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巖松, 王鈺瑩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中世紀, 在埃申巴赫所著的英雄史詩《帕齊伐爾》中, 中國這一異國形象在德國文學中首次登臺。 此后, 隨著德國文學和社會的發(fā)展以及德中關系的起伏, 德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也發(fā)生著不同的變化。 自德國1993年制定以中國為重點的亞洲戰(zhàn)略, 兩國關系全面恢復以來, 中德關系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 2008年北京奧運會是中國向世界刷新中國形象的美好契機, 德國作家蒂爾曼·拉姆施泰特則于同年出版小說《中國的皇帝》。 這部小說中虛構了一個怎樣的中國呢?本文將從比較文學形象學的角度出發(fā), 分析《中國的皇帝》中的中國形象。
比較文學形象學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 脫胎于影響研究, 是比較文學學科中的一個門類, 主要研究一國文學作品中的異國異族形象, 關注作家在作品中如何理解、 描述、 闡釋作為他者的異國異族形象, 分析其社會心理背景以及深層文化意蘊。
20世紀80年代后期, 在一些法國學者的努力下, 形象學的理論體系和研究方法基本確立, 成為具有特色和活力的研究領域。 其中最為突出的當數(shù)巴柔, 他明確提出了當代形象學的基本原則是對“他者”形象的定義, 文學形象學定義為: “對一部作品、 一種文學中異國形象的研究?!盵1]118
隨著形象學研究的不斷發(fā)展, 歐洲以外的民族和國家形象進入西方學者的視野。 荷蘭著名比較文學家弗朗西斯·約斯特在《比較文學導論》中對“異國情調”這一概念做出了具體描述, 他將歐洲文學中出現(xiàn)的歐洲核心國家民族以外的異國異族形象稱為“異國情調”。 他指出: “在文學上, 異國情調產生于特定的歷史事件, 這些歷史事件是試圖實現(xiàn)某種理想而發(fā)生的?!盵2]224簡言之, 異國情調就是作家?guī)е撤N目的有意識地將異國文化加入作品中。 異國形象雖然出自作家之手, 但絕不僅限于作者的個人行為, 而是受作家所在社會和群體的影響, 經(jīng)過作家這一媒介產生的, 是整個社會和群體想象力的產物。 “法國學者把這種在‘他者’形象創(chuàng)造中起支配作用的, 來自其所屬社會的影響源稱為‘社會整體想象物’。”[2]228社會整體想象物一般分為“出于整合本民族文化的目的而去描寫相異性的所謂意識形態(tài)式的描寫, 以及出于否定和顛覆本民族文化而去描寫相異性的所謂烏托邦式的描寫”[1]31-34。
20世紀90年代初, 經(jīng)我國學者孟華的譯介, 形象學研究在中國逐漸受到重視, 發(fā)展起來。近年來, 隨著大國形象的提出, 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研究方興未艾。 德語界的相關研究也不在少數(shù), 但對當代德語文學中的中國形象的研究仍有空間。
德國當代小說《中國的皇帝》為蒂爾曼·拉姆施泰特所著, 出版于2008年, 獲英格博格·巴赫曼文學獎。 小說主人公凱特和四個兄弟姐妹一同與祖父生活在一起, 祖父只有一只胳膊, 但戀情不斷, “祖母”一個比一個年輕。 祖父80歲生日時, 孫子們送了他一場旅行, 目的地由祖父來定。 祖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中國, 凱特被迫要與他同行。 但是凱特拒絕了, 并將兄弟姐妹們拼湊的旅行費用揮霍一空。 祖父孤身一人踏上了旅途, 凱特則躲在房間的桌子底下等待旅行結束的那一天。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被告知祖父在韋斯特瓦爾德山去世了。 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去中國, 他不得不在給兄弟姐妹們寫的信中虛構了一個中國, 其中穿插著祖父與雜技演員蓮的愛情往事。 在信中, 凱特與祖父歷經(jīng)十天, 穿越了北京、 西安、 洛陽、 上海和鳳凰五個城市。 凱特在信中既描述了北京、 西安和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圖景, 也描繪了洛陽這類落后的小城市; 既呈現(xiàn)了大城市中尚存的傳統(tǒng)氣息, 也顯露了小城市中經(jīng)濟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的入侵; 既描畫了導游、 中醫(yī)醫(yī)生等坑蒙拐騙的負面的中國人形象, 也勾勒了蓮、 戴等善良神秘的中國人形象。
