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王國維先生學術生涯后半期致力于古文字研究,研究對象涉及到當時所能見到的各類古文字材料。其中對于古文的研究歷經十年之久,打破了自漢代以來“古文”即從倉頡造字到周宣王之前的文字的傳統(tǒng)觀念,使“戰(zhàn)國時六國用古文”成為不刊之論,初步建立了一套比較合理的古文研究理論體系。這一科學的“古文觀”,開辟了新學術方向戰(zhàn)國文字研究,促進了“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推動了科學古文字學的建立,在古文字研究史和王國維個人學術生涯中都具有重要意義。
“古文”一詞產生于漢代,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成為我國經學、文學、文字學中的重要概念,在不同學科具有不同涵義。經學中指古文經及古文經學派;文學領域的“古文”指與駢體文相對而言的有先秦和漢代傳統(tǒng)、切于實用的散文,是唐宋古文運動所倡導的文體形式;文字學上的“古文”意義更為復雜,既可指與隸書、楷書等“今文字”相對應的“古文字”,可指五帝三王時代的文字,可指戰(zhàn)國時期東方六國文字,又可指《說文》古文、石經古文、《汗簡》古文、《古文四聲韻》古文等漢以后歷代輾轉抄寫的先秦文字。本文要討論的是漢代以來所謂的文字學領域的“古文”。
王國維清楚地認識到“古文”這一概念的復雜性,也認識到漢代學者將“古文”看作五帝三王時代(從倉頡造字到周宣王之前)的文字的錯誤,①張富海:《漢人所謂古文之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第2頁。遂于“古文”研究用力頗巨。1916年作《史籀篇疏證》,首次提出“壁中古文者,周秦間東土之文字”的觀點。1916年春開始作《魏石經考》,反復修改至8月完成。1916年11月作《漢代古文考》,辨析漢人所謂“古文”的所指。1923年作《魏石經續(xù)考》,對前作《魏石經考》多有修正和補充。1926年作《桐鄉(xiāng)徐氏族印譜序》以大量出土戰(zhàn)國文字材料為論據(jù),重新闡發(fā)論證“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的觀點。這一系列關于“古文”實際所指的專論和對石經古文、《說文》古文的集中研究,不僅更正了漢代以來對于“古文”的錯誤認識,建立了“古文”為戰(zhàn)國時六國文字的科學系統(tǒng)的“古文”觀,所提出的研究方法、研究成果為后世提供了創(chuàng)造性的示范和可資借鑒的結論,為科學古文字學的建立和戰(zhàn)國文字研究奠定了基礎。
1927年初夏王國維先生赴水而逝,可以說他在人生最后的十年,于古文研究方面,給學術史留下了寶貴的遺產,近百年來,古文字研究得到極大的發(fā)展,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隨著出土文獻的增多,王國維的“古文觀”已基本被學界認同,成為不刊之論。但學界對王國維“古文”方面的研究成果,或直接引用或概述性評價,本文從王國維“古文觀”的形成過程和古文研究的具體材料入手,重新認識這種思想的價值及影響。
1916年,王國維結束四年多的旅日生活,回歸祖國。這一年在他的學術生涯中也可謂重要的轉折。文字學研究方面,對銅器的整理已經完成,《宋代金文著錄表》和《國朝金文著錄表》業(yè)已成書,西北簡牘研究和甲骨文考釋成績斐然。古文字學四個分支中①李學勤:《我國三十年來的古文字與古代史》,《經濟社會史評論》,2012年第00期。,他已涉獵三種,研究主要方向轉向古文領域。在前期古文字研究中積累了豐富經驗,對古文字材料的理解更加深入,學術眼光更加敏銳,這促使他在古文研究中取得了更大成就。
1916年2月作《史籀篇疏證》,3月作序一篇,該文為王國維古文研究的發(fā)端。文中首次提出:“壁中古文者,周秦間東土之文字也?!钡饕獌热葸€是針對《史籀篇》的作者、時代和《說文》籀文來源的考論。②關于“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的觀點,我們別文討論,此文將不再贅述。對古文沒有過多的論述。
11月作《漢代古文考》一文,該文最初刊入《學術叢編》第八、九、十三冊,后收入《觀堂集林》時分為《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史記〉所謂古文說》、《〈漢書〉所謂古文說》、《〈說文〉 所謂古文說》、《〈說文〉今敘篆文合以古籀說》、《漢時古文本諸經傳考》、《漢時古文諸經有轉寫本說》、《兩漢古文學家多小學家說》、《科斗文字說》等九篇。這一系列論述中對漢代“古文”進行了詳細闡釋,厘清了漢代“古文”的不同所指、《說文》古文的時代和性質、古文在《說文》中的分布等內容,“古文觀”初步形成。
