就越順利。布賴斯說,教育普及雖是件好事,但未必是實行民治的保證,“并且還能予初期的民治以障礙,也未可知”。亨廷頓說,社會動員與政治動蕩有直接的關系。城市化、識字率、教育以及接觸傳播媒介的水平的提高,會提高人們的期待,造成政治參與的激增。若缺乏強有力和靈活的政治制度及時吸納這種參與需求,就會造成政治動蕩,給政治改革造成障礙。又說,在政治轉型過程中,“識字和半識字的人會變成誘發(fā)動亂的極端主義的俘虜,文盲參政比識字者參政給民主政治制度造成的危險,可能要小。”亨廷頓的這段話頗代表其保守主義的立場,未可全信。但對于鼓吹必須普及教育,才能立憲的人士來說,亨氏此話也不妨一聽。改革起步時,政治思想尚未普及,一般人對改革期望不高,改革者可更多地掌握改革的主動權。從這個角度說,亨廷頓的話有一面之理。對于這一層,清末的一些立憲論者也有類似的認識。1906年8月,趙爾巽在與考察政治大臣端方、戴鴻慈電商立憲問題時曾表示,不必待人民程度皆及格后再立憲,“若必待資格完全以后,竊恐知識日進,觖望日多,反生他慮。”他沒有展開說,但意思很清楚。1907年12月,楊度主稿的《湖南全體人民民選議院請愿書》在肯定朝廷上諭所稱開國會“當視國民程度之高下以為實行之遲速”為“不易之論”的同時,也指出人民程度問題不是開國會的障礙,相反需要“趁人民程度尚未發(fā)達之際,開設民選議院,俾國家改革,其原動力純出于朝廷,而人民皆處于受動之地位,則操持既易,而行動悉可自由,且可以此發(fā)達人民之國家思想,訓練其政治能力”。這與前述趙爾巽的意思相近。立憲改革的恰當策略是,當人民有參政要求時,及時吸納之,并使利益、意見不同的選民集團互相牽制。當人民有強烈的參政要求時,拒不開放參政通道,或者強制無參政要求與習慣的人們參政,皆不明智。
起初,大部分立憲派人士皆存一個“深入人心”的“教育普及之意象”,“謂人民程度問題為教育唯一之問題”,以為要立憲,必普及教育,使人人都具備政治思想、法律意識。一些人追求美備的立憲政治,認為立憲應當“舉國人民,悉有參政之權”,“若一國之民,蒙昧未開,不知政治為何事,不解人權為何物,惟一部分之人享有教育,政治上之能力亦富,則其被選于國會者,必為此少數(shù)人,而國民之智識能力,又不足以監(jiān)督之,則國會之行動,必不免逸出所應有之范圍以外,是君主專制將一變而為國會專制矣?!斐梢煌耆珶o缺之立憲政體,必先養(yǎng)成多數(shù)完全無缺之立憲國民,使全體人民智識之程度相若,自治之能力相若,其足以參與國政之資格亦莫不相若,夫而后議員無濫竽之慮,國會無專橫之憂,則立憲政體自見其利而不見其害矣?!庇蛇@種認識,不少立憲論者將教育普及作為養(yǎng)成立憲國民資格的重點,并提出種種普及教育的方法。有人提出,應令各地方舉辦簡易教育,“所有子弟凡十齡以上者,迫使入學”,使入學者略能識數(shù),“能寫白話家信,能略記耳目所見聞事”,又了解一點“天地大勢,與夫生人所不可不由之公理”。如此,有三五年時間,就可以完成普及教育的工作。其實,識字教育的普及,與立憲政治并無實質聯(lián)系。然而,當時不少立憲派卻都接受了開明專制論,將“改良政治機關”“力求普化愚民”作為預備立憲的最主要的工作,認為“預備之最急者,曰改革官制也,曰強迫教育也”。
立憲派很快發(fā)現(xiàn),“程度不及之言,善用之固足以鞭辟孟晉,不善用之實足以阻塞萬事,而為偷怠便己者潛身之淵”,以教育普及作為立憲條件,正好為保守派提供了阻撓立憲的借口。而且,以教育普及為立憲之前提,則立憲遙遙無期,不符合以立憲來御侮圖強的迫切需要?;谶@些考慮,敏銳的立憲派人士迅速調整了國民程度論述。他們的新論述,要點有五:
(一) 他們強調,所謂國民程度不足,關鍵不在一般國民的程度不足,而在官紳程度不足?!堆虺侨請蟆氛f:“今日之中國,不惟民智未開,即官智亦未開。故國民宜輸入法律之常識,即內外大小官吏,亦宜先國民而輸入法律之常識”。就預備立憲而言,教育的首要任務不是普及教育,也不是灌輸一般自然、人文、社會知識的普通教育,而是對已經(jīng)接受過教育的官紳及其子弟進行憲政教育,“欲養(yǎng)成國民智識之程度,尤當先養(yǎng)成官吏智識之程度”。因為他們位居社會上層,為社會之表率。官僚承擔著實施立憲改革的責任,官紳及其子弟也是最初能夠享有選舉權,與立憲政治直接相關的人群,應是造就立憲國民資格的重點對象。尤其是負責實行立憲新政的內閣官員及各省督撫,負責經(jīng)濟與交通發(fā)展的資本家,以及負責教育發(fā)展的各處學務管理人員等,更是造就國民資格的第一批對象。
(二) 與憲政相關的教育,主要是法律教育。立憲派認為,權利意識是國民資格的關鍵,而形成國民的權利意識,需要的教育不是識字教育或知識教育,而是法律教育。他們強調:“立憲政體,其道齊而奠定之也以法律。故法律者,憲政之精神,而立憲國民養(yǎng)成人格之元素也?!辈贿^,立憲派所說的法律,并非中國的舊法律,而是立憲國之法律?!堆虺侨請蟆氛f:“中國舊日之法律,非法律也,命令而已。以命令為法律,則施此法律者有無限之威權,奉此法律者有無限之兢惕,而受此法律者即有無限之苦痛。今一旦曰立憲,則所定者必為真法律,而非前者以命令為法律之可比?!蓖瑫r,該報也強調,法律教育的對象,不只是普通國民,更包括官員,甚至君主。南京《南洋日日官報》認為:“憲政之范圍,一法律普及之范圍也,君主不奉法,則失其行政之資格,官吏不奉法,則失其司法之資格,人民不奉法,又何解于立法之資格乎?”
(三) 提高國民程度的切實方法是實際的立憲政治的練習。《東方雜志》稱:“立憲者,絕非能讀傍行之書冊,解異國之條文,識政家之學說,即能引用于吾而順適無違,所施皆當也。雖其事必芘賴于教育,而今日現(xiàn)行之教育固不能引為唯一之問題,恃為唯一之解決?!睍局R,法律教育,都只是教育,而不是訓練。提高人民的政治能力,需要實際的練習。初步練習,有種種不如人意處,但不能就此否定練習的意義?!叭酥哪?,必以事磨礲而后出,監(jiān)觀于敗,尤前途成功之母?!?/p>
(四) 士紳當組織團體,研究憲政問題,開展自我教育。團體自治是地方自治之外另一條重要的培育公民公共意識、共同生活習慣、規(guī)則意識的途徑。立憲派對此有所認識。清廷宣布立憲后,立憲派即鼓吹組織團體,一以研究憲政問題,二以團結同志,推動立憲改革?!稌r報》指出,預備立憲,必須突破結社禁網(wǎng),允許各處士紳組織憲法研究會、憲政研究會、地方自治研究所之類的團體,創(chuàng)辦有關憲政報刊,編譯各國憲法以及相關憲政著述,研究各國立憲歷史,熟察國情,探討中國立憲改革的預備方法與實行步驟,培養(yǎng)其政治思想,歷練其政治閱歷,養(yǎng)成其立憲國民資格。這樣做既可發(fā)育人民之政治思想,養(yǎng)成支持立憲改革的中堅力量,以制約保守派,并通過發(fā)育立憲團體,為發(fā)起要求立憲的國民的政治運動準備條件。基于此種認識,當預備立憲上諭發(fā)布后,立憲派就開始積極組織立憲團體。
可以說,在國會請愿運動興起之前,敏銳的立憲派人士對國民程度問題的認識,已經(jīng)比較清晰,比較得當了。
立憲派發(fā)現(xiàn),人民程度不足之說,一方面會被專制政府用作延遲立憲的借口,另一方面也會使專制統(tǒng)治造成的國民之依賴根性乘虛而入,使國民不去主動推動立憲,而坐等政府開國會。其結果,或則政府遲遲不立憲,或則只能得偽立憲。于是,1907年初起,立憲派開始鼓吹國會。以后,又發(fā)起國會請愿。在鼓吹國會、請愿國會的過程中,立憲派的國民程度論述以破除人民程度不足之說,鼓吹速開國會為重點?!洞笸瑘蟆肪头Q:“吾人欲改造中國專制政體也,其唯一方法即在排除人民程度不足之說,主張速開國會,此本報最大之宗旨也?!闭堥_國會問題提出后,立憲派的國民程度論述以國民程度與開國會之關系為中心展開,其論述大體有幾種:
