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本名范江華。澠池電視臺編輯。有作品在《散文選刊》《安徽文學》《當代人》雜志上發(fā)表。出版有散文集《穿行》《夢回雅宋》。
外婆住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母親每個月都要回去看望,拎著大包小包東西,后面帶著我,有時是父親,就像古代富人出門帶著腳夫一樣。
公共汽車只能坐到村口,下了車,就得幫母親拎東西,我每次都埋怨:干啥買這么多東西啊,外婆和外公又吃不完,不是被鄰居的小孩騙吃了,就是放在籃里長毛發(fā)霉了,不會少買點。
母親也不辯解,只用討好的語氣說:來來來,我再拿一點。我看看母親,兩只手提兩個大塑料袋,一袋蔬菜,隔著袋子翠青嫣紅微微凸起,一袋熟肉,一只雞腳高高蹬在袋口,腋下還夾一個包裹,估計是給奶奶添置的新衣。便知母親說的是虛讓的話,只好撅著嘴,掂著雞蛋箱子和點心,在兩腳間磕磕絆絆向前走。
外婆住的院子在大路邊上,隔著低矮的土墻,半樹桃花粉艷艷地探出臉來,很是喜氣。七八月間還有紅嘴美人尖的桃子在樹上招搖,我愿意跟著母親看望外婆,多半是因為這棵桃樹。
母親一走到院門口,就夸張地大聲叫著:媽,媽,我來了。外婆一準急火火的從幽暗的堂屋里走出來,跨過門檻,兩只手在空中架著,小碎步在地上換得飛快,嘴上笑成一朵花:萍萍,你回來了。好像外婆一直在屋里坐著,就等這聲喊一樣。母親都多大人了,外婆還叫母親萍萍,我都有點聽不下去,可母親還是歡快地答應著,急急迎上去。更可氣的是,外婆每次見到我,總要問一句:這是小華吧,都這么高了,趕緊進屋。我裝作沒聽見,臉一扭,把眼睛看向院墻邊那棵妖妖灼灼的桃樹。母親趕緊轉過身來,訕訕對我一笑,小聲說:你外婆有點糊涂了,記性不好。
糊涂,我才不相信呢,她認得母親,怎么就老是不認得我。但我懶得理會外婆,因為過不了一會,她肯定還要再問一遍:這是小華吧,都這么高了。外婆的記憶也許是漏斗型的吧,只有體量大密度大比重大的才會卡在漏斗口下不去,無足輕重的都被自動過濾掉了,包括我這個唯一的外孫女。
外婆拉著母親的手一進屋,就把母親按坐在床沿上,然后開始在抽屜里翻東西。外婆屋里有一張三斗桌,年代應該很久遠了,油光光黑乎乎的看不清顏色,桌面上壓一塊玻璃板,玻璃下面正中間的位置放著一張全家福,黑白照片,只有七寸,周邊是鋸齒樣的小花邊,外婆和外公坐在正中間,后面站著母親和兩個舅舅。那時母親尚留兩個粗黑的大辮子,搭在胸前,兩手緊貼褲縫站得挺直,眉眼間全是少女情態(tài)。兩個舅舅還是懵懂少年,但大舅站得端端正正,二舅卻歪頭噘嘴,一幅小兒無賴相。外公表情刻板拘謹,看得出照相時很拿捏,倒是外婆,柳眉橫飛,粉面含威,一家之主的氣勢在褪色的相紙上依然呼之欲出。
許多年后,當我再次細細審視這張全家福的時候,我會驚訝上帝對每個人的安排其實早已公布:比如母親當了一輩子教師,凡事為人師表,不但站立時習慣手貼褲縫,走路時也是挺胸抬頭的標準走姿,這種無形的標準還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仿佛母親每做一件事,都有一條看不見的褲縫隱藏在她的身邊。大舅混跡政界,卻一生正直,清白,像他的站姿一樣端正。二舅少時便浪蕩江湖,人到中年依然漂泊不定。至于外公和外婆,如果外婆的人生精彩如一本書,外公則單調如書的封面,是一眼便看盡全部的那種。
全家福周圍擺的都是外婆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們的照片或者合影,但我敢打賭外婆肯定分不清,因為每次母親回來,都要指著玻璃板下面的照片給外婆指認一遍,外婆總是頻頻點頭,半天發(fā)出“哦”的一聲,好像已經(jīng)恍然大悟了一樣。
三斗桌下邊有波浪形的花邊和三個并排的抽屜,抽屜也是黑乎乎的,抽屜上安有黑銹的拉環(huán),用手拉起放下的時候,會發(fā)出金屬的鈍響。外婆藏起來的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抽屜里,有時是手帕包著的幾顆奶糖,有時是一捧青紅相間的酸棗,有時是外婆自己炸制的果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拿出來的時間已經(jīng)潮軟了,母親照例接到手里,一邊吃一邊夸外婆的手藝?!靶∪A也吃吧?!蓖馄盘摳〉刈屩亿s緊搖搖頭。
我從來不吃外婆的東西,只要拉開那個抽屜,就有一種久遠的令人懊惱的混雜氣息飄散出來,外婆便也不再讓了,只是滿心歡喜地看著母親,催她快吃。