“落后與進步同在”這一中國形象在小說中首先表現(xiàn)在北京、 西安和上海這些大城市中。 在凱特捏造的信中, 他與祖父到達的第一個城市就是北京, 他們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華麗宏偉的景象。 可他卻在第二封信中寫下了: “北京很美, 但是太辛苦了?!盵3]47城市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噪聲, 交通極度混亂: “汽車、 自行車、 摩托車甚至是驢都擠在大街上, 若是雙方在路上交談, 必須加大分貝才能聽清。”[3]47此外, 在故宮中還有星巴克咖啡的分店。 汽車、 星巴克甚至是大城市的噪聲等現(xiàn)代化標志與走在大街上的驢的碰撞, 一方面體現(xiàn)了北京作為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發(fā)展并不完全, 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城市發(fā)展所帶來的一些弊端和不足。 如在參觀過八達嶺長城后, 凱特和祖父乘坐的旅游大巴繞道將他們帶到了一個位于工業(yè)區(qū)內的私人診所。 診所的架子上放著好些貼著神秘標簽的安瓿, 有六名貌似醫(yī)生的人為游客們檢查身體, 游客們排隊等待。 輪到祖父時, 醫(yī)生摸了摸他的額頭和小指, 又按了按他的大腿、 肚子和胸口, 最后把了把脈。 接著用德語告訴他, 只要吃對藥, 能活100歲。 輪到凱特時, 醫(yī)生則確診他為性無能, 并且為他開了幾瓶價格高昂的藥。 他拒絕后, 護士不斷勸說他, 甚至一次次降價。 醫(yī)院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的菜市場, 這也可以看作城市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速度與公民素養(yǎng)的提高速度不同步的表現(xiàn)。
凱特與祖父中國之行的第二站是西安, 凱特在5月19日的信中提到: “他曾看到過一句話, 西安讓人或愛或恨?!盵3]78而從到達的那一刻起, 祖父就扮演著“恨”這一角色, 而凱特“不得不”充當“愛”的角色。 信中提到了西安“四車道”的馬路、 擁擠的道路、 繁華的夜生活、 活潑不怕生的小朋友等現(xiàn)代都市具備的特點, 但同時也有一些消極的方面。 如凱特和祖父參觀兵馬俑時, 不小心跟丟了導游, 在里面迷了路。 他們碰到了一個帶西班牙旅行團的導游, 付了他50元, 才被告知出口的方向。 此外, 在上海, 凱特和祖父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在城市中穿行, 身旁的汽車呼嘯而過, 道路兩旁都是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 然而橫渡過一條小河后, 眼前卻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縱橫交錯的小巷、 低矮的房屋、 傾頹的廟宇、 低掛的晾衣繩、 刺鼻的氣味。 這三個城市映射出了德國人眼中, 中國在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進程中城市內部出現(xiàn)的發(fā)展不平衡的狀態(tài)。
“落后與進步同在”也表現(xiàn)在不同城市的差距上。 凱特和祖父離開西安后去了洛陽, 在作者的想象中, 洛陽雖是歷史名城, 卻遠遠無法與西安相提并論。 這首先體現(xiàn)在兩座城市的城市面貌上: 在從西安去往洛陽的火車上,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丘陵、 一望無際的稻田和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農村房舍。 信中寫道: 他們早就從旅行指南上得知洛陽不是什么漂亮的城市, 只是為了去看一看著名的龍門石窟。 當他們到達洛陽火車站時, 看到的則是這樣一番景象: “車站的廣場上有許多鴨子和鵝在嬉鬧, 除此之外整個城市都十分安靜。 人們走路的速度明顯比北京和西安要慢得多, 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喧鬧和汽車鳴笛的聲音, 整個城市籠罩著一層陰郁的氛圍?!盵3]104