第一種論述是,立憲不需要什么特別的國民程度。楊度稱“凡系國家皆可立憲”。他說,所謂立憲國民程度并無一定之標準,預定一絕對之標準,以為非達此標準則不能立憲的說法,違背了立憲政治的發(fā)展規(guī)律,易成為延緩立憲的借口。他稱,一定的國家既可以組織政府,就可以選出一定的人群來監(jiān)督政府。一個國家可以組織政府,卻不能選出若干的人來監(jiān)督政府,于理不通。他指出,所謂立憲國民程度,主要指政治程度,而非道德水平。若說立憲國民需要一定的道德程度,那也只是“最低之程度”,即“民免而無恥”。立憲各國,其人民之道德水平多不能達到“有恥且格”,而只能做到“免而無恥”。絕大多數(shù)中國國民都能達到“免而無恥”,從道德水平看,中國國民之立憲程度“殊屬綽有余裕”。
楊度關于立憲國民資格不是道德水平問題,而是政治程度問題的論斷,是可以成立的。但他說“凡系國家皆可立憲”,其論證邏輯雖可令未解立憲精髓的國會反對派難以辯駁,也可提振請愿開國會的人們的勇氣,但其實難以成立。一定的國家可以組織政府,但未必能組織起能監(jiān)督政府的國會。對大型的復雜社會來說,開國會遠比立政府要復雜、困難。因為政府可依靠官僚系統(tǒng)的等級制、利用君權神圣觀念以及刑逼勢驅的方式維持其運轉,而開國會、立憲法以限制政府權力,卻需要相當?shù)膰癯潭?。這種國民程度,并非只是國民的政治知識,而更多地是國民的觀念、組織性與能力。國會之監(jiān)督政府,并非是以一批官吏監(jiān)督另一批官吏,而是國民選舉議員,代表民意以監(jiān)督政府。若不能代表民意,則所謂監(jiān)督政府的“議員”也不過只能是專制時代的御史而已。國會既代表國民,自然需要選舉??蛇x舉的意義,并非如鄉(xiāng)舉里選之推舉賢能去治理地方與國家,而是基于承認人們利益、意見、情感分化的事實,認可不同的利益、意見、情感存在的正當性,并且贊成國會應當是各種利益、意見、情感交鋒、妥協(xié)的平臺,而非僅僅為某一種利益的代表。對于國會的這種性質,梁啟超有精要的論述。他指出,政治史就是各種勢力競爭政權的歷史,政治學的核心內容就是如何處理這種競爭。專制與立憲的區(qū)別在于,專制“欲舉全國之勢力,集于一點,而此外之勢力,則務所以摧鋤之抑壓之,使其不堪競爭而日即于消滅”,以消滅競爭對手、壟斷權力為其特征;而立憲則“知夫爭之必末由息也,而惟謀所以節(jié)之,一方面使其人人可以競爭,時時可以競爭,在在可以競爭,毋令其怨毒久蘊,一發(fā)而失其常態(tài),一方面而為之畫一范圍焉,使其競爭行于此范圍之中,而毋或侵軼,以獎勵競爭之形式,行調和競爭之精神?!眹鴷褪菍嵭写朔N“調和競爭之精神”的機構,是容納利益、意見互相沖突的各種政治勢力,使之在一定范圍內有序競爭,使競爭公開化、常態(tài)化、秩序化的平臺。這種競爭,一方面可使各方勢力因競爭而增長,使“全國各方面,皆生氣勃勃,精力彌滿”,另一方面又使各方勢力因彼此競爭,而“無復相搏噬,而常保衡平”。憲法則是各種勢力競爭的“交戰(zhàn)條規(guī)”。要使國會發(fā)揮“調和競爭之精神”,國會就應由人民選舉產(chǎn)生,并盡量容納國內各方勢力,成為體現(xiàn)國內政治勢力版圖的機構。開國會,最需要的是此種關于利益、意見競爭與調和的觀念,這是立憲國民程度的精髓所在。立憲政治中的調和精神有三:其一,承認利益、意見分化的事實。第二,政府施政需在各種利益意見中有所取舍,這種取舍只能采取多數(shù)決定的原則。第三,多數(shù)決定,只是定從違,而非定是非,因此在遵從多數(shù)決定的同時,須保護少數(shù),令其有表達利益、意見的空間。養(yǎng)成此種“調和競爭”的精神,需假以歲月。
