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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剛在D城嶄露頭角的時候，陳默新婚不久的老婆就趕時髦下載了一個。微信就像一片帶有魔力的沼澤，陳默眼見著老婆栽進去，再也出不來了。女人不滿足自己玩，還慫恿陳默也下載一個。陳默沒有順從老婆的懿旨，說怕自己玩物喪志。其實不是這樣，看老婆每天沉醉于發(fā)朋友圈和刷朋友圈，陳默心里暗生警惕。因為他才以公務員的身份進了這座城市的某文化部門?？既」珓諉T，對他這個沒有背景的農(nóng)村大學生來說，是多么地不容易啊。當他把電話打給老父親時，正在集市上賣辣醬的老爺子，連著問了他三遍，你說啥？父親每問完一遍，他就答父親一次，“您兒子考上公務員了！”

第三輪的問答結(jié)束后，再沒了聲音，話筒里傳來的是街上買與賣的嘈雜聲。陳默嚇壞了，以為父親因了喜悅過度出了狀況。腦出血和心臟病這兩個魔障，以猙獰的面容輪番驚嚇陳默，駭?shù)藐惸帜_如同浸在冰水里，涼到了麻木。陳默邊呼喚父親，邊拼力移動木掉的兩條腿，準備采取應急行動。如果父親有任何的閃失，陳默是不會原諒自己的。自己做事一向考慮得很周全，怎么就忽略了父親的年紀，面對重大的喜訊，有可能承受不住的呢。他該回到距離D城幾十公里之外的父親身邊，面對面地告訴父親這個喜訊。最好，還要請來村里當過赤腳醫(yī)生的老神頭，來防備父親情緒劇烈的波動造成不良的后果。怎么就大意了呢，看來是被喜悅沖昏了頭腦。

呼叫父親不應的陳默，已經(jīng)開始往樓下奔跑。邊跑邊準備掛了父親的電話，打給老家的某個誰求助，然后自己也開車過去。就在陳默剛要掛斷電話時，手機里傳來了父親的聲音。聲音很大，突兀地撞進陳默的耳朵，毫無防備的耳膜幾乎撕裂開來?！班l(xiāng)親們，為了慶祝我兒子考上公務員，今兒個的辣醬免費送，一分錢都不要。”亢奮地呼喊繼續(xù)，招呼領辣醬的人排隊。隨后，電話里傳來音質(zhì)薄厚不一的答謝聲，謝老爺子嘞，就喜歡吃您做的牛肉辣醬。陳默的右腳懸空，忘了去踩下一級臺階。保持著金雞獨立姿態(tài)的他，將手機屏幕緊緊地扣在耳朵上，從心臟內(nèi)核迸發(fā)出來的微笑，爬滿面部的每一條肌肉。笑著笑著，淚花兒就忍不住地來湊熱鬧了。

他回到老家，父親對他說，默啊，這不夠哇。他說，爸，您覺得咋樣才能是夠，就咋樣啊。只會做辣醬的父親，就又做了一批他最拿手的牛肉辣醬。他給父親推車，跟著父親挨家地給鄉(xiāng)親們送辣醬?！拔覀兗谊惸忌瞎珓諉T了，特意謝承謝承大家伙！”相同的一句話，被父親喜氣揚揚地重復著，“哈哈，我都不敢想，不送禮沒有后門兒也能考上公務員。”絕大部分鄉(xiāng)親，白白地得了辣醬，都不吝惜贊譽之詞。小村子何時有過這么集中的贊美，夸誰家的新媳婦漂亮沒有過，說誰家的大胖孫子可愛也沒有過。小村都羞澀了，紅著臉蛋垂下了頭。陳默聽得出來，有的夸贊是真心的，有的夸贊是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不管怎樣的夸贊，父親都全盤收下。陳默看著眼前拐了一條殘腿，用辣醬的手藝把他供養(yǎng)出來的父親，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去世后的這些年，這個衰老的男人只高興過兩次。一次是他考上重點大學，一次是他結(jié)婚?！罢娴臎]有送禮？聽說有的送了十萬呢?！背嗄_醫(yī)生老神頭，將麻繩子一樣細的腰擰了好幾道彎，眼睛里的狐疑足有兩千米深。