王國維分析了《史記》《漢書》《說文》等文獻中“古文”一詞出現(xiàn)的不同語境,指出漢代學者所謂“古文”實際上有多種所指:
1.文字學范疇:指用以書寫壁中書、張蒼所獻《春秋左氏傳》的古文字?!墩f文解字·敘》介紹所收字體時云:“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庇衷疲骸皶r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三曰篆書,即小篆……”①(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14頁?!肮盼摹奔础墩f文》所收的古文經中的文字。王國維舉司馬遷、揚雄之說,認為“漢人以其用以書六藝,謂之古文”。
2.文獻學范疇:指古文舊書。王國維說:“太史公所謂古文,皆先秦古文舊書?!比纭段宓郾炯o》:“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皇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索隱》云:“古文即《帝德》、《帝系》二書也?!彼抉R遷作《史記》所參照的《五帝德》、《帝系姓》、《諜記》、《春秋歷譜諜》、《國語》、《春秋左氏傳》、《孔氏弟子籍》等書,“凡先秦六國遺書非當時寫本者,皆謂之‘古文’”。②《觀堂集林》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307-308頁。
3.經學范疇:指古文經和古文經學派?!稘h書·藝文志》冠以“古”字的經籍,如《尚書古文經》、《禮古經》、《春秋古經》、《孝經古孔氏》,皆為古文經。后“古文”又從書體之名轉為學派之名。《地理志》中多次出現(xiàn)的“古文”,是指古文《尚書》家和古文經學派。
王國維揭示了“古文”名同實異的現(xiàn)象。這一名稱可指稱古文字——古文舊本——古文經——古文經學派,而將這四個概念密切聯(lián)系起來的,則是“古文”的文字學范疇的意義。漢代統(tǒng)治者積極提倡、民間自覺保護、學者愛好追求,今古文之爭論、語言學和文獻學的發(fā)展,都為古文研究帶來了契機。唐蘭在《中國文字學》里認為許慎即在這種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下,根據(jù)古文經,《史籀篇》、《倉頡篇》,其他古書里的材料和“六書”系統(tǒng),寫成了《說文解字》這部“中國文字學里的惟一經典”。③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1頁。
古文與漢代通行的隸書區(qū)別很大,由此而產生的問題,就是漢代學者所認為的文字學范疇的“古文”,究竟從何而來?是什么時代的?漢代學者對這種古文的看法是否存在問題?這種古文觀,對后世的文字研究產生了什么影響?
《說文·敘》云:“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蹏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瓊}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云宓廴踔?,改易殊體?!靶跆肤?,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其后,諸侯力政,不統(tǒng)于王,……分為七國……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雹埽h)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14頁。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篆文,謂小篆也。古籀,謂古文、籀文也?!雹荩ㄇ澹┒斡癫茫骸墩f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63-764頁。由上段話可知“古文”一詞,主要指自倉頡至周宣王太史籀時期的古文字。“許慎認為,雖然古文經書的書寫時代晚于《史籀篇》,它們所用的字體卻早于籀文,因為孔子等有意用比較古的字體來寫經書?!雹亵缅a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54頁。自《說文》成書直至清代,人們對“古文”的理解均是這樣。段玉裁甚至說:“凡言古文,皆倉頡所作古文”。②(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 1頁。