第二種論述則強調,談立憲國民資格,需區(qū)分議員與一般國民。持這種看法的人認為,開國會,行立憲,“原不過于多數(shù)之中選其少數(shù)之秀異特出者,以代表多數(shù)之意見焉耳,初不求人人皆有議事之資格也。”立憲只需要有少數(shù)人具備議員資格,而一般國民則只需能夠行使選舉權。若要求人人皆有充任議員之則資格,則世界無可以立憲之國。楊度說:“世界各國,其社會上一切事業(yè)之原動力,常在中流社會。一國之優(yōu)秀人才亦常集于中流社會,故論人民程度當據(jù)中流社會之少數(shù)人而論之,不能合國中之多數(shù)人民而下論斷?!敝袊狼渲圃鐝U,人民早有任官之權,中流社會之有從政之心或濟世之志者,可自由研讀古人講學論治之書,關心世務,考究政治,儲為世用,甚或著書立說,以談天下之變,或聚徒講學,挾策干時。他們的程度雖不如現(xiàn)在文明各國之國民,但其政治思想、政治能力并不遜色于各國初開議會時的國民。只要開國會,他們的程度將迅速進化。1909年咨議局第一次會議結束后,咨議局議員們的出色表現(xiàn)給了鼓吹國會的人們足夠的底氣。他們說,各省咨議局第一次開幕,“其秩序之整齊,討論之和平,審查之精密,厘然秩然,毫無遺憾,……智識經(jīng)驗之豐富,方諸文明先進國之國民,亦無容多讓?!弊勺h局議員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表明,中國之優(yōu)秀分子已具備國會議員資格。至于一般選民,則并不需要多少法律常識、政治常識,也不需要實際的從政經(jīng)驗,就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常識、利益、良心去選擇他們認為合適的代議士。這就如人們不需要具備醫(yī)生、建筑師的專業(yè)知識而可以憑借普通知識去選擇醫(yī)生、建筑師為自己服務一樣。王懋昭說:“一般人雖不能皆有制定法律之能力,而現(xiàn)實施行之法律適也否也,實皆有經(jīng)驗評斷之?!薄坝蕹R娻l(xiāng)村士庶民,田間老農(nóng),于隴畔輟耕之余,笑語閑談,曰某地方官貪,宜更換,某地方官廉,宜久任,某政治良,某刑律酷,征之實際,所言多不誣。好善惡惡,良知也,舉賢任能,常識也。官不必即賢,民不必即愚。故既為人民選之代議士,所長在能愜民心,定民意也?!薄秶鴷堅竿緯庖姇分幸舱f,對立憲政治而言,國民程度的意義主要在有選舉權之國民,并非在所有國民;若不具備普選的條件,那可以通過選舉資格限制過濾掉不具備資格的國民,從而使有選舉權者皆能履行其選舉權?!洞蠊珗蟆分赋?,應正確理解代議制下的選舉?!坝筮x舉之公正,必先求國民程度之增進”,“國民程度愈高,則其所選舉者亦必為出類拔萃之人”,這是對選舉的誤解。選舉是“選舉者利用被舉之人”,但并“不能保被舉者果能代表選舉之人”?!吧w以多數(shù)人之意思欲求少數(shù)者一一代表之,其勢有所不能。故欲求選舉之果能得人,不當于選舉者求之,當于被選舉者求之也?!敝灰斜容^發(fā)達的政黨,能夠集約民意,形成數(shù)種政黨政見,供國民選擇,選民們就不難履行選舉權。
這種論述相當有力。考察憲政大臣達壽主張緩開國會,但他也說:“國會開設之遲早,與人民程度之高低可決其全無關系。何也?夫有國會,則有議員,此議員系全國少數(shù)之人,且其人非地方紳士,亦必稍有資望稍有學問,此可以斷言矣。此等議員與今日之官吏較量,程度雖不敢云其增高,亦或不至于低減。議員程度既無不及之患,以之代表人民固屬至善,更何必舍其代表之程度而不問,而第執(zhí)普通人民之程度而指摘之乎?”至于稱一般人民程度太低,恐不能恰當?shù)匦惺惯x舉權,也完全是多慮,因為這可以通過選舉權的資格限制以及間接選舉制來解決。