真的一分錢都沒送，我就是想送，也得有是不是啊。哈哈哈……父親一點都不介意。這么大的喜事降落到老百姓頭上，還不允許別人懷疑嗎。

父親一生只高調(diào)過三次，而且三次都是因為自己。陳默由著父親折騰，由著父親高興。陪在父親身邊的他，是恰到好處的微笑，多一分力便是得意洋洋，少一分力便是拘謹。恰到好處里有真誠，有圓潤，有綿軟，有堅守，總有一款適合你。然而，在陳默潛心打造的恰到好處背后，他是有得意那部分的。他的得意來自父親的驕傲，更來自于他自己所有的努力。但是，他死死地按壓住內(nèi)部的得意，唯恐它蠢蠢欲動。并向自己發(fā)出嚴厲的警告，趕緊把得意消化掉吧。

一個八五后，新婚不久，又逢考上公務員，稍稍不注意就會泄露出春風得意的情緒。而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流行苗頭的手機微信，特別容易出賣操作它的人。他精心設計的“恰到好處”里，還沒把微信列入進來，如果手指一淘氣，說不定就會暴露了某些不該暴露的東西。

不該發(fā)的別發(fā)。他不但拒絕下載微信，還嚴正地提醒自己的老婆。

2

也許從那時起，陳默就對微信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所以對它做出了本能的抵制。

盡管扮演公務員角色的時間不長，但是陳默看起來得心應手，討得了單位上上下下的滿意。他的出現(xiàn)，在勾心斗角的文化部門，簡直是一股清流。大家眼中的陳默，永遠是笑呵呵，那樣的笑呵呵非常有尺度，仿佛是從精密加工廠訂制的。三百六十度看上去，每一個角度都是舒服的。領導看到的是謙遜有禮的笑，同事看到的是真誠友善的笑，看門大爺看到的尊老敬老的笑。恰到好處的笑，遮蓋了陳默這個年紀欠缺的青春洋溢。他的青春也在場，不過是沉靜和內(nèi)斂的。陳默不僅微笑恰到好處，話語也恰到好處。話語的數(shù)量不多，被主人巧妙地布局，這一句放在這里，那一句放在那里，很恰切地融入進周圍的語境里。

這些都是陳默恰到好處的范疇。陳默對恰到好處的練習，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那時，他才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那天正在上課，父親像掏一枚鳥蛋似的，把他從教室里掏了出去。瘸腿父親將他揣在懷里，瘋狂地往家里跑。他從未看過父親那般瘋狂過，父親一邊跑，一邊歇斯底里地呼喊，等等啊，等等啊。父親的樣子特別嚇人，兩大顆眼珠子鼓凸著，眼白兒上的紅線兒縱橫交錯。

原來，家里的天塌了。含著最后一口氣的母親，把他的小手放進父親的大手掌里。在母親的注視下，父親拼命地點頭，一顆頭在頸子上跌來撞去，“默默就是我親兒子！”是吧，就是從那一刻起，陳默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全新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樣子，從年幼時的模糊逐漸變得清晰。當然，變得清晰的過程，需要不斷地訓練，不斷地修正。之所以要不斷修正，是由于某些認知需要更新，更符合當下的狀態(tài)。進入公務員角色之前，陳默在過去已有經(jīng)驗的基礎上，給自己重新設計了一套“恰到好處”。他是優(yōu)秀的理工男，善于設計，微笑時眼角開合的度數(shù)，嘴角彎曲的弧度，都是有一定的參數(shù)。他是設計師，也是教練，抽出任何可以抽出的時間，兢兢業(yè)業(yè)地練習。等老婆睡著了，悄悄爬起來，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練習。不會因了內(nèi)心的喜悅而懈怠，相反，越是喜悅越是要堅持練習。自己讓喜悅霸占了這么久，完全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想到這一層，陳默更加努力地練習，對著鏡子微笑，提嘴角，按照他設計好的標尺。