兩座城市的差距在基礎設施方面也有所體現(xiàn): 在真不同飯店吃過水席, 凱特祖孫二人散步到文峰塔。 第二天早上凱特沒被噪聲吵醒, 但是酒店的清潔工在客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jīng)把房間打掃過了。 起床后凱特到郵局去寄信, 但是郵局卻是一番令人無法想象的情景: “中國的郵局似乎要負責許多事物, 有人去寄郵件和包裹, 有人去交水電費, 有人去延長簽證, 甚至還有人去給寵物打疫苗。 凱特排了45分鐘的隊才輪到他, 工作人員起初對他很客氣, 甚至還讓后面的乘客幫他拍照, 但是把凱特的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后就像是換了個人。 沒人告訴他, 信該往哪里投, 工作人員臉上的笑意也不見蹤影, 頭也不抬地指了指方向, 甚至有個顧客粗暴地把他推到了一旁?!盵3]117
洛陽在人文素養(yǎng)方面比之西安也有著很大的差距: 凱特在參觀龍門石窟時, 不僅遇到了像火車站廣場上一樣的鴨子和鵝, 還遇到了一群小學生。 他們爭相與凱特合影, 兩個女孩小聲議論著凱特, 然后咯咯笑著跑開了, 甚至有一伙少年想要買凱特的褲子, 這些無處不透露著落后城市中市民對外國人的好奇和不禮貌。 作者筆下的洛陽與北京、 西安相比, 無論是在城市面貌、 基礎設施還是在人文素養(yǎng)方面都有著天壤之別。 作者試圖反映中國在發(fā)展過程中地域的不均衡。
異國相對于主體而言屬于他者的范疇。 而他者作為形象學的一個核心概念不容忽視, 陳惇在其為《比較文學》一書所撰寫的《從文學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一章中, 就明確指出當代形象學的核心概念“是對‘他者’形象的定義”[4]。 他認為, 他者的內涵主要包括三方面: 一是文化綜合論, 即他者是主體對異國的綜合認識以及主觀思想和情感的綜合體; 二是“缺席論”, 即他者是異國不在現(xiàn)場的情況下由認識主體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三是主觀論, 即強調“認識主體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主導性作用。 這表現(xiàn)在創(chuàng)造主體有意或無意地把自己的主觀觀念融入到他者的形象中去”[5]。 簡言之, 認識主體在塑造和言說他者時, 也無意識地表達了自我的思想, 言說了自我。
“大規(guī)模城市化是工業(yè)化的重要標志, 也是工業(yè)化的一個結果?!盵6]19世紀30年代中期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 德國通過兩次工業(yè)革命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 其間, 工業(yè)化引起的經(jīng)濟地理結構的變化加速了德國城市化的進程, 城市居民最終成為國家的主體人口。 但德國城市化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 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 主要表現(xiàn)為區(qū)域差距擴大、 人口過度集中等; 其中一點就是德國統(tǒng)一后, 東部和西部城市在各個領域的差異仍十分巨大。 據(jù)統(tǒng)計, 2015年“在人口超過50萬的13個 ( 不包括柏林) 城市中, 原東德地區(qū)城市只有2個, 而原西德地區(qū)有11個。 德國失業(yè)人口中的2/3分布在東部地區(qū), 東部地區(qū)人均工資是西部的82. 8%”[7]。 雖然作者將發(fā)展不均衡這一現(xiàn)象置于中國這一背景下, 且描述較夸張, 但也能反映出中國在實際的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 與此同時, 也是認識主體對自身所在國家現(xiàn)象的映射。