最早對此提出質疑的當是吳大澂。吳大澂在《說文古籀補·自序》中寫道:“竊謂許氏以壁中書為古文,疑皆周末七國時所作,言語異聲,文字異形,非復孔子六經之舊簡。雖存篆籀之跡,實為訛偽之形?!标惤殪鳎骸耙煽妆诠沤浺嘀苣┤藗鲗?,故……古文則多不似今之古鐘鼎。”③裘錫圭:《文史叢稿》,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171-173頁。吳陳二人認為這些經書是周末人用當時通行的文字書寫的。王國維繼承并發(fā)揚了這種觀點,在《史籀篇疏證序》中提出:
“許書所出古文,即孔子壁中書,其體與籀文、篆文頗不相近,六國遺器亦然。壁中古文者,周秦間東土之文字也。”④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255頁。
在《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說:
“秦滅古文,史無明文。有之,惟有一文字與焚詩、書二事。六藝之書行于齊、魯,爰及趙、魏,而罕流布于秦,(猶《史籀篇》之不行于東方諸國)其書皆以東方文字書之。漢人以其用以書六藝,謂之古文。而秦人所罷之文,與所焚之書,皆此種文字。是六國文字即古文也。觀秦書八體中有大篆,無古文。而孔子壁中書與《春秋左氏傳》,凡東土之書,用古文,不用大篆,是可識矣。故古文、籀文者,乃戰(zhàn)國時東、西二土文字之異名,其源皆出于殷周古文。而秦居宗周故地,其文字猶有豐鎬之遺。故籀文與自籀文出之篆文,其去殷周古文反較東方文字(即漢世所謂“古文”)為近?!薄皾h人以六藝之書皆用此種文字,又其文字為當日所已廢,故謂之‘古文’。”⑤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305-306頁。
在這段話中,王國維認為《說文》中的古文其實有殷周古文和六國古文兩種意思。用來書寫六藝之書的東方文字,漢人稱其為“古文”,是秦統(tǒng)一文字時所廢除的對象,六國文字即為古文。古文、籀文,是戰(zhàn)國時期東、西二土文字之異名。都是從殷周古文發(fā)展而來的。秦居宗周故地,因此,秦國使用的文字與殷周古文更為接近。
在《〈說文〉所謂古文說》指出,許慎并沒有見過很多殷周古文,其原因主要是:記錄彝器銘文的拓墨方法還沒有出現(xiàn),因此,許慎無法親自觀察出土鼎彝,也沒有拓本可以參考?!墩f文》中的古文,并不是古老的殷周古文,而是出自壁中書及張蒼所獻《春秋左氏傳》,是用戰(zhàn)國時期的六國文字書寫的。許慎所說“籀文與古文或異”并非《史籀》大篆與《史籀》以前古文的不同,而是“許君所見《史籀》九篇與其所見壁中書”的不同。
學界最初有很多反對的聲音,出土材料的不斷增加,給王國維的“六國用古文”的觀點帶來新的證據(jù)?,F(xiàn)在學界已普遍認同他的觀點,并認為在當時的六國文字材料很少的情況下,此觀點“一語道破了壁中書來源,可謂發(fā)千載之覆,是古文研究的奠基之作。”①李春桃:《王國維與清末民初古文研究》,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戰(zhàn)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西書局,2017年,第38—45頁。“先生從古今文字體勢之演變,駁斥長期以來由古而籀,由籀而篆,由篆而隸的謬論……這對自北宋以來千余年間的古文字研究,乃至古史研究是一重大突破。”②袁英光,劉寅生編著:《王國維年譜長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148頁。
王國維在1916年提出的“六國用古文”的說法,是處在“古文觀”初步形成時期,從史書、保存鼎彝銘文的方法、古文字的發(fā)展來分析的,并沒有用具體的古文字材料加以證明,因此還不夠完善。
《說文·敘》:“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币酝J為,篆文在字頭,古、籀在重文中。而段玉裁認識到《說文》中的一部分字頭是小篆與古文或籀文的迭合,“小篆因古籀而不變者多……其有小篆已改古籀、古籀異于小篆者,則以古籀附小篆之后,曰‘古文作某’、‘籀文作某’。此全書之通例也。其變例則先古籀、后小篆。”③(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63-764頁?!靶∽诠?、籀,或仍之,或省改之,仍者十之八九,省改者十之一二而已。仍則小篆皆古、籀也,故不更出古、籀?!雹埽ㄇ澹┒斡癫茫骸墩f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 1頁。當小篆與古文或籀文一致時,古籀不再重出。