才是一眨眼的工夫，微信便突然大規(guī)模流行起來，打亂了陳默最新版的“恰到好處”。他以為這個最新版經(jīng)過試驗，得到了單位人的認可，可以使用得長久一些。

周圍的人都在用微信，親戚在用，朋友在用，同學在用，同事在用。微信就像超級能干的蜘蛛，轉(zhuǎn)瞬之間便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不管你朝著哪個方向沖突，都無法逃脫它的包圍。熱情高漲的人們，在朋友圈各種曬。只有陳默想不到的，沒有朋友圈曬不到的。“加個微信吧，你掃我，還是我掃你？”成了人與人見面的另一種問候語。在這個微信橫掃的大環(huán)境下，陳默當然要積極地融入進來。積極地融入，是一種立場，證明他不是特立獨行的人。

加了微信，就要有所表現(xiàn)，不能像他的網(wǎng)名“沉默”一樣沉默。表現(xiàn)什么，多久表現(xiàn)一次，陳默蟄伏在微信的背面，進行了一番縝密的偵查后，微信版的“恰到好處”逐漸出籠了。上班的時間，積極轉(zhuǎn)發(fā)單位的工作信息。下班的私人時間，也會偶爾冒冒泡，冒泡的內(nèi)容是經(jīng)過非常慎重的思考的。第一，它必須是非負能量的。第二，不摻雜個人的喜好與情感。第三，不牽扯任何親朋，尤其是單位的人。例如，他會在早上發(fā)一條氣象信息，提醒人今天會降溫，出行注意添加衣服。這樣的信息很暖心，但是看不出發(fā)布者的喜怒哀樂，沒有任何個人情趣外露的跡象。他的冒泡，是從那部分不冒泡的群體中得來的經(jīng)驗，在陳默看來，不冒泡的人，會給人一種心機感。因此，陳默的微信是最安全的，沒有人會去專門研究它、琢磨它。陳默的老婆為此還吃過醋，別人家的老公曬自己的女人，你卻整得跟光棍似的，真是豈有此理。陳默拿來一面鏡子對著老婆，親愛的，里邊的女人是不是很漂亮？老婆疑惑地看陳默，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陳默很嚴肅地解釋道，我在朋友圈里經(jīng)常曬漂亮老婆，沒有漂亮老婆的人會不會認為我在炫耀？

微信版的“恰到好處”，內(nèi)涵很繁雜。陳默一條一條地歸納，然后對照著執(zhí)行。就拿點贊這條來說，同一類型的人，做到一視同仁。本著寧可落下一群，不落下一人的準則，避免“點”了這個，忽略了那個。當然，邀請集贊的除外。陳默是逢邀必點，客客氣氣地奉上一份小人情。凡是曾經(jīng)點過他的人，也要禮尚往來地回點。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在陳默的規(guī)劃里，是有特殊的位置的。他對自己的要求是，這個圈子里的人，只要微信上有了動靜，他一定要迎上去，給點上一個大大的贊。

3

每天晚上臨睡前，陳默都要抽出時間來，梳理一天的過往，檢查自己的言與行是否有漏洞。如果有，好及時備上修補的材料和措施，為下一次同類問題的恰到好處做準備。多出來的微信，給陳默每晚的例行檢閱，增加了不少的時間。檢查也分很多種類，和讀書很相似，有的需要瀏覽，有的需要精讀。