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中, 套話指的是被用來描述異國或異族的經(jīng)常使用的、 約定俗成的話語。 巴柔認為, “作為他者定義的載體, 套話是陳述集體知識的一個最小單位”[8]。 這一說法得到了比較文學學者的普遍認同, 孟華在《試論他者“套話”的時間性》一文中對巴柔的理論進行了補充, 他認為套話是“形象研究最基本, 也是最有效的部分”[9], 體現(xiàn)了對他者的固定看法。 異國形象雖然出自作家之手, 但絕不僅限于作家的個人行為, 而是受作家所在社會和群體的影響, 經(jīng)過作家這一媒介產生的, 是整個社會和群體想象力的產物。 套話是“社會整體想象物”的最小單位, 體現(xiàn)了對他者的固定看法。
提到中國, 人們就會下意識地想到“歷史悠久、 文明古國、 含蓄內斂”等特點, 同時也會想到“鴉片戰(zhàn)爭、 腐朽落后”的負面形象。 在小說中, 凱特與祖父到達北京的竹園酒店(Bamboo Garden)時, 凱特認為酒店的服務生看起來不如想象中熱情, 祖父則解釋是中國文化使然。 由此可見中國人含蓄內斂的性格在外國人心中根深蒂固。
小說中還存在有關中國的負面套話。 例如, 祖孫二人在中國用第一餐時, 祖父拒絕使用筷子, 并且只要凱特夾的東西掉到碗里, 他就幸災樂禍地舉起杯, 說: “為文明干杯。”[3]42再如, 凱特和祖父在上海騎著雙人自行車走到一片區(qū)域時,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祖父說: “這是鴉片?!盵3]13719世紀, 英國向中國輸入大量鴉片, 兩次鴉片戰(zhàn)爭對中國和中國人民都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因此, “19世紀的中國形象的核心象征便是鴉片”[10]。 由此可見, 祖父對中國的認識仍然停留在較早時期的中國。 而凱特對祖父的說法卻不以為然, 凱特與祖父實際上代表了新一代與老一代德國人對中國的不同看法, 而他們心中不同的中國形象也折射出中國實際的變化。
發(fā)展與傳承是城市化進程中必經(jīng)的階段, 中國歷史文化悠久, 城市化中的取舍問題尤為突出和重要。 凱特與祖父到達北京時住的竹園酒店, 客房裝修十分富有東方韻味: 明代的家具、 小巧精致的床, 可是對面卻是與此截然不同的現(xiàn)代建筑。 凱特在琉璃廠西街為兄弟姐妹們挑選禮物時, 既有頗具古風的紙風箏, 又有現(xiàn)代化的DVD和勞力士表, 還有融入了現(xiàn)代技術的會說話的佛像; 故宮中的星巴克咖啡館與宏偉華麗、 歷史氣息厚重的傳統(tǒng)建筑同時存在, 也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 參觀過八達嶺長城后, 游客們被繞道帶往一家私人醫(yī)院, 接受有千年歷史的中醫(yī)的檢查。 祖父在這時說: “只要是中國人會的東西, 就會存在很久?!盵3]69中醫(yī)的確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 但在這篇小說中卻作為歪曲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反面例子出現(xiàn)。 并且祖父對醫(yī)生的話深信不疑, 他堅信醫(yī)生給他的藥里真的有老虎的爪子, 這在市場上是買不到的, 只要聽醫(yī)生的話吃了這些藥, 就能活到一百歲。 諷刺的是, 結尾祖父卻在韋斯特瓦爾德山突然去世。
上海無疑是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縮影。 祖父在上海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 并聲稱: 在上海, 所有人都騎自行車。 可是到了大街上, 才發(fā)現(xiàn)騎自行車的只有他們祖孫兩人。 上海充斥著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 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 可在曲徑通幽之處卻還有一塊現(xiàn)代化還未涉足的土地: 涼亭、 湖、 茉莉花、 竹林、 花田、 由樹根形成的長椅、 在草地上嬉鬧的小鹿。 但這都被現(xiàn)代化的產物掩蓋著, 不易發(fā)現(xiàn)。 就連作者眼中落后的城市——洛陽也面臨著發(fā)展與傳承的問題。 象征著傳統(tǒng)的文峰塔, 廣場上卻充斥著數(shù)不清的成人用品店, 塔頂也被足療沙龍占領, 傳統(tǒng)的事物似乎正在一步步被現(xiàn)代化帶來的事物侵蝕。