王國維致信于羅振玉,陳述自己對《說文》中字頭的疑問:
“許君體例,篆文與古籀同者,不出古籀;其與古籀異而古籀相同者,則出古文,不復出籀文;惟篆文與籀文異(篆或同古文,或古文無此字,)始出籀文獨少于古文。”⑤王國維著;劉寅生,袁英光編:《王國維全集·書信》,中華書局,1984年,第56頁 。
并詢問羅振玉意見。后在《〈說文〉今敘篆文合以古籀說》中區(qū)分《說文》正字,深入研究體例問題。王國維認為《說文》“今敘篆文,合以古籀”是指正字,而不是指重文。正字有篆文、古文、籀文三種來源。具體情況為:
1.小篆、古文、籀文不一致,則列出古文、籀文;
2.小篆、古文、籀文一致,則不列古文、籀文,只在正字出小篆;
我國在一段時期中的經濟發(fā)展理念是先發(fā)展,之后再進行治理,這種模式雖然能夠取得一定的經濟效益,但是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對生態(tài)造成了破壞。而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進一步惡化、水土流失和土地荒漠化的問題更加突出。因此,應該采取一定的措施進行營林護林工程的建設。在十八大的會議上,我國提出了“五位一體”建設規(guī)劃,其中比較重要的內容是綠色發(fā)展的理念,這個理念的提出充分體現(xiàn)了我國進行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決心和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的目標。對林地進行管理的強化不僅能夠提升林場的經濟效益,同時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林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為實現(xiàn)生態(tài)文明和經濟建設提供堅實的基礎。
3.小篆有,無古文或籀文,亦在正字單列小篆。
4.有古籀、無小篆,古籀不能不列,又不知放在何處恰當,則古籀直接列于正字。
因此“正字中之古、籀,則有古、籀、篆文俱有此字者,亦有篆文所無而古、籀獨有者?!薄胺舱种?,其引《詩》《書》《禮》《春秋》以說解者,可知其為古文?!薄耙妒菲氛撸芍錇轸ξ?。”“引杜林、司馬相如、揚雄說者,當出《倉頡》、《凡將要》、《訓纂》諸篇,可知其為篆文?!雹尥鯂S:《觀堂集林》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319-320頁。
王說不但指出了古文在《說文》中的分布,還提出了判斷標記。但他只針對《說文》一書來論證,并未列舉具體實例。許多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過研究,張世超先生在《“今敘篆文,合以古籀”》一文中,用秦文字、六國文字和《說文》正篆進行對比分析,得出了《說文》中被稱為“正篆”的字頭篆文,其中的許多字來源于六國文字,“只不過是許慎將它們篆文化,構建了一個理想化的文字構形體系而已。”①張世超:《“今敘篆文,合以古籀”考》,《古代文明》第7卷第1期,2013年1月。有理有據(jù)的論述,就更科學也更有說服力。
漢代學者所謂古文,自漢代流傳下來,主要保存在《說文》古文、三體石經古文,《汗簡》和《古文四聲韻》中,統(tǒng)稱為傳抄古文。魏正始年間用古文、小篆、隸書三種字體刊刻石經,所以被稱作三體石經或三字石經?!墩f文》可以說是漢代古文研究的集大成者,三體石經則繼《說文》之后代表了曹魏時期古文發(fā)展的情況,三體石經在唐代就已遭到嚴重破壞,連拓本也失傳了,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有《隸續(xù)》中的摹本。清末有殘石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石經古文重新走入人們的研究視野。1916年春,王國維始作《魏石經考》,由漢石經之經數(shù)石數(shù),以考魏石經之經數(shù)石數(shù)。1916年8月作成《魏石經考》,1923年作《魏石經續(xù)考》,石經古文的研究時間較長,且不斷修正和補充,代表王國維“古文觀”沉淀期的最主要的成就。