單位的同事和領導，就是陳默的精讀部分。從領導那里開始，陳默一個一個點開，看看他們朋友圈里的動態(tài)，在評論欄里遺漏了自己“贊”的，立馬給補充上。檢查到二把手的時候，陳默的速度會慢下來。二把手很有意思，他從來不轉(zhuǎn)發(fā)單位的信息，也從不發(fā)布單位以外的任何信息。他發(fā)的都是自己原創(chuàng)的詩，而且清一色的古體詩。下邊配的是與詩內(nèi)容相輔相成的圖片，圖片皆是二把手手機所拍，是二把手一天日常的局部，可能是公園遛早兒隨手所拍，從一株綠植到遛早兒的人，無所不及?？赡苁菂⒓恿耸裁椿顒樱佬g(shù)展覽，或者是文藝演出之類的，圖片在某個作品上定格。每一首詩，都是有感而發(fā)，與圖片內(nèi)容緊密相連。理工男陳默，也是接受過文學訓練的人，對二把手寫的詩有一個判斷，在他所處的這個D城，古體詩水平能夠超過二把手的人不是很多。今天發(fā)的是一首七律《遇雨》：

中途遇雨誤晨游，并步回逃若逸囚。

卻望高樓成海市，偷窺馬路盡浮漚。

飛龍或已升仙界，神女何時降楚丘？

觀雨徒然馳妄想，終無勇氣踏濁流。

詩的內(nèi)容是早上晨練遇到雨的所感，發(fā)出來的時間為下午四點半。這個二把手真是特立獨行，他的詩想什么時候發(fā)，就什么時候發(fā)，才不管是不是上班時間。陳默不敢在上班時間給二把手點贊，雖然工作時段并不缺給二把手點贊的，而且點贊的人里總有一把手的影子。為了安全起見，陳默會把贊留到下班。今天二把手發(fā)詩歌時，陳默正陷在一個會議里，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下班后因七事八事的，也忘了刷新朋友圈。這便體現(xiàn)出睡前查漏補缺的重要性了。給二把手點完了贊，剩下的人或是按照職位的高低，或是按照不同的科室，認認真真地擼了一遍，這才安心地啟動睡眠程序。

在陳默努力下，微信版的恰到好處也算是頗有成效。所謂的成效就是不出問題，大家對他沒有疑義。“陳默，幫我砍個價！”來自女同事們的邀約，是對陳默最好的認可。同時維護線上與線下的恰到好處，的確很辛苦，但看到辛苦后的獲得，陳默還是有成就感的。一個沒有根基的人，就要付出比別人多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陳默緊繃的神經(jīng)，剛要松弛一下，父親卻把腳崴了。腳脖子腫脹成了大葫蘆，著不了地兒。

囤積在家里的辣醬，過了保質(zhì)期，就只能扔掉，父親怎能不著急呢。在父親眼睛里，辣醬并非辣醬，而是替陳默還房貸的可觸摸的希望?！鞍职?，我用公積金就夠還房貸的了。”父親卻不聽勸，房貸在一天，他的心就不寧一天。陳默開車回老家，想把父親接回到城里養(yǎng)傷，父親抱著門框不走，說我還得賣辣醬哇。陳默掉了眼淚，說爸啊，我?guī)湍阗u，我?guī)湍阗u。

陳默做起了微商。他將父親的辣醬編輯成一個圖文并茂的廣告，發(fā)到一個大群里。平日里，陳默線上的“恰到好處”，包括對各種群的來者不拒。這是一個人人都想當群主的時代，他要做的無非就是滿足一下別人的欲望，反正進了群，他也是一言不發(fā)，湊個數(shù)而已。越來越肥碩的群隊伍，包括中學同學群、大學同學群、各類商家的廣告群，簡直是琳瑯滿目。他要發(fā)辣醬廣告的群，一定不能有現(xiàn)單位里的人，經(jīng)過反復篩選，陳默把目標鎖定在優(yōu)學教育群。在考取公務員之前，大學畢業(yè)的陳默從事了三年的優(yōu)學教學，三年時間的重要收獲就是結(jié)識了同為教師的老婆。優(yōu)學給他帶來了幸福，那么辣醬廣告就從優(yōu)學群開始吧。這個有著五百人的大群，很多都是他從事教學時的學生家長，對他投放的廣告，大家應該會高看一眼吧。