祖父這一形象也可看作傳統(tǒng)的象征。 凱特小時候看到祖父與某個祖母吵架時, 就曾聽到祖父大喊: “我是中國的皇帝?!盵3]18他從蓮那里了解了中國的歷史、 文化, 在自己心中勾畫出了一個相應的中國形象。 幾十年后, 他真正置身于中國時, 一切都與他想象中的那個中國不符了。 經(jīng)濟發(fā)展給中國帶來的改變使他一開始就備感失望, 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雜技表演是祖父的一個執(zhí)念, 他甚至說: 來中國卻不看雜技表演, 就跟只去了趟韋斯特瓦爾德山?jīng)]什么區(qū)別。 可是看了一場又一場的雜技表演, 卻沒有一場能讓他滿意。 直到他和凱特在上海騎著自行車穿過城區(qū), 經(jīng)過裝飾精美的涼亭、 大面積的竹林和田畦, 來到一張由樹根形成的長椅前, 幾只小鹿在草地上圍著他們奔跑, 祖父才嘆息著說: “這才是我認識的中國?!盵3]138來到中國前的那些年, 他晚上總是夢到中國, 夢中孩童時期的自己在黃河里洗澡, 坐在村長腳下聽他們彈奏奇形怪狀的吉他。 在他心里, 中國是他的家, 可現(xiàn)在“家”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那么陌生。
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一國文學作品中對異國形象的塑造和描述, 其關鍵就在一個“異”字。 “‘異’是不熟悉的一切,而其本質是差異性?!盵11]首先, 與德國相比, 中國歷史具有完整性和獨立性的特點。 其次, 與西方強調個體不同, 中國更注重整體, 親屬關系無論在哪個社會都是最重要的一種社會關系, 但是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一樣如此看重對家的歸屬。 隨著中國城市化的發(fā)展, 原來三世甚至四世的大家庭分裂為兩代甚至一代的小家庭, 原有的家族宗法體系被摧毀。 這一現(xiàn)象同時也是認識主體對自我的言說: 德國在城市化進程中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收入差距的擴大、 文化的差異等導致城市居民間矛盾迭起, 社會認同感較低。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 博大精深, 發(fā)展與傳承之間的矛盾更為突出, 作者將這一現(xiàn)象置于中國這一背景下, 無疑起到了放大的作用。
毫無疑問, 中國人形象也是中國形象的一部分。 小說《中國的皇帝》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國人形象非蓮莫屬。 蓮是凱特編造的謊言, 甚至是整篇小說的靈魂人物。 祖父對于雜技的癡迷與執(zhí)念, 對于中國的向往與失望都由蓮這一形象而來。 在凱特5月19日的信中, 他與祖父坐在西安夜晚的街頭, 祖父說: “蓮總是說, 我一定會喜歡中國的?!盵3]86這是蓮在小說中首次出現(xiàn), 由此, 祖父中國之行的緣由也終于得到了解釋。
首先, 蓮這一形象是力量的體現(xiàn)。 祖父曾說, 蓮是世界上最強壯的女人, 也是他的摯愛。[3]87祖父年輕時靠著會變一些小魔術在全國著名的雜技團做魔術師, 當時他們的劇院總會租給一些流動雜技團, 他與蓮就相識于此。 祖父第一次知道蓮, 是在蓮所在的雜技團來的那天。 祖父半夜被叫醒去幫忙搬東西, 其中有大量的啞鈴, 最小的都難以移動, 最大的則需要十名男子才抬得動。 祖父從他人口中得知, 這些都是蓮的, 而這些鐵塊對她來說輕得就像黃豆。 此處蓮被稱為澳門的山脈(dem Massiv von Macau)。 究其緣由, 大約是因為澳門故稱“蓮島”, 蓮花是澳門區(qū)徽的組成部分, 同時也是澳門的象征。 在晚上的演出中, 蓮披著一件金閃閃的披風, 披著長發(fā)、 頭戴花環(huán), 臉上畫著小胡子登上了臺。 她邁著小碎步跑到啞鈴旁, 用右手將啞鈴拋到空中, 再用左手接住, 在兩指間玩轉, 最后輕輕放在地上。 就這樣由小到大, 蓮都輕松搞定, 直到最后一個啞鈴, 蓮眼中才出現(xiàn)一絲緊張。 她試了三次, 最終舉起了最大的啞鈴, 跟原來那些一起堆成了個金字塔。