趙萬里對王國維的石經古文研究做了概括:“初歲丁巳,先生據(jù)黃縣丁氏所藏魏石經殘石,以定魏石經每行字數(shù)及每碑行數(shù),復以《太平御覽》《洛陽記》所載碑數(shù)及諸經字數(shù)量參互求之,以定魏石經經數(shù)。又排比《隸釋》所存殘字為經文考、古文考,合之碑圖,署曰《魏石經考》,刊入《廣倉學宭叢刊》中。及癸亥春,洛陽城外漢魏太學遺址出土魏石經殘石一,兩面分刻《尚書》《無逸》……又次為古文、石經古文(即壁中遺文),與《說文解字》中之古文同出一源,故如五字、典字、禹字、后字、弼字、簡字、革字、德字、鳥字、民字、韋字、殺字、遠字、陟字、事字、侯字、襄字、卯字古文均與《說文》全同。壁中古文實即戰(zhàn)國時東土通行文字,故石經古文頗有與傳世古璽印、兵器文字相合者。此外石經古文見于宋人書,如《汗簡》《古文四聲韻》亦一并入,以供比勘之助力。末附《隸釋》所錄魏石經碑圖,蓋轉從前考錄入,此書出,則前考成陳跡矣?!雹谮w萬里《靜安先生遺著選跋》,吳澤主編、袁英光選編:《王國維學術論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432頁。趙萬里的說明,基本可以概括王國維三體石經觀的研究內容和研究情況。
魏石經所刊是當時立于官學之經中,最為重要且有古文本的經學要著。王國維認為其中的古文,主要有如下特點:
2.魏石經古文主要來源于壁中古文,漢除壁中古文及張蒼所傳《春秋左氏傳》外,沒有別的古文。傳到魏時,即使不是壁中之本的原形,使用的也必為壁中古字。
3.魏石經的古文有的與殷周古文相合,這些字并非出自許書,因《說文》中并未收錄鼎彝文字。
4.關于石經的書寫者,史料記載不同,王國維則認為石經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科斗文字說》一文,王國維根據(jù)古書中記載,推斷“科斗文”其實是古文的別名。如:《后漢書·盧植傳》:“古文科斗,近于為實?!编嵭稌潯吩疲骸啊稌烦醭鑫荼冢灾軙r象形文字,今所謂‘科斗書’?!狈Q古文《尚書》為科斗書。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說:“漢武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時人己不復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漢世秘藏,希得見之?!蓖蹼[《晉書·束皙傳》云:“太康元年,汲郡民盜發(fā)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漆字科斗之文??贫肺恼?,周時古文也。其頭粗、尾細,似科斗之蟲,故俗名之焉?!雹偻鯂S:《觀堂集林》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337-338頁。王國維認為西漢沒有“科斗文字”的說法,從文字的記載來看,“科斗文字”的說法,首先由東漢末年的學者提出,并盛行于魏晉以后,是書體之名?!拔簳x之間所謂科斗文,猶漢人所謂古文?!薄肮盼摹北砻髌鋪碓?,而“科斗”表明其書寫風格。
在《魏石經考五》一文中,王國維追溯了歷代古文書體的源頭,對照魏石經古文、傳世字書、出土器物文字、文獻記載等,認為孔壁中書的寫法不得而知,魏石經中古文才是科斗文,是歷代古文書體的源頭。并于1916年6月15日書信中說:
“近考古之書體,有一事堪奉告者,即兩頭纖纖之古文實自三字石經始。衛(wèi)恒謂正始中立三字石經轉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是邯鄲淳之古文不如是也。許書古籀文字體本當與篆體不甚相遠,今所傳字形亦銳其末者,蓋雍熙刊本篆書或出徐鼎臣,古籀當出句中正、王惟恭二人之手。二人夙以古文名,無怪其作漢簡體也。”②王國維著;劉寅生,袁英光編:《王國維全集·書信》,中華書局 1984年,第86頁 。
王國維據(jù)此認為三體石經中的古文,“豐中銳末或豐上銳下”的寫法,是有意依據(jù)“科斗”這一名稱而作,在此之前并么有這種寫法。此后所謂古文,就專用這種書體了。
我們從今天的出土文字來看,“科斗”一名似乎并非憑空想象、為標新立異而起的名字,因為許多出土的楚文字恰恰符合科斗文描述的書體風格。王國維因沒有親見最初孔壁古書的真實寫法,對待“科斗文”這一概念是非常謹慎的,這體現(xiàn)了他嚴謹?shù)膶W術精神。同時他也認識到不同書手的作品是有差別的。書手的個人風格問題,是釋讀古文字時不得不考慮的因素,也是影響漢字形體演變不可忽略的因素,王國維已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關于壁中古文書體風格和書手對古文字體風格的影響的認識,也是其科學“古文觀”的重要方面。
魏石經是繼《說文》之后對古文的又一次良好的保存,石經古文也是古文研究的重要文獻。王國維重視石經古文,較早對傳抄古文展開研究。隨著傳抄古文對于新出土文字釋讀意義的重新發(fā)現(xiàn),王國維的研究也重新為學界所重視。