大部分時間,母親都坐在屋里陪外婆說話,告訴外婆買來的東西應該怎樣吃,如何放,幫外婆試新做的衣服,透過木頭格子的小窗,可以看見她們娘倆頭碰頭說著體己話,母親嗓門大,有里笑聲能從屋里竄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外公常常意外地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好像他不是下田干活,就是蹲在屋檐下一聲不吭地抽悶煙,幾乎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角色。所以,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在院子里溜達,逗逗雞圈里埋頭啄食的母雞,到墻根邊捉幾只蝸牛,放到石板上,等它們探出柔軟的身體,在石板上犁出濕濕的水痕。百無聊賴的時候,就坐到院子里的桃樹下,看一種琥珀色的尖頭小螞蟻,在桃樹上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它們忙碌且有序的樣子,讓人想到日子的莊重和儀式感,想必螞蟻們的每一天,都是充實和飽滿的吧,至少它們從不孤單。倒是桃樹樹干上滲出的透明桃膠,帶著淡淡的憂傷意味,它們像是從某個傷口里流出來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終于起身告辭了,外婆必定從屋里追到院子里,像孩子一樣扯著母親的袖子,幾乎是哀求著說:你在這兒住兩天再走,讓小華先回吧。
母親大驚失色:那怎么行,這兒離縣城十多里呢,小華一個人坐公交車我不放心。再說家里一攤子事,都等我回去做呢。
外婆和母親說不通,就轉身向我,兩手做著向往潑水的姿勢,趕我走:小華,讓你媽在這兒住兩天,你都多大閨女了,自己回吧,坐車小心點。
我一聽就來氣,賭氣跑出院子,徑直一個人頭也不回先走了。不一會兒,就聽到母親在身后氣喘吁吁地叫著:小華,小華。母親的腳步聲沉悶而急迫,我能想像濺起的灰塵,讓奔跑的母親像一個沖鋒的戰(zhàn)士,我心里一陣竊喜,但我依然不愿理睬母親,又加快了步子。
這樣的追趕與和解,在那條斑駁的鄉(xiāng)村小路上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回,我也是在這條路上,偷偷衡量出了母親的愛,在母親心里,我還是重于外婆的,這讓我愿意原諒外婆對我的健忘、吝嗇和薄情,畢竟,我只在意我愛的人。
后來,我也結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女兒。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愛女兒也是超過母親的,但這并不影響母親愛我。人們常說母愛偉大,也許它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從不要求對等的愛,只是以自己的方式一味地給,不厭煩,不疲倦,也沒有窮盡。
每個周末,我都會帶著女兒去看望母親,那時,外公已經(jīng)去世,母親也把外婆接到家去住了,外婆依然每次都要確認:我是不是小華,我的女兒是不是小小。我已經(jīng)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外婆的健忘了,外婆卻又多了一個花樣:不是趕著我去幫母親洗衣,就是趕我到廚房幫母親做飯,母親不讓我插手,每次都把我從廚房里推出來,女兒小小見狀,一準上來打抱不平:哎呀,外婆,你干啥老推媽媽呀。
外婆,母親,還有我,都被逗笑了,只有女兒一臉不解地看著我們。女兒尚分不清,這推推搡搡之中,這邊藏的是愛,那邊藏的是深愛,就像她分不清,外婆愛母親,母親愛我,我愛她,而我們四個人還因血緣的纏繞,愛也彼此纏繞在一起一樣。
外婆八十五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母親和兩個舅舅輪流在醫(yī)院侍候,外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總是趕母親走,讓母親回家歇歇,不用管她。糊涂的時候,又一個勁叫母親的名字,抓住母親的手不松,害得母親寸步不離。我心疼母親,只好勤去醫(yī)院替換。
那天中午,我剛到醫(yī)院,外婆就急著趕母親回家吃飯,說醫(yī)院只留小華照顧就行。外婆第一次如此確定的認清我,竟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母親也許是真的累了,給我簡單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項,就回家了,中午的病房靜悄悄的,外婆半躺在床頭輸點滴,透明的輸液瓶里有規(guī)律地泛起一串串泡泡。
我在床頭坐下,打量著半閉眼睛的外婆,她頭發(fā)花白稀疏,能看見肉色的頭皮,本來是尖瓜子的小臉,因為浮腫和歲月的承重,變成圓而下墜的西瓜子。是誰說歲月從不敗美人,時間面前,沒有人可以僥幸逃脫,外婆也不例外。只是她現(xiàn)在看起來面容倦怠,一場病似乎耗盡了她的心力,她的呼吸粗重而澀滯,一床棉被隨著臃腫的肚子微微起伏,搭在肚子上的雙手,像食物發(fā)霉一樣布滿老年斑。
