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炳祥
(武漢大學 社會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最近,徐杰舜教授主編的《漢民族史記》出版了,這是一部在漢民族研究上史無前例、內容豐富、體系宏大、具有創(chuàng)新性和時代意義的鴻篇巨制,共分九大卷,洋洋523萬字。這部著作的敘事有一種強烈的回歸與承繼傳統(tǒng)的取向;然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回歸,也意味著在時代的語境中對傳統(tǒng)的超越。
《漢民族史記》對傳統(tǒng)史學敘事傳統(tǒng)的回歸取向是明確的,徐杰舜教授在“卷首語”中說:
如何呈現(xiàn)泱泱漢民族的歷史?是按近代以來在西學東漸中,中國史學界所形成的通史范式來呈現(xiàn)?還是按太史公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漢民族史學傳統(tǒng)結構模式來呈現(xiàn)?我們反復斟酌、反復實踐、反復比較,在歷時近五年的研究和撰寫過程中,越來越感到近代通史范式的刻板性、束縛性和淺薄性,越來越體會到傳統(tǒng)結構模式的生動性、開放性和深刻性[1](P4)。
中國傳統(tǒng)的史學敘事體例主要有3類,一是以《左傳》 為代表的以年代為線索編排歷史事件的“編年體”;二是以司馬遷的《史記》 為代表的“紀傳體”;三是以事件為主線編排的“紀事本末體”,如南宋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在3類敘事體例中,以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影響最大?!稘h民族史記》對于傳統(tǒng)史學敘事模式的推重與回歸,特指對司馬遷《史記》敘事傳統(tǒng)的回歸。
在中國歷史的書寫中,傳說孔子所作的《春秋》開辟了一個傳統(tǒng),即依據(jù)經典文獻書寫歷史,其特點是“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 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2](P119)孔子的學術態(tài)度非常嚴謹,“疑則傳疑,存而不論”,而司馬遷則將中國歷史源頭追溯到五帝時代,撰寫了《五帝本紀》,其貢獻在于,他將當時人們認識的歷史追溯向前延伸了幾千年,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歷史的源頭。也正因為將歷史向前延伸到足夠的長度,并且找到了源頭,司馬遷才能在追蹤原始時代黃帝以來歷朝軌跡演變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王跡之興”的政治史的宏觀變遷規(guī)律。司馬遷“上記軒轅,下至于茲(即漢代)”“略推三代,錄秦漢”“原始察終,見盛觀衰”[3](P818),他發(fā)現(xiàn),原始時代后期的“五帝時期”是依靠權威建立統(tǒng)治這樣一種“德治”社會管理與控制的模式,虞夏“積善累功,德洽百姓”,湯武的“修仁行義”,皆為對五帝時期“德治”傳統(tǒng)的承繼[4](P123)。也就是說,原始時代的黃帝到夏商周,所強調的治理天下的經驗是“善、德、仁、義”傳統(tǒng)。但是到了秦代,這種“德治”模式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自秦襄公至秦始皇之前的這段時間,強調了“德”與“力”的并重,并且重心放在了“力”上,如“蠶食六國”就是“力”的表現(xiàn)。但這仍可看作是“量”的變化。而到了秦始皇時代,則徹底改變了原始社會依靠權威統(tǒng)治的“德治”傳統(tǒng),重新建立了一種權力至上的專制統(tǒng)治傳統(tǒng)。這是“質”的變化。其后,陳涉“斫木為兵,揭竿而起”自稱王,繼之劉邦、項羽起義進而到西漢王朝的建立,為正是延續(xù)了秦始皇所建立的專制傳統(tǒng),形成了“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即由下層階級以“力”(武力) 直接奪取天下的新規(guī)律。而在追溯中國歷史源頭并且探索中國歷史發(fā)展變遷規(guī)律的同時,司馬遷又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歷史文化得以產生的基礎與本根,這個基礎與本根就是五帝時代創(chuàng)立并延續(xù)到夏商周三代“德洽百姓”“修仁行義”的傳統(tǒng)。因此,概括說來,《史記》敘事最基本的貢獻在于對于中國歷史源頭的追溯、對于歷代王朝興衰成敗規(guī)律的探索以及對于中國文化之根的發(fā)現(xiàn)。
《漢民族史記》承續(xù)了司馬遷向著歷史源頭探索的堅定意向并有所拓展。如果說司馬遷對于漢民族文化源頭“五帝時代”還僅僅是作為“傳說記憶”來書寫,或者說僅僅是一個推論;那么《漢民族史記》則證實了“五帝是一個歷史時代”,并且進一步確定了“五帝時代的坐標”[1](P151)。雖然這一看法并非徐杰舜教授首倡,但是反復辨析當代諸多學者的各種相同或者相異看法,對浩繁的古代文獻包括在傳統(tǒng)上不受重視的“緯書”在內的眾多典籍材料相互參證,結合考古材料與田野材料的實證,進而從中抽繹出合乎歷史真實且具有內在邏輯的結論,坐實了五帝是“歷史事實”,則是徐杰舜教授主編的《漢民族史記》的當代貢獻。