1925年,王國維任教于清華國學研究院,1926年10月創(chuàng)作《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這是王國維有關古史與古文字的最后作品之一。該文針對當時錢玄同等人對《說文》古文及壁中古文經的質疑,在距最早提出“六國用古文”的觀點十年之后,以大量出土戰(zhàn)國古文字材料為論據(jù),進一步證明古文實為戰(zhàn)國時期東土流行文字。如果說第一階段,是古文觀初步形成期,第二階段對石經古文的具體研究是古文觀的沉淀期,第三階段就是古文觀的建設期。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的積累為第三階段的研究直接提供了古文材料和理論依據(jù),使得第三階段的研究理論性更強,研究方法更進步。第三階段主要研究如下:
王國維在《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中說:
“三代文字,殷商有甲骨及彝器,宗周及春秋諸國并有彝器傳世,獨戰(zhàn)國以后,彝器傳世者唯有田齊二敦、一簠及大梁上官諸鼎,寥寥不過數(shù)器。幸而任器之流傳,乃比殷周為富。今世所出,如六國兵器,數(shù)幾逾百。其余貨幣、若璽印、若陶器,其數(shù)乃以千計?!雹偻鯂S:《觀堂集林》第一冊卷六,中華書局,1959年,第299頁。
戰(zhàn)國傳世彝器較少,而璽印、兵器、貨幣、陶器數(shù)量多,因此文字內容簡單,如陶器、璽印、貨幣文字大多只記人名或地名,兵器文字有固定的銘文形式,因此不能完全和壁中書相印證,即便如此,仍可找到與漢人所傳古文的相合之處。
六國文字和壁中古文體現(xiàn)出相同的特點,即均為“訛別簡率,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小篆,不能以六書求之”,與同時代秦國文字差別較大。這是戰(zhàn)國時東方文字的特點。并進一步指出魏石經及《說文解字》所出之壁中古文是戰(zhàn)國齊、魯間文字。
批評世人認為壁中古文為偽造的錯誤。強調壁中古文“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秦篆者,時不同也;中不合秦文者,地不同也”,但絕非偽造。
研究魏石經古文、《說文》古文等壁中古文,應與六國兵器、陶器、璽印、貨幣對照,不應與殷周古文對照。雖關于它們的研究者少、材料少、譜錄少,但仍能推斷出此四種文字自為一系,又與壁中古文為一系。
王國維所見的戰(zhàn)國文字材料不多,但清醒地認識到兵器、陶器、璽印、貨幣等器物上的文字是與甲骨、彝器同樣重要的古文字資料,在研究古文時是最重要的參考??梢哉f,為了證明自己所主張的古文觀的正確性,王國維反復求證,歷經十年,使這一問題最終得以解決。
《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認為壁中古文為戰(zhàn)國文字,并比較了大量的字形來證明壁中古文與六國四類文字的相合之處。為了驗證王國維的觀點,也為了更加清晰地比較字形,我們一一核對文中所舉字例,文中除了《說文》古文,石經古文、兵器、陶器、璽印、貨幣等銘文外,還有幾種文字無法歸到這六類之下,我們單列為“其他”。用括號標明所對照的戰(zhàn)國文字的國別(齊、三晉、燕)等。因內容較多,我們在此舉例加以說明。①我們的字形比較、國別的確定,主要參考了如下資料: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2007年。故宮博物院編、羅福頤主編:《古璽匯編》,文物出版社,1981年。高明編著:《古陶文匯編》,中華書局,1990年。汪慶正:《中國歷代貨幣大系》(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徐在國編著:《傳抄古文字編》,線裝書局,2006年。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線裝書局,2007年。陳光田:《戰(zhàn)國璽印分域研究》,岳麓書社,2009年。何琳儀:《戰(zhàn)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年。若遇王國維未指明器名或器名與當前不同時,我們則使用當前常用名稱。如,王國維所說的“羅氏所藏斷劍”,即《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11184號器郾侯脮戈。
從下表我們可以看出,《說文》古文、石經古文和六國文字有很多相似之處。主要有四種情況:1.石經古文與各類文字字形完全相同。2.《說文》古文與各類文字字形完全相同。3.《說文》古文與六國文字大同小異,有細微差別。4.《說文》古文與石經古文字形不同,分別有形近的六國文字。