第三種論述,承認中國國民之程度尚有不足,但強調時局急迫,不能等國民程度及格后再開國會,而應因陋就簡,從現(xiàn)有國民程度出發(fā),建立過渡性的國會。1908年5月,孟森就指出,歐洲國家的議會都是從不規(guī)則的議會逐步發(fā)展而來的,沒有一召開就完備的議會。當國勢岌岌,“非急開國會,無以成君民一體之治”,以應付列強之侵凌,且人民受時局刺激爭求國會之時,必須從實際需要出發(fā),因陋就簡,先組織起不規(guī)則的議會,以救危亡,然后再逐步提高國民程度,完善立憲。以現(xiàn)在歐美先進國家的憲政水平作為標桿去準備立憲的條件,只會“以過求美備之心,轉揚頑錮蔽塞之燄”,為保守派所利用,使危機日趨深重。1909年,張謇也說:“國會者,所以備列強非禮之侵。豈有拯溺救焚,而可以諉之程度不及,遷延觀望,以待將來之理?”1910年2月,《申報》刊發(fā)社論,稱“我人民非不知籌備未齊,程度未足,然必待籌備齊程度一而始開國會,其如迫不及待何?”這種論述,就其對外的層面而言,是因為憂慮國亡而希望開國會,其心情可以理解;但國若果真將亡,開國會也無濟于事,說開國會就能救國于將亡,并不具備足夠的說服力。就其對內層面而言,人們既因亡國感的壓迫,急切希望開國會,請開國會的人們對國會有得之則生,不得則死的感覺,若不及時開國會,則人心離散,大勢將去,在此情形下,以開國會作為挽救朝廷命運的最后努力,不妨姑為嘗試。
第四種論述,承認國民程度尚有未及,但認為開國會,正可以喚起國民的政治熱情,開通社會風氣,給予人民實際的國會訓練,從而迅速提高國民程度。他們說,提高國民程度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開國會,給國民以實際的參政機會。有國會,則“國民以一日千里之勢而日趨于智,國事以一日千里之勢而日趨于理,國勢以一日千里之勢而日趨于強?!庇袊鴷瑒t教育方有普及之望,地方自治才能切實推行,人民之程度也才有可提高的可能。不開國會而談提高國民程度,“是猶欲腹之飽而不進食也”。他們否定開明專制可以提高國民程度,強調專制政治“一切咸以干涉為主義,當局者常視國民如機械,而國民莫得而自主,顧其民久陶鑄于此治下者,必無自治獨立之能力,是以專制政府而欲增益其國民立憲程度,已萬無能達其目的之日矣。”當時,政府方面以國民程度不足為由,主張諸事籌備妥當后,再按計劃開國會,而主張速開國會的人們則主張開國會以提高國民之程度,兩者尖銳對立。政府方面擔心國民程度不足而開議會,無救于危亡,反生紛擾,其憂慮不無道理。請開國會的人們憂慮不開國會,立憲籌備無從切實推進,國民程度難以提高,且即便國民程度甚高,將來開國會亦難免紛擾,也有其道理。因擔憂開國會將出現(xiàn)種種紛擾,而謹慎處之,是可以的,但因此而不敢開國會,甚至在立憲派與各地督撫都強烈要求即國會時,不顧輿情,堅持不開國會,就只能說是愚頑了。如楊度所指出的,議會初開而出現(xiàn)種種笑話,不足為奇,即便政府中人皆為周公,議會中人皆為孔子,初行立憲政治,也必將出現(xiàn)種種沖突,種種笑話。國會初開,容易出現(xiàn)兩種問題:一是國會腐敗,成為政府的花瓶,不能擔負監(jiān)督政府之責;二是失于激烈,因監(jiān)督政府而常與政府激烈對抗,致國會被反復解散。但這些皆不足為慮,“腐敗者,經(jīng)數(shù)次之磨煉,加以全國輿論隨議其后,當漸知監(jiān)督之方;激烈者,或經(jīng)一二次解散,而必歸于秩序?!币詾橹T事籌備妥當而后開國會,就不會出現(xiàn)紛擾,不現(xiàn)實。