如果說“坐實”歷史源頭較之“推論”歷史源頭顯示了當代研究對于傳統(tǒng)研究的超越,那么,梳理上古至現(xiàn)代的5000年民族歷史變遷規(guī)律相較于梳理上古至漢代大約3000年“王跡之興”的變化規(guī)律,則又體現(xiàn)了另一種超越。我們現(xiàn)在習慣將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比喻成一條龍,那么這條龍應該是一條完整的龍,也就是它是一條“有頭、有尾、有中腰”的龍,五帝時代正是一個龍頭。司馬遷大膽地推測出存在著這一個龍頭,但由于他生于2000多年以前,故而無法判定這條龍的形態(tài)特征。而在當代,這條龍經歷了5000年的成長,它從“潛龍勿用”之龍,到“見龍在田”之龍,到“或躍在淵”之龍,再到“飛龍在天”之龍,有了各種發(fā)展變化,已經顯示出更為完整的形態(tài)學特征。既然已經確定了“龍首”是一個真實的存在,那么在5000年的歷史中,這條龍如何延伸發(fā)展,如何擺動龍軀,如何神游天下,都應據(jù)其蹤跡進行言說。于此,《漢民族史記》將民族發(fā)展史劃分為三個大的階段:漢民族的起源時代、漢民族的形成時代和漢民族的發(fā)展時代。起源時代,其主源有二:炎黃與東夷,支源有三:苗蠻、百越和戎狄。形成時代,時間從夏代開始,直至漢代,時間延續(xù)了1000年。發(fā)展時代,時間從魏晉至近代,其間又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這是南方民族和北方民族的大融合大發(fā)展時期;第二個時期是宋元明清時期,這是民族繼續(xù)交融與漢民族自我意識的增長時期;第三個時期是近代漢民族新發(fā)展時期,顯示出滿族漢化、中國民族從鴉片戰(zhàn)爭后開始轉向等特征??傊?,《漢民族史記》顯示出了漢民族從遠古走向近古、從近古走向近代的整體歷史過程的變遷,同時顯示了在這一漫長的歷史變遷中所形成的漢民族的基本特征。
進一步說來,《史記》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是因為司馬遷在研究方法上出現(xiàn)了革命性的變化。司馬遷采用將田野材料、民間譜牒與典籍相互佐證的新方法,超越了他那個時代歷史學家的目光。司馬遷重視田野調查、重視民間文化,進行實地考察,在田野調查中他發(fā)現(xiàn)各地的“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5](P6)。與此同時,他還重視民間文化的譜牒。當時,正統(tǒng)的儒家的觀念為“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訓,薦紳先生難言之”。他們不屑于傳述流傳下層社會的譜牒。司馬遷則不同,他把《五帝德》 《帝系姓》 《世本》等一大批譜牒利用起來,與《春秋》 《國語》相互佐證與發(fā)明,使史學大大地擴充了史料的來源,這才使他有可能追溯到了中國歷史文化的源頭,找尋到中國歷史文化的本根。
《漢民族史記》有著明確的史學與人類學雙重學科意識,其在田野調查方面成就尤其突出。徐杰舜教授兼具歷史學與人類學的深厚修為,他對于《漢民族史記》的設計,整個九大卷中的許多卷都是運用田野分類法去串聯(lián)歷史材料的。雙重學科的敘事視野,這個《漢民族史記》與《史記》的相通之處,很容易被找到;深一步說,還涉及到徐杰舜教授所推崇“專題結構”的敘事形式問題。我們在初讀《漢民族史記》時,或許會產生一個疑問:既然寫的是漢民族史記,那么緊扣著漢民族的歷史問題寫作就可以,也就是說,《漢民族史記》的“歷史卷”是符合本題的,而后面的篇幅更為巨大的“族群卷”“文化卷”“風俗卷”“海外移民卷”并不與本題切合,似乎應該將這四個部分共七卷的內容融合到“歷史卷”中去。解釋這一疑問,就是解釋《漢民族史記》整體敘事的匠心獨具。從田野調查出發(fā),所形成的必定是一種“專題結構”的民族志形式,而《史記》的編撰體例,全部都是“專題結構”的敘事形式。徐杰舜教授對此說明道:
傳統(tǒng)結構模式,沒有歷代王朝框架的束縛,眾所周知, 《史記》 所開創(chuàng)的本紀、年表、書、世家、列傳的專題結構,就具有開放性特點,從而使歷史的編撰靈活機動,收放自如,不僅可使歷史生動起來,更可使歷史的敘述深刻起來。為此,我們這次編撰《漢民族史記》,正式按照民族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繼承漢民族的史學傳統(tǒng),運用傳統(tǒng)結構模式,將漢民族史的呈現(xiàn)分為發(fā)展史、族群史、文化史、風俗史和海外移民史五個專題[1](P5)。
設置漢民族史的發(fā)展史、族群史、文化史、風俗史和海外移民史這5大塊,是《史記》本紀、年表、書、世家、列傳的專題結構的繼承。不過,這里接踵而至的又是一個疑問:《史記》專題結構敘事體例的核心是“紀傳體”,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妒酚洝返闹饕糠质侨宋飩饔洠@個最重要的特點在《漢民族史記》中卻似乎并沒有得到繼承,因為在523萬字的巨著中,甚至沒有一篇是專寫某個具體人物的,這又怎樣解釋呢?