我們一一核對表中文字的出處和國別,四類文字大多為齊、三晉、燕、楚文字,王國維所說應該是符合事實的。當然,有許多學者進行過系統(tǒng)研究,將《說文》古文、石經古文等傳抄古文與戰(zhàn)國文字進行對比研究。關于壁中古文的具體國別,學界也多有討論,我們這里只分析《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中的例字,不進行全面研究。
王國維“古文觀”自1916年提出,到1926年的再次論證,歷經十年,最終得以確立?;緝热轂椋?/p>
《說文》古文(漢代學者所說的古文)不是從倉頡造字到周宣王之前使用的文字,而是戰(zhàn)國文字。2.《說文》古文實際上是戰(zhàn)國時期與秦文字相區(qū)別的,來自于東方六國的文字。3.《說文》古文是流傳了兩千年的古文,六國古文是各個時代新發(fā)現(xiàn)的。4.傳抄古文與出土的六國文字互證,是正確的古文研究方法。
我們縱觀其整個古文觀的發(fā)展過程,可以得知古文觀不僅對于古文研究有重要的意義,對王國維的個人學術生涯和文字學史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1.對于傳抄古文研究的意義
《說文》古文、三體石經古文、《汗簡》等傳抄古文,是古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文字。但經過漫長的歲月,“經傳注疏的‘隸古定’及字書中的“古文”,并非戰(zhàn)國文字的本來面貌,我們只能從傳鈔古文中得其仿佛。因此,對《說文》古文、籀文、三體石經、《汗簡》、《古文四聲韻》之類的傳鈔古文資料應倍加珍視。”①何琳儀:《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但在王國維之前對它們的重視不夠,王國維之后,這些傳抄古文才逐漸得到學術界的重視。
王國維的古文觀經歷了三個發(fā)展時期,在不同時期,對古文的不同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
發(fā)軔期:研究《說文》古文的時代、地域、性質,在字書中的分布情況。形成了與漢代學者沿用了兩千年的古文觀不同的古文觀。
沉淀期:研究石經古文所刊經籍的版本、石經的排列、字數(shù)、石數(shù),主要將《說文》古文、三體石經古文兩種傳抄古文對照,同時引用《汗簡》、《古文四聲韻》中的古文,引用甲骨文、金文進行對比,深入研究字形。指出“古文”和“科斗文”是對古文從形體結構、書體風格兩種角度的稱名。
建設期:確立傳抄古文研究與出土戰(zhàn)國文字對比的方法、材料的來源、國別、種類,總結文字特點及與其他體系文字的不同。
通過對三個時期總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國維看似零散的研究,實際上建立了一套古文研究理論體系、研究方法。這在所能見到的戰(zhàn)國文字材料還不夠豐富的百年前,是一種相對合理的理論體系。王國維以其古文研究實踐和科學的研究理論體系為后學指明了研究方向,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2.對于戰(zhàn)國文字研究的意義
兩千年前孔子壁中書的發(fā)現(xiàn),是戰(zhàn)國文字的首次大發(fā)現(xiàn),一直被人們忽視,以至于沒有認出它們的真正時代。唐蘭先生說:“漢人把孔壁發(fā)見的戰(zhàn)國末年人所寫的經書,誤認為孔子手跡,又斷定孔子所寫的一定是原始古文,所以把古文經推尊得太過分了,把文字發(fā)生的時代都紊亂了。①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1頁。裘錫圭先生指出,“古文經學家看到這種古文字跟籀文不同,就把它當作比籀文更古老的一種字體了,古文經學家之所以會得出這樣的錯誤結論,可能他們極力想抬高古文經地位的心理大概起了作用。”②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55頁。文化、政治、學者們的文字意識都影響了漢代學者關于古文的認識。而王國維“六國用古文”的“古文觀”,真正揭示了“古文”為戰(zhàn)國文字的事實。糾正了漢人古文觀的錯誤。將東周文字分為東土文字和西土文字,從文字學的觀點出發(fā),區(qū)分時代和地域,提出新的文字分類方法。同時將殷周古文和六國古文兩個混淆的概念區(qū)分開來,這對于以“隱姓埋名”沉寂了兩千年的戰(zhàn)國文字煥發(fā)新生具有重要意義。何琳儀先生指出:“近代戰(zhàn)國文字研究,是建立在出土文字數(shù)據(jù)和對傳世‘古文’研究基礎上而興起的新學科,王國維則是這一學科的奠基人?!雹酆瘟諆x:《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頁。