這還是母親口中的外婆嗎?五六十年代的時候,外婆曾是村里的婦女主任,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能想像外婆昔日的輝煌:她留齊耳短發(fā),走路呼呼帶風,耳邊頭發(fā)總是被風拂起,像小學語文課本中劉胡蘭的經(jīng)典形象。村里開會時她洋洋灑灑地發(fā)言,鄰里糾紛都找她調解,年年評先進,到縣城開會總坐會堂第一排,身上戴著燙金字的大紅花,家里用的洗臉盆、搪瓷茶缸上都寫著大大的“獎”字。
這樣一個鋒芒外露的女人,其實像太陽,只能遠遠驚羨她的光焰,圍在她身邊的她最親近的人,無一例外都會被灼傷。比如外公,那個木訥寡言的男人,雖然他會做樸素卻滋味豐足的家常飯菜,雖然他像時鐘一樣忠誠勤勉,辛苦打理著田里一年四季的莊稼,毫無怨言地照料著一家人的生活,還有豬圈里的老母豬,雞圈里的一窩雞,但在外婆眼里,外公窩囊而又缺乏男人氣概,既不能為她擋風,也不能給她遮雨,外婆就把在外面受風淋雨的怨氣全撒在外公身上,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外公總是穿一身黑色的棉布衣褲,圪蹴在院門口的山墻邊曬太陽,外婆稍不如意,就指著外公破口大罵,外公便把頭埋在雙腿間,雙手捂臉,久久不肯抬起,像一只沮喪的鴕鳥。也許外公還穿過其它顏色的衣服吧,但都被我小時候的記憶黑化了,只剩一身沉悶的黑,如外公沉悶的沒有任何亮色的生活。
外婆經(jīng)常外出開會,外公下地干活之后,小小年紀的母親就得操持一家人的生活。那時她還沒有鍋臺高,常常站在小凳上切菜,搟面,燒水,做飯,有時飯菜做得不可口,還要招致外婆的責罵,母親的腳后跟上,至今還有一塊隱約發(fā)白的小平面,母親說那是外婆有一次發(fā)怒,順手拿起鐵锨,從母親來不及逃跑的腳上生生鏟下一塊。后來,母親早早嫁人,才得以離開喜怒無常的外婆。大舅拼命讀書,終于跳出農門,到縣城工作。而二舅,十幾歲時已出門闖蕩江湖,關于他的消息,就像大海上的手機信號,時強時弱,有時竟至全無。外婆也因一場病,精神出了點問題,自此躲在家里羞于見人。
外婆的小院終于寥落下來,只有外公每天一日三餐看護著外婆,打理著幾畝薄地,農閑時圪蹴在山墻邊,木然看著一個個日頭從頭頂溜過。還有院墻邊那棵桃樹,一年一年寂寞地開著。
我常常覺得,一個溫柔的母親,應該像水,像月亮,像棉花,像耳語,像低洼的地,像一切柔軟、溫暖和低矮的事物,讓孩子們有依偎和聚攏的渴望。但外婆卻是剛硬、尖利而灼燙的,她不肯收束的鋒芒,不但刺傷了離她最近的人,最后也傷到了自己。
我只是奇怪,母親為何說起外婆的時候,我和弟弟早都義憤填膺了,母親卻一點也不惱怒,那個永久留在她腳上的疤痕,難道不曾在流年里隱隱作痛嗎?那個不曾或很少給過她擁抱、安慰和贊美的母親,難道依然是她心中至親至愛的母親嗎?
外婆忽然睜開眼睛,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掙扎著坐起來,鄭重地看著我說:小華,我想給你說幾句話。我走了以后,你可一定要對你媽好點。
我驚詫地看著外婆,她說話如此清醒。我連忙說:外婆,別胡說,你還得活到一百歲呢。
外婆搖搖頭,一綹白發(fā)順勢落到臉上,像無法撿拾的歲月。我?guī)屯馄虐杨^發(fā)塞到耳邊,外婆說:我沒有胡說,我是想活到一百歲,看著你媽平平安安的,可是這次估計上帝真來叫我走呢。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媽,你媽從小受苦受累,我脾氣不好,你媽也沒少挨打,可那個時候你外公性子弱,我要是不強勢,外人會欺負咱家的。現(xiàn)在我是想補償也補償不回來了,你可一定得記住,要見你媽親,孝順你媽,不要惹她生氣,多幫她干活。
我使勁點著頭,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外婆也哭了,哭得渾身顫抖。隔著朦朧的淚眼,隔著四十年的光陰,我和外婆,我們第一次共同而認真地為一些事情流淚了。
我輕輕拍著外婆,安慰她平靜下來。外婆胳膊上的肌肉綿軟而松弛,仿佛一把就能捏化似的,這曾是一個多么剛強的女人,在歲月面前依然潰敗如此,所幸柔軟下來的,還有她的心。此刻,我真的想叫她一聲:外婆。
但好在,愛是沒有道理的事情,就像母親一直柔軟地愛著外婆,外婆也一直剛硬地護著母親一樣。就像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桃樹,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嚴冬,每年春天都會開得熱鬧而喜氣。我們每個人心里也都有一株桃樹吧,只要為愛的人,它遲早都會開,年年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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