第五種論述指出,臣民程度不足乃統(tǒng)括國民與官吏而言。國會請愿同志會意見書就說,官與民受同一之歷史地理政教風俗之感化,“未有朝皆俊杰,野無賢才也。且吾國素非貴族政治,公卿皆出于韋布,袞袞諸公,當其未釋褐以前既解組以后,固純系等諸齊民,前后猶是人也,豈入圣出狂,入主出奴耶?”以實情而論,晚近風氣之開,“皆啟發(fā)于地方,而養(yǎng)成于士大夫”。十余年來,引領時代潮流,吸納世界知識,研究專門學問,吐憲政之菁華,握改革之樞紐者,皆民間人士,而非官僚。錫良等十七位督撫聯(lián)電奏請即開國會時也說:“程度不足,官民共之,不相磨礪,雖百年亦無所進,法律難定,情與俗礙之,互相參開,歷數(shù)載可望實行。”這種論述,對于堅持開明專制論的朝廷來說,確實難以應付。既然臣民程度同為不足,政府有何顏面自居為人民之教師爺,又何顏面談開明專制。不過,這種論述可否定開明專制論,卻并不能否定國民程度不足之說。
請愿國會的人們對國民程度與開國會關系問題的論述,澄清了一些問題:開國會只需要少數(shù)人具備議員資格,不必多數(shù)人具備議員資格;不可固守先將諸事籌備妥當,再開國會的既定方案,而應從現(xiàn)有之國民程度出發(fā),因陋就簡設立過渡性國會,以一面推動立憲改革,一面提高國民程度;不論國民程度如何之高,國會初開,皆難免紛擾。但他們?yōu)橹笏匍_國會、即開國會,有不顧現(xiàn)實條件而強求國會的傾向,甚至提出了只要能組織為國家,皆可立憲的主張。這顯然偏頗。立憲需要一定的國民程度,條件不備而開國會,未必有良果。立憲派的國民程度論述,存在一些毛病,主要與他們的亡國無日的危機感,以及急于推動立憲的現(xiàn)實要求有關。
可見,預備立憲時期,立憲派對國民程度問題的論述前后有相當?shù)淖兓?傮w而言,在現(xiàn)實政治情形的刺激下,他們的國民程度論述日漸成熟,日漸合理。需要看到的是,立憲所需的條件十分復雜,國民程度問題只是其中之一。不論立憲派對國民程度問題的論述如何成熟,立憲改革的進展歸根到底需要立憲派與民間力量的支撐。
①嚴復:《中俄交誼論》,王栻主編:《嚴復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75頁。
②梁啟超:《立憲法議》,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主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82頁。
③《宣示預備立憲先行厘定官制諭》,《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4頁。
④《憲政編查館通咨各省設諮議局籌辦處》,上海:《東方雜志》,第5年(1908年)第8期。
⑤《論今日亟宜設憲法研究會》,上海:《時報》,1906年1月14日;《專制國人民之程度》,天津:《大公報》,1908年6月29日、30日。
⑥《論今日亟宜設憲法研究會》,上海:《時報》,1906年1月14日。
⑦《論今日亟宜設憲法研究會》,《論學堂現(xiàn)象及學生將來之位置》,上海:《時報》,1906年1月14日、3月31日。
⑧《專制國人民之程度》,天津:《大公報》,1908年6月29日、30日。
⑨《論國人失其自覺心之?!?,上海:《東方雜志》(錄丙午十月二十八日《時報》),第3年(1906年)第13期。
⑩《論澤公請改外官制毋為異論混淆》,上海:《時報》,1908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