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吳義勤(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魯迅文學獎獲得者、著名評論家)
陳培浩(文學博士、韓山師范學院副教授、青年評論家)
主持人語:
王安憶:在時間一側(cè)融化百花
中國當代文學的后四十年,王安憶的地位相當特別,幾乎無人可比。當代作家中很少有如王安憶般始終敏感并內(nèi)在于時代的精神潮汐的,她的寫作幾乎串起了一部新時期文學史。當傷痕文學和知青文學出現(xiàn)時,她寫出了《本次列車終點》;當尋根文學出現(xiàn)時,她寫出了《小鮑莊》;當先鋒文學出現(xiàn)時,她寫出了《流水三十章》《紀實與虛構(gòu)》;當身體寫作興起時,她寫出了《小城之戀》;當城市文學興起時,她寫出了《長恨歌》;當女性寫作興起時,她寫出了《富萍》《米尼》;當農(nóng)村進城的底層文學興起時,她寫出了《遍地梟雄》;當反思啟蒙興起時,她寫出了《啟蒙時代》;當全球化導致的身份危機被普遍關(guān)注時,她寫出了《匿名》;當“新城市文學”被文學界再次呼喚時,她又寫出了《天香》……
談論王安憶的經(jīng)典性,不能脫開現(xiàn)實主義。王安憶始終強調(diào)“我的長處是在寫實”。王安憶閱讀量驚人,而且很早就建立了自身相對穩(wěn)定的小說觀。她追求通過步步為營的敘事邏輯營構(gòu)建立文學的物質(zhì)外殼,向內(nèi)體察人物的精神尊嚴和心靈世界,向外見證城市與時代的文化意味和內(nèi)在轉(zhuǎn)折。像王安憶這樣具有寫作自覺,并且近四十年始終保持著旺盛創(chuàng)造力和寫作水準的作家并不多。在進入改革開放年代之后,以往種種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清規(guī)戒律被打破,現(xiàn)實主義在當代化的進程中通過對古典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中西文學資源的吸納而顯露出更加豐富的面貌。因此,討論作為經(jīng)典作家的王安憶,一個重要的議題正是探討她的“寫實主義”對中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邊界的探索和拓寬。
談論王安憶的經(jīng)典性,也常離不開都市文學的視角。在上海書寫方面,1990年代以后的王安憶是自覺的。《長恨歌》和《天香》都是為上海精神立傳的作品,如果不是無意識,她何以要在《長恨歌》(1995)書寫多年以后再寫一部《天香》(2011)呢?王安憶的上海敘事乃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可是,當大眾閱讀嚴重綁架并窄化了她的上海敘事時,當她要到處解釋她和張愛玲的區(qū)別、她對上海的理解時,她便做出了拒絕性的反彈:“當人們要我解釋上海的時候,我就說我不是上海的代言人,我沒寫過上海,我只能這樣?!笨墒?,她當然是有意書寫上海,《長恨歌》寫的是上海的風俗畫卷和市民精神秉性。大眾只看到“海上舊夢”和“民國懷舊”,沒有看到她隱含的批判和反諷。于是,她一面否認“寫過上?!?,一面繼續(xù)書寫上海。她寫的多數(shù)人物,都生活于上海,至少是從上海出發(fā)。可是這不夠,她不僅要書寫上海的今生,還要書寫上海的前世,于是便有了《天香》。如果說《長恨歌》是以人涉城的話,《天香》則是以園涉城、以城涉史,體現(xiàn)的都是王安憶相當宏大的視野和抱負。但無論是《長恨歌》還是《天香》,人更多是作為“類”存在??墒堑搅恕犊脊び洝?,陳書玉雖也代表著某類人,但他作為“個體”經(jīng)受歷史風雨的淬煉和“考工”的特征要超過了“類”的性質(zhì)。
談論王安憶的經(jīng)典性,也不能忘記她“站在時間一側(cè)融化百花”的精神姿態(tài)。一方面,她與時代同行,但她在精神姿態(tài)上并不完全同步于時代大潮,毋寧說,她是站在時代的道旁,站在時間的一側(cè)。她不是“臨水照花”式的懷舊與自憐,而是在與時代同行中保持著與時代的精神間距和疏離觀察,這是所謂“站在時間一側(cè)”;而所謂“融化百花”是指她的寫作中所包含的思想和精神資源。從“知青下鄉(xiāng)”寫到“農(nóng)民進城”,王安憶趨時并未滑向媚俗,關(guān)鍵就在于她是一個“融化百花以自成一體”的繼承性作家。她的“寫實主義”中罕見地兼容了中國左翼文學、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古典敘事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抒情話語等資源。這為她創(chuàng)生出一個別人頗難企及的視野和格局,使她清晰地區(qū)別于張愛玲,也清晰地區(qū)別于其母茹志鵑而始終是一種“共和國”新時期文學的代表性作家。
王安憶一次次用長篇艱難地為這些無法參與歷史大潮的凡人造影立心,是因為在她的文學觀中,疏離于時代大舞臺之外的凡俗人心自有其曲折幽深和樸素尊嚴。無論是《長恨歌》還是《考工記》,作者的姿態(tài)顯然都是懷舊的。懷舊是一種感傷的美學,懷舊者首先是見證,看世家子弟的命運一徑向下,見證歷史滄桑中普通人在波濤中輾轉(zhuǎn)的人情隱忍和不能抵消的尊嚴。她的小說布滿世事滄桑的小小切片,它們是不同命運軌跡重疊又分岔的注腳,收藏了平凡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刻骨銘心瞬間,道盡了人心在愛與矜持間的遲疑、自重、輾轉(zhuǎn)和滄桑。王安憶那么喜歡寫疏離于大時代之外的普通人,既源于新文學的人道主義立場,也是一種審視大歷史的懷舊式審美。凡人不該被歸零,他們值得被記取。這種為人而歌哭的寫作立場也是最能引發(fā)讀者的隔代共鳴的。
本期邀請青年評論家程旸貢獻高論。他的文章《個人的都市性——談王安憶,兼與金宇澄比較》提出的“個人都市性”概念,頗有新意。他認為如果我們研究王安憶時,“僅僅把都市的共同性強加在她身上,而不顧及她個人的都市性,就不能說真正進入王安憶的小說世界,也很難談出真正的問題來”,也是真知灼見。不妨這樣說,一個作家在公共性以外的個人創(chuàng)造性越充分,他/她在時間中的耐磨性,或所謂經(jīng)典性潛力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