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
說到吃,我很不在行。
有時候,無論翻開汪曾祺的《一食一味》,還是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常有不可思議之感。總以為書生于吃是很拙笨的,而這兩位先生能把吃寫成這么厚厚的兩本,大概真的要做我文字之外的飲食之師了。
我于吃的趣味很是寡淡,這也許與我父親的遺傳與影響有關。他常說,人生能有一碗面,便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于是,我也常說,有碗面吃就足夠了,其他的一概可有可無。
說起面,總是要想起母親的。
母親并不是做面的高手,她不比鄉(xiāng)間的婦女,能把關中面做得五花八門,色味俱全。母親做面很家常,并無十分的特色,但還是有那么一兩個味道留在我胃的記憶里,十分難忘。
第一難忘的是小米面,冬天吃來最好。
小米總是前一天吃剩下的稀飯,回到鍋里兌對水再熬一次。母親會炒蒜苗跟黃豆灑進去,和切了細細的面條一起煮,煮得鍋里滾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泡,米和面也便混在一起,泛著蒜苗的香氣。
那香氣撲得滿屋子都是的,沾在冰涼的窗玻璃上,霧蒙蒙的,正好用手指頭來做畫。畫太陽,畫月亮,畫一只貓兒,饞得都要掉進鍋里來舔小兒面吃了。
這時若是窗外恰逢剛剛下過了雪,那便是最合著時宜的事情了。
北風卷著雪花,冷得人十個手指頭失去了知覺。而屋內(nèi)的蒜苗香卻帶著誘人的熱氣,便有那些未成家的年輕教師一個一個縮脖搓手地聞著香味擠進我們家里來。
母親挨個地給他們盛一碗,凍得麻木僵硬的手指挨著了帶著十二分溫暖的搪瓷碗,一下子渾身就都熱乎起來了。趁著這熱乎趕緊再吸溜一口面,呀,還燙著舌頭呢!
這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景象了。
那個時候母親還在白鹿原上的一所小學校里當教員,如今母親早已作古。那些在母親的宿舍里,吸溜過小米兒面的年輕教師們也早已不知去向,但當年吃面的那股子熱乎勁,卻總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還有那蒜苗炒了黃豆的香氣,更是無處可尋了的。
第二想念的,是母親做的丁丁面。
非白鹿原上的人,不知道何為丁丁面。那是我們家鄉(xiāng)一種特有的面的做法。我沒做過,因此無法去描繪它的制作過程。大約是把面搟成一個餅,先切成條兒,再剁成一個一個的小丁丁。
丁丁面要油潑的最好吃。
把面煮好以后,盛在碗里,灑上蒜苗、韭花、豆芽、干辣椒粉。燒得滾熱的油澆上去,“刺啦”一聲,香氣逼人!
當年在職場里做得事業(yè)最旺的時候,西安城里最高檔的酒樓飯店全都吃得有些厭倦了。一天回娘家去,母親正在給父親做的,正是這一碗油潑丁丁面。
母親問我,可看得上這一碗面?
淡淡的油汁將每一粒面丁丁全都裹上了金黃的顏色,紅紅的辣油鮮得誘人,綴上韭花的綠、豆芽的黃,好看得簡直如同一幅畫!
于是特別的想吃。
父親分一半給我。熟悉的油鹽醬醋與蒜苗裹拌在一起的味道瞬間捉住了我的胃,竟然有鮑魚的嫩滑難以比擬的味道,以及葡萄牙西餐廳里的燈光也無法打造的親切與慰帖。每一口都那么勁道,那么香醇。
父親跟母親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什么也不干地盯著我狼吞虎咽。
那天母親說,從沒有見我那樣吃過飯,像個狼娃子。
狼娃子其實并沒有狼的胃口。
隨著年紀的增長,于人生的趣味與選擇,似乎也越來越明了。忘記是在哪一篇文章里讀過說,人生不是多選題。我也似乎很難在我的志趣與吃之間達到精力的平衡。
尤其是從淡出職場,開始成為一個以寫字為生的人之后。
每天從早起八點鐘進入書房開始,無論讀書作文,時間總是飛快,肚子并不曾感到饑餓,時間卻已走向午后。
于是匆匆一碗面,吃完繼續(xù)下午的功課。
我的那一碗面很是簡單。甚至母親當年做過的小米兒面與丁丁面,于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的想法,只在夢里的時候念一念。
我廚房里的那一碗面簡單至極,它常常只是一碗西紅柿雞蛋面。
我并不擅長于把西紅柿炒雞蛋做得有多么的色味俱佳,但雞蛋總還是可以炒得熟的,甚至會有嫩黃可人的顏色。西紅柿我喜歡把它燒得沒有了形與魂,只剩紅紅的湯汁。然后把雞蛋和面條先后地煮進去。
待面煮好以前,碗里已經(jīng)放了鹽和香油。等把熱騰騰的面條與鮮紅的西紅柿湯一起奔流著涌進碗里的時候,那一股香油的味道會撲面而來,味道真的好極了。
蘇東坡當年說過,簡單的食物有三養(yǎng):一安分以養(yǎng)福,二寬胃以養(yǎng)氣,三省費以養(yǎng)財。
我也一直以為,這一碗西紅柿雞蛋面于我而言,便是很好的生活了。但是我家先生似乎總是不能理解其中的精要,他會在每個周末回來一邊查看著我的廚房,一邊抱怨著我的十分清淡,然后再大張旗鼓地給我補充一番。
昨天周日,他又在廚房里忙活了一上午。用先生的話說,他燒了一桌子的硬菜。
但我還是挑了一盤燒花生米放在我面前,就著米飯吃下去。
那些大魚大肉已經(jīng)很難再適應我的胃口,稍微地吃了一些,果然,下午時分,便開始嘔吐不止。
先生很是無奈,他問我到底想吃什么呢?
我想了想,我覺得人生最好的還是只有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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