其次, 蓮也是虛弱和病態(tài)的體現(xiàn)。 祖父說, 他從未見過像蓮這樣體積這么大的女人, 她有許多層下巴, 胳膊和腿上都是一圈圈的肉, 小指像是從肉洞里鉆出來的吃飽了的蛆。 小說中對于蓮的這段描述毫無美感可言, 不僅沒有體現(xiàn)出蓮的力量, 反而透露著一種病態(tài)。 之后祖父總是聽到蓮房間傳來痛苦的呻吟聲, 最終醫(yī)生確診她得了不治之癥, 這更是證實了蓮的病態(tài)。
再次, 蓮還是一個神秘的形象。 從最初他人對蓮的描述, 加上祖父第一眼見到蓮時看到的景象, 都是難以置信的。 祖父曾不止一次將蓮的眼睛稱作一口井。 祖父第一次看蓮表演時, 一直都看著蓮的眼睛, 他說: “我覺得我好像在望向一口井, 這口井那么深, 深到往里扔一塊石頭都聽不到任何聲音?!盵3]102當祖父得知蓮得了不治之癥, 將不久于人世時, 他看著蓮睜開的眼睛, 再次感到自己在望向一口井, 這口井比上次的更深。 井口似乎也在延伸, 井底有東西閃著紅色的微光, 越是盯著看, 它就越亮, 直至沿著整個井道沖出瞳孔。 這體現(xiàn)了蓮作為一名東方女性, 在西方人眼中帶有的神秘感和吸引力。
最后, 在蓮碩大的體型下隱藏的是一顆如水般敏感柔軟的心。 當醫(yī)生走后, 蓮醒來看到祖父時, 先是十分警惕。 可當她整個身體開始流汗和顫抖, 祖父趕緊拿一桶冰激凌拿來喂她時, 她輕撫了祖父的面頰, 接著又立刻收回手, 放在膝間。 祖父轉身離開, 蓮用微弱的聲音叫住了他, 用詢問和不安的眼神望著他。 她的眼神越來越充滿乞求, 直到祖父悲傷地點了點頭, 接著蓮的眼神突然放空, 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盡管語言不通, 可蓮完全能感受到祖父對她的關心, 也完全能讀懂祖父眼神中的話語。 蓮與祖父相愛后, 祖父問蓮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蓮說她小時候想做一名走鋼絲演員。 為了幫助蓮實現(xiàn)這個愿望, 祖父先自己練習, 成功后開始鼓勵蓮去做。 可是這對于蓮來說, 面臨的不僅是生理上的困難, 更是心理的恐懼。 蓮兩次嘗試都沒能踏出第一步, 祖父覺得很沮喪。 蓮的侍從兼她與祖父的翻譯胡來問祖父為何不去見蓮, 祖父回答他為蓮甚至不去嘗試實現(xiàn)自己的最后一個愿望而感到失望。 這時, 胡說道: “我不確定這究竟是蓮的最后一個愿望, 還是您的?!盵3]172或許蓮只是隨口一說, 可是祖父的認真對待讓她不忍去傷他的心。 為了完成這個心愿, 她最終鼓足勇氣踏上了鋼索, 在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時, 墜地而死。
小說中的蓮身形龐大, 是世界上最強壯的女人, 但卻身患絕癥, 將不久于人世。 其外表與傳統(tǒng)意義上西方對東方女性的認知并不相符, 沒有體現(xiàn)出西方固有思路下東方女子的嬌小婉約之美。 但作者卻通過蓮這一名字以及對蓮性格的描繪將東方特色展現(xiàn)了出來。 蓮花是中國古代文人墨客歌詠的重要題材之一, 在中國文化中代表的是堅貞圣潔的形象, 蓮出淤泥而不染, 非常香潔, 象征著純潔與高雅。 作者雖然在蓮的外形上隱去了東方女性的特點, 但卻在“蓮”這一名字以及蓮善良、 細膩、 溫柔的性格中植入了濃濃的東方氣息。
小說《中國的皇帝》中的中國形象并非作者蒂爾曼·拉姆施泰特的親身經(jīng)歷, 而是根據(jù)旅行指南Lonely Planet China虛構而成。 小說中描繪了一個落后與進步同在、 發(fā)展與傳承并存的中國形象, 也刻畫了一個溫柔善良而又神秘的中國女性形象。 其中既有對中國的褒揚也有批判, 雖然其中的許多場景和情節(jié)稍顯夸張和荒謬, 但總體對中國采取的是親善的態(tài)度。 既體現(xiàn)出了中國的變化與發(fā)展, 也指出了發(fā)展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究其原因, 一是中國各個領域的飛速發(fā)展向世界展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中國形象; 二是自德國1993年制定以中國為重點的亞洲戰(zhàn)略, 兩國關系全面恢復以來, 德中關系穩(wěn)步發(fā)展、 持續(xù)升溫, 各領域交往不斷增加, 德國人民心中的中國形象不斷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