3.對于《說文》研究的意義
隨著“古文”這一模糊的概念得以澄清,《說文》研究也脫離了傳統(tǒng)《說文》學的研究范疇和方法,開辟了更多研究方向。胡光煒先生的《說文古文考》(1927)舒連景《說文古文疏證》(1935)商承祚先生的《說文中之古文考》(1934-1940)都是較早的關于說文古文的研究。近百年來,關于《說文》古文的研究層出不窮,比如利用出土資料來考證“古文”來源,考察正字中的古文、籀文等情況。學者們一邊研究《說文》本體,一方面驗證王國維的古文觀是否正確,大大促進了古文字學的發(fā)展。
4.對后學的啟發(fā)
王國維在研究魏石經古文時,多次引用《汗簡》和《古文四聲韻》的內容,何琳儀先生在《戰(zhàn)國文字通論》一文中,指出了兩部書的重要性:“北宋初年,郭忠恕根據(jù)當時尚能見到的“古文”材料,輯成《汗簡》。其后,夏竦又在該書基礎上增補許多“古文”,輯成《古文四聲韻》。這兩部書雖然取材較為龐雜,且時有訛誤,但從保存?zhèn)麾n古文材料而言,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以往學者對這兩部書的評價甚低,考古新材料已經證明:《汗簡》和《古文四聲韻》乃是釋讀戰(zhàn)國文字不可缺少的工具書?!雹芎瘟諆x:《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頁。雖然以往學者對兩部書不夠重視,但王國維對兩部書的利用說明,他對材料的理解和利用是客觀的,有很強的包容性。
同時,他在研究《說文》古文和魏石經古文時,不僅對比了戰(zhàn)國出土文字,還對比了甲骨文、金文等殷周古文,即使他認為古文實為戰(zhàn)國文字,但仍舊對殷周古文加以合理的利用。可以說他拓寬了古文研究的資料來源,值得我們反思和學習。王國維古文研究是較早的對漢字字形發(fā)展演變的歷史面貌和進程進行的研究,但他的研究畢竟在百年前,沒有豐富的新出土材料作為依據(jù),難免有一定的局限性。
1925年7月王國維在清華大學作題目為《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的學術演講,提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漢之壁中書,晉之汲冢書,均其著者也?!泵鎸坠俏牡刃鲁鐾敛牧?,強調新學問的產生離不開對新材料的發(fā)掘和研究。隨后,1925年秋在清華國學研究院開設的《古史新證》課上,正式提出“二重證據(jù)法”,強調用“地下之新材料”補正“紙上之材料”。我們認為,長達十年之久的古文研究和科學的“古文觀”的確立和建設,對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有直接的促進作用。
另外,《說文》古文和魏石經古文都是傳抄古文,屬于傳世文獻,而兵器、陶器、璽印、貨幣等是出土文獻,王國維利用二者進行互證,正是“二重證據(jù)法”的最好體現(xiàn)??梢哉f,古文研究促進了“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而“二重證據(jù)法”反過來又指導古文研究。因此我們認為,科學的古文觀與“二重證據(jù)法”在王國維自身的學術生涯中都居于重要地位,可謂其古文字研究思想的總結。
《漢語文字學史》將民國以來古文字學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從1911年辛亥革命后到三十年代,為科學古文字學的草創(chuàng)階段。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為奠基階段。1978年以后為古文字學的全面發(fā)展階段。處在第一階段早期的羅振玉、王國維對古文字學的建立有創(chuàng)始之功。①黃德寬,陳秉新:《漢語文字學史》,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86頁。我們認為王國維長達十年之久的古文研究和科學的“古文觀”,是科學古文字學建立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一環(huán),促進了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為戰(zhàn)國文字研究奠定了基礎,影響了近百年來的學術界,在古文字研究領域和王國維個人學術生涯中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