優(yōu)學教育的群，投放了一個辣醬的廣告，顯得風馬牛不相及。陳默先是向大家致歉，然后說賣辣醬的父親病了，打擾大家實在是無奈之舉。很孝順，很真情，很多人被這條廣告打動。很快，“陳爸爸”牛肉辣醬成了群里的小紅人兒。下了班的陳默，空前地忙起來，開車挨家送辣醬上門。這段時間，為了不引起單位人的警覺，陳默充分利用零碎的小時間，給領導同事發(fā)的微信動態(tài)去點贊。這些零碎的時間，或者是在等紅燈，或者是在哪棟樓下等待買家下樓。老規(guī)矩，沒來得及點贊的，臨睡前補上。從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很日常的模樣。

4

“陳爸爸”辣醬能夠供養(yǎng)出來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是有它的硬道理的。首先，它所選取的辣椒原料，是優(yōu)質(zhì)的朝天椒。陳默老家的土地是沙壤土，肥沃且通透性又好，種植出來的朝天椒，辣度是普通朝天椒的兩倍。再配上上好的牛肉肉丁兒，以及祖?zhèn)鞯闹谱鞴に嚕t透了十里八鄉(xiāng)。想當初，母親帶著陳默改嫁一個殘疾的人，除了人實在，也是看中了他有養(yǎng)家的手藝的。網(wǎng)絡的傳播速度，遠遠要比父親的殘腿快得多，“陳爸爸”辣醬的名氣很快沖出了優(yōu)學教育群。開始有陌生人加陳默微信，預定牛肉辣醬，發(fā)微信紅包。陳默默默地告訴自己，他短暫的微商生涯該結(jié)束了。不適時收手，恐怕紙就包不住火了。

今天晚上下了班，送完最后十瓶辣醬，陳默就準備和微商生活一刀兩斷。他不能因為眼前的利益，影響到自己的前程。在通往單位衛(wèi)生間的路上，陳默臉上洋溢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心里盤算著下班送貨的路徑，誰和誰是一個方向，怎樣把時間減到最少。進了衛(wèi)生間，陳默發(fā)現(xiàn)里邊有人，正面對著小便池撒尿。從背影，陳默一眼就認出來，撒尿的人是單位的一把手。衛(wèi)生間并排一共有三個小便池，一把手用的是靠里邊的那個，外邊的兩個空蕩蕩。

是小陳吧？

陳默一驚，難道一把手有后眼不成？趕緊應答著，近了緊挨著一把手的小便池，松開褲帶預備撒尿?！白罱憩F(xiàn)得很好，往后還得繼續(xù)努力，年輕人就得有肯干的精神?！蹦蛞呀?jīng)撒到尾聲的一把手，表揚連帶著激勵了一番陳默。陳默是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把手有話要說，夸獎只不過是個開場白。因為，他用眼的余光發(fā)現(xiàn)一把手的耳朵聳動了幾下，朝著衛(wèi)生間門口的方向。它在集中精力探聽門口的動靜，看看有沒有第三者的腳步聲。原來，一把手還有這個技能，真不簡單。

果然，在確定門口安全后，一把手“隨口”問道，小陳很喜歡古體詩詞？不知道一把手是何用意的陳默，大腦立即啟動飛速旋轉(zhuǎn)模式，回答喜歡或是不喜歡都不是最佳的答案，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把自己置身于一個模糊地帶比較好。這樣，往左往右都可以退?！榜R馬虎虎吧，嘿嘿?！痹诰嚯x一把手問話二點零五秒的節(jié)點上，陳默作出了回答。二點零五秒的節(jié)奏很好，既沒有怠慢，也不顯得緊促。