在我的理解上,徐杰舜教授的“五卷分類法”正是對《史記》“紀傳體”傳統(tǒng)的歷史回歸與當代超越。《漢民族史記》將《史記》“紀傳”中作為“個體”的人物承繼下來,并轉換為作為“群體”的人物。《歷史卷》中對于“炎黃”“東夷”“苗蠻”“戎狄”的四分類,《文化卷》中對于“炎黃”“東夷”“苗蠻”“百越”“戎狄”的五分類,與《本紀》何其相似!《族群卷》更是一個很好的體現(xiàn),該卷列出了漢民族的7個分支族群:東北族群、華北族群、華中族群、華南族群、華東族群、西北族群、西南族群,這種分類有似于“世家”分類的拓展。每個族群里邊又分出了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如沈陽人、河北人、山東人、湖北人、湖南人、客家人、上海人、關中人、四川人等共43個人群,這種分類又與“七十列傳”的面目相似。因此,司馬遷《史記》對于“個體”的紀傳仍然由《漢民族史記》繼承下來并轉換與拓展為“群體”的紀傳。而《文化卷》《風俗卷》亦有類于“十表”“八書”的專題結構形式,其內容亦有相通之處,它們同樣記載了漢民族的歷史大事與各種文化典章制度。至于《海外移民卷》,則既可以看作是《史記》中關于域外文化交流零星記載的承繼,又可以看作是新的時代中國歷史文化的發(fā)展。
《漢民族史記》敘事之所以出現(xiàn)強烈地回歸傳統(tǒng)的取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對近代以來受西方史學影響的敘事方式的一個深刻反省。徐杰舜教授很不滿意中國民族歷史的近代敘事模式,他要從這個框架中解放出來:
近代通史范式弊端不少,其往往以歷代王朝為坐標,刻板地把歷史按朝代分為政治、經濟、文化三大塊,一般重政治輕文化,往往寫成了朝代更迭史,束縛了歷史學家的手腳和思想,從而使歷史淺薄地蛻變成為帝王將相史?!此济褡迨返难芯?。由于解放以來,中國民族史的研究受中國通史研究方法論的影響甚深,在各種版本的中國通史中,一般獨立專章、專節(jié)敘述某朝代的民族及民族關系。因此,除有一部分學者認為中國通史已包括了中國民族史,沒有必要再贅述,而忽視或輕視中國民族史的研究外,更重要的是無視民族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把民族史的內容套在中國通史歷史王朝的框架中,使民族史成為了中國通史的附庸[1](P5)。
受西方史學敘事影響的中國通史敘事范式舉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6]為例。第一冊按照時間順序分別敘述了原始公社時代、夏商時期、西周時期、東周時期和戰(zhàn)國時期的政治史事、經濟發(fā)展狀況、制度的演變和文化思想狀態(tài)。第二冊收入了秦漢至隋的統(tǒng)一時期,分別敘述了秦朝、西漢、東漢三國、西晉十六國、東晉和南朝、北朝時期各王朝的興亡、經濟狀況、文化概況和各民族間的交往與融化。第三冊、第四冊是隋唐五代時期,同樣從政治興亡、經濟狀況、文化狀況三個固定模式對各個時期與各民族進行敘事的。在民族史方面,則可以舉出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7]為例。這部書就是將華夏系、東夷系、荊吳系、百越系這四個漢族來源、東胡系、肅慎系這兩個滿族來源以及匈奴系這一回族來源,套在“秦以前”“漢至南北朝”“隋至元”“明至民國”這四個時期之中來敘寫的。再如與民族史相關的“風俗史”同樣也是這樣。如晁福林的《先秦民俗史》[8]關于“風俗”的八個分題“飲食”“服飾”“居住”“交通”“氏族、宗族與人名”“禮俗”“歲時節(jié)令”“信仰與宗教迷信”全部整齊劃一歸入了“原始時期”“夏”“商”“周”“春秋戰(zhàn)國”諸歷史時期的框架之中?!稘h民族史記》 的確徹底擺脫了這種近代通史敘事范式的“刻板性、束縛性和淺薄性”,塑造了該書敘事的“生動性、開放性和深刻性”的特征,從而證實了徐杰舜在《漢民族史記》的敘事取向上既回歸了傳統(tǒng),又超越了傳統(tǒng),這在學術史上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創(chuàng)新,足見徐杰舜漢民族史研究50余年的匠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