馬馬虎虎就是還說得過去，那你倒是說說“終無勇氣踏濁流”是啥意思？濁流指的是誰？這句話說完，一把手剛好收拾好了褲子。并沒有站在一邊等陳默的回復，轉(zhuǎn)身走了。

陳默尿水的通道徹底堵塞了。走投無路的尿水們，在狹仄的空間里，拼了命地擁擠、踩踏。無奈，這一時刻的陳默根本顧及不了它們了。一把手唱的哪出戲？很顯然，一把手的話里有兩個不滿意：第一個不滿意源自二把手，一把手給二把手的詩歌點贊，不過是面子工程。第二個不滿意，是針對他陳默的。他給二把手的詩歌點贊，而且是一首不落地點，一把手全看在眼睛里。點贊點得如此兢兢業(yè)業(yè)，真的是出于對古體詩的熱愛嗎，更多的成分恐怕是拍馬屁和恭維吧。陳默不愧是陳默，他努力把驚恐推開，給自己騰出一塊理性思考的空間。對自己不滿意，一把手完全可以從工作上表現(xiàn)出來，可是他沒有，剛才不是還對他作出表揚了嗎。表揚是一種提醒，“終無勇氣踏濁流”也是一種提醒。提醒，是因你還有提醒的價值。一把手用提醒的方式告誡你，年輕人，干工作要積極上進，但是亂點贊的后果很嚴重噢。

想通了，想透了，身體才略略地松弛了些。隨著身體的松弛，小便閉塞的通道重新打開，一股尿水噴薄而出。

5

最后的十瓶辣醬，陳默送得三心二意。他的心思在手機微信上，偏偏今晚所有路口的紅燈都和他過不去，一個向他亮起的都沒有。失去了趁著等紅燈工夫看微信的陳默，火急火燎的心情又熬不到目的地，只得尋找可以臨時停車的地方。當臨時停車發(fā)生第三次的時候，陳默在微信上捕捉到了二把手的動態(tài)。又是慣常的老一套，幾張自拍的圖片，一首因圖片生發(fā)的古體詩。這一首題為《望云》：

不自由時愛自由，憑窗每自望風流。

長空漫走逐蒼狗，匝地陰沉隱蜃樓。

縱目惜無輕翼附，馳神便擬赤松游。

檐前細物能凝志，蠻觸方爭兩角頭。

詩是好詩，可惜陳默無心欣賞。他那么急迫地關注微信，就是不想有二把手的信息出現(xiàn)。二把手在沉默狀態(tài)，他就理直氣壯地免去了點贊這道工序。眼下的麻煩是，二把手沒有沉默，以詩的形式發(fā)聲了，你說這個贊，陳默是點還是不點？點了，一把手就白白地提醒他了。不點，豈不是得罪了二把手嗎？哎呀，陳默頭疼，疼到欲裂。他從來沒有這么為難過，苦心經(jīng)營的恰到好處，原來是這般的無力，一點點的忙都幫不到他。

假若不是陳默心不在焉，說不定不會允許律師買家把他推舉為群主。沒有當群主，就出現(xiàn)不了后來把律師移出群，從而引發(fā)一場怪異的官司。那是最后十瓶辣醬中的其中一瓶，陌生的買主拿了辣醬，并沒有轉(zhuǎn)身走掉，深深地盯了他幾眼，問道，你是誰誰吧？片刻的愣怔后，陳默覺得陌生人說的誰誰好像和他有幾分關系。再努力地想了想，噢，誰誰不就是他自己嘛。在母親嫁給現(xiàn)在的父親之后，他才變成陳默的。

咱倆光著屁股一起撒尿和泥兒，上一年級還是同桌，是不是啊？

世界真是小，賣辣醬賣到了光屁股伙伴頭上。光屁股伙伴很是了得，自己開一家律師事務所，據(jù)說鈔票賺得風生水起的?！拔矣幸粋€群，群里都是過去的小伙伴，一會兒把你拉進來，群主的位置讓給你。小時候你可是我們的孩子頭兒啊，再找找過去的感覺?！甭蓭熗瑢W說著，果然把陳默拉進了一個叫“小時候的你和我”的群，而且還讓他坐到了群主的位置上。陳默不缺群，但是從未當過群主。來者不拒地被拉進群，是他線上“恰到好處”的策略。然而不主動建群，不當群主，不給自己添加麻煩，亦是陳默線上“恰到好處”的策略。最后的十瓶辣醬，輕易破了他給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辣醬表示很無辜。

送完辣醬的那夜，陳默失眠了。他一遍一遍地翻檢著微信，在二把手詩圖下邊十幾個贊里，雷打不動地布列著一把手的那一個。一把手的贊，分明是一顆地雷，只要他點下去，便會將他炸個粉碎。不能點，不能點啊?？墒牵鯓硬拍茏尪咽植黄鹨尚哪?。陳默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法，既然不給二把手點贊，那就誰的贊也不點。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超不過去幾天，二把手就會注意到點贊方陣里他的缺席。

在找到平衡的良策之前，陳默故意躲著二把手。每天早上，二把手進食堂吃飯的時間大概在八點左右，陳默就七點半到食堂，錯開和二把手相遇的時間。開會的時候呢，他盡量趕在別人前邊進會議室，搶占最后排的座位，避免主席臺上的二把手和自己目光相對。工作上的事兒，陳默倒不是很擔心，他和二把手中間隔著中層領導，一般不會直接給他派任務。最重要的兩項，一個是減少在走廊上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和時間，另一個是減少去廁所的次數(shù)。單位的樓一共五層，偏偏陳默的這個部門，與一把手二把手是同一個樓層。同一個樓層，就增加了許多和領導相遇的機會，而相遇的最佳場所無疑就是走廊和衛(wèi)生間。不得不去別的科室，陳默會抓住出辦公室前一兩秒的關鍵時刻，“不經(jīng)意”的用耳探聽，用眼觀望，確定走廊是安全的，才將身子放出來。至于達到少上或不上衛(wèi)生間的目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喝水?？实脤嵲陔y受了，就癡情地想念一顆酸梨，直到想得滿口生津。

如此嚴密的防護措施，還是沒能阻擋得了二把手與陳默的相遇。相遇的地點不是食堂，不是走廊，更不是衛(wèi)生間，而是在單位的院子里。下班的陳默剛下樓，去政府部門開會回來的二把手，正要往樓上走。巧的是，相遇點就他們兩個，周圍一片空蕩蕩。陳默恰到好處的微笑，謙恭地綻放著，和二把手打招呼。二把手回“下班啦”，用的是和以往一樣的表情，溫和度數(shù)在四十度上下，不太燙，也絕對不冰冷，一派暖意融融。沒有變化的表情，讓陳默有些愧疚，仿佛做了對不起二把手的事情。趕緊離開吧，陳默想。

陳默，年紀輕輕的還挺孝順，天天下了班幫老父親賣辣醬?；仡^我也買兩瓶，給你捧捧場。

陳默清晰地聽二把手說道。

6

陳默辛苦修煉的恰到好處崩塌了。

他以為自己修煉好了一身恰到好處的本領，不說在社會的江湖中暢游，起碼能做到不溺水?？磥恚吖懒俗约旱募寄?。同時，又低估了江湖的兇險。已經(jīng)身在江湖的他，眼下唯一的選擇，是如何化解的這場兇險，平平安安地游向下一片水域。

一點頭緒都沒有，偏偏“小時候的你和我”的群不懂事，滴滴滴地響個不停。陳默納悶，明明設置了消息免打擾的功能，怎么就失靈了呢。點開群一看，原來是律師同學在艾特他。一艾特，消失免打擾就失去作用。律師同學在發(fā)表言論，怕他和其他幾個同學不吭氣，或者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就著重地艾特了大家。律師的嘴巴貧，手指頭也貧，發(fā)一句艾特大家一次。叫陳默長火的是，他發(fā)的是和律師身份不相符的言論，內(nèi)容有些偏激。這怎么可以呢，他是群主，有必要對群成員進行提醒，否則就是他的失職。真是的，沒事當啥群主?。?/p>

所謂煩中出錯吧，陳默沒有私下提醒律師同學，而是把提醒的信息發(fā)到了群里。這讓律師同學很沒有面子，他在群里攻擊陳默，說陳默膽小，有精神潔癖，說透了就是太想當官了。直接激怒陳默，下手刪除的是那句“你們不過是驢糞球子外邊光，內(nèi)里裝著滿滿的污穢”。

把律師同學移出群的動作，帥極了。許多年來，陳默第一次體驗到了任性的快感。誰又成想，短暫的快感惹來了天大的麻煩，律師同學居然把陳默告上了法庭。陳默無端卷入到一場奇葩的官司里。奇葩到什么程度？據(jù)說在全國尚屬首例。同學律師認為自己應該享受接受公共服務的權(quán)利，被同學陳默以“莫須有”的理由移出，損害了他在公共場合的聲譽。通過庭審以及合議庭評議，法院的最終裁定駁回了原告的訴求。法院認為，群主與群成員之間的入群退群行為，應該屬于一種情誼行為，可由互聯(lián)網(wǎng)群組內(nèi)的成員自主自治。

最后的結(jié)局是，律師同學敗訴了。群員告群主的官司上了熱搜，D城也跟著成了網(wǎng)紅，引來了廣大網(wǎng)民的關注。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之前南方幾個猶豫不決的大投資商，乘著網(wǎng)紅的順風車，將上百億的投資項目落戶在了D城。在大項目簽約的第二天，陳默單位召開了全體大會，對陳默提出公開的表揚。

大會由二把手主持。非常少有的，主持會議的二把手表情溫度，比日常至少提高了七至八度，目光落上去有些發(fā)燙的感覺?！盃C”就像一支巨型的火把，瞬間把會場的氣氛燃了起來。各個科室都出了代表，二把手一個一個念代表的名字。念到誰，誰就上臺發(fā)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演說的主題是相同的，要向陳默同志學習。這些科室代表，都是口齒伶俐的人，慷慨激昂的演說被他們操作得一波三折，高潮一個接著一個地涌過來。眼窩子淺顯些的，自己都被自己感動落淚了。一把手最后作重要發(fā)言。原本辦公室是給準備了發(fā)言稿的，但一把手根本沒用，完全脫了稿。他的即興發(fā)言，比講話稿精彩一百倍，通篇陳列了好幾點向陳默學習的理由。每一個點里包含好幾個小點，每一個小點又套著好幾個小小點。點與小點和小小點之間，條理清晰邏輯縝密，沒有絲毫的凌亂。小小點和小點，好比從點上開出來的有層次感的花朵，瓣兒蕊與瓣兒蕊之間錯落有致?；ǘ渖l(fā)出來的芬芳，迷醉了現(xiàn)場的聽眾，大家?guī)缀跬浟斯恼啤?/p>

這樣激動人心的場面，多么需要二把手的詩意啊。二把手也的確沒有讓大家失望，會議結(jié)束不久就作了一首題為《贊陳默》的古體詩發(fā)到了朋友圈。一把手率先點贊，其他人員紛紛跟贊。唯一遺憾的是，點贊的隊伍里缺了陳默。陳默不但不能點贊，連微信都卸載了。

聽說因為這場官司，陳默落下了一個恐懼微信的后遺癥。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霍君，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