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學仁
這里有自己的情與愛,還有難以割舍魂牽夢繞的過去,就留下來吧。可如果留下來,母親、女兒那渴盼的期待和對老人孩子的那份牽掛,還有領(lǐng)導同志們的關(guān)心,又將如何去面對……柳紅權(quán)衡利弊,整日沉思在去留問題上,仍然無法做出最后的選擇。
大漠中孤零零的一碗泉小火車站,附近最顯眼的是一片綠蔭蔭的小樹林。小樹林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長眠著的是柳紅的軍人父親。
此刻,柳紅又佇立在墳塋前,先重復著自己早已成為軍人妻子的老話,然后便開始講最近發(fā)生的大事小情。有點什么為難事,或者有些什么想不開,她總要到這里來和爸爸念叨念叨。沙漠風在小樹林中無力地打著旋,卷起的黃沙在她臉上身上散落著。與這片弱小的綠色相映襯的,便是一望無際的沙海。沙海連綿起伏,向遠天遠地一路漫去,顯得昏黃滄桑,冷寂悲涼。難怪人們說沙漠是陸地中的死海,是自然界沉寂的墓地。柳紅又一次這樣想著。
這里是騰格里沙漠最古老最神秘的腹地,大沙漠還呈現(xiàn)著一種原始狀態(tài),太陽光在這里很白、很刺眼、很古老。
柳紅想到這里禁不住潸然淚下,心中又在一遍遍呼喚:父親,您說的一碗泉在什么地方???!孩童時,她就有著這樣的期盼,去看看一碗泉,看看那碗口大的泉眼是如何涌泉的,她確信不疑地名與泉水肯定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墒?,來到小火車站后,她一次次踏遍了小站周圍的沙灘沙丘,不要說尋找到一碗泉,就連一滴水珠也沒見過。她曾不厭其煩地向駝隊打聽,想找到一碗泉的來歷及佐證。駝隊年年過,在駝鈴叮咚聲中,卻誰也說不清。她依戀著的泉水,只能在每半個月水槽車來為小站送水時,從流向水窖的噴涌中得到。
十多年前,母親曾對剛從大學畢業(yè)的柳紅說:“孩子,該去看看你父親了。”作為軍人妻子的母親語氣溫柔而堅定。柳紅就來到了這個沙漠腹地中的小火車站。誰知,她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成了僅有的八名工作人員中的一名。她明白自己留下是為了尋找父親留下的美好記憶,尋找那個有著鳥語花香、淙淙流水夢幻中的一碗泉。一碗泉,父親的事業(yè)所在,以至于獻出生命的地方,泉水的源頭究竟在哪里?父親啊父親,您知道嗎,您的女兒還在找尋!
父親曾是鐵道兵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是在上世紀70年代勘測修建這條沙漠鐵路時失蹤的。之前,父親還來過一封信,說他工作在被喚為一碗泉的地方。后來就傳來噩耗,父親在一場大漠風暴中失蹤了。那時的柳紅還不足一歲。柳紅10歲那年,過路的駝隊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干尸,尸體蜷在一起竟還抱著標桿測量器具。干尸正是當年失蹤了的父親,他在沙海的懷抱中靜靜地躺了十年!母親和戰(zhàn)友們把父親安葬到一碗泉小火車站后面的沙漠中。母親說,沙漠鐵路早已通車了,可父親卻沒有聽到火車聲。
那時,柳紅稚嫩的心靈被大漠投下了一塊沉重的陰影。她多次想象著那可怕的大漠風,想象著軍人父親在漫天的風沙里陷入絕境那慘不忍睹的一瞬間,進而想象著沙漠猙獰恐怖的面孔——簡直就是自然界的一個妖魔,它將父親的生命活活奪去!父親的身影經(jīng)常模糊地出現(xiàn)在她幼小的心靈中,只能在為數(shù)不多的照片中去分辨,但她卻堅信,軍人父親肯定是雄偉高大的,然而,父親竟在一場大風中失蹤了,那該會是一場什么樣的大風?
柳紅來到沙漠小站,第一次見到的沙漠風暴,是與她多種的想象無法比擬的。她當時就被嚇哭了。那風,遠處看就像是天邊滾過來的一個巨大無比的陀螺,呼嘯著向前飛快地旋轉(zhuǎn),旋風越旋越快,越卷越大,頃刻間就鋪天蓋地壓來。天完全被黑幕遮住,飛沙走石吼叫著把雞蛋大小的石頭也卷向了天空。大漠風卷著沙石涌向鐵道線,涌向站舍,線路被埋,站舍被埋——那是多么觸目驚心的一幕?。×t至今還心有余悸,她忘不掉要用繩索捆著腰,以防被大風卷走去接車和十指血淋淋扒挖線路上黃沙時的情景。
從那次大風以后,柳紅就有了一個心愿,用樹林遮住侵向父親墳塋的黃沙。于是,每年春天,對,還有他,兩人都要從家中帶來幾捆小樹苗,然后,來到沙漠中小心翼翼地在墳塋周圍栽下。她告訴他,要把一棵棵小樹苗作為女兒向父親敬獻的愛心。他也告訴她,要把一棵棵的小樹苗作為年輕軍人對前輩的敬意。在繼續(xù)尋找一碗泉中,她和他沒有忘記年復一年的小樹苗栽種,盡管在沙漠中栽種的小樹苗成活率極底。一趟又一趟列車駛過,一場又一場大漠風刮過,十余年了,柳紅驀然發(fā)現(xiàn):墳塋周圍已是一片綠色。
這個他,就是柳紅的丈夫。她當然記得,是這個沙漠小站,成全了自己的愛情。想到這些,她抹去眼角的淚珠,笑了???,如此神秘的愛情,竟來得那么容易,那么沒有激情?那是在她剛來到沙漠小站幾個月,經(jīng)過第一場沙塵暴“洗禮”后的一天,當時,她正一個人靜靜地待在房中抹眼淚,這時,有人告訴說車上下來了一個年輕軍人在找她。軍人,軍人找我干什么?當柳紅詫異著與軍人見面后,她樂了:“你怎么來了?”“來看你啊?!蹦贻p軍人微笑著說,“對,還有你母親帶來的信?!笔悄赣H告訴了他一切,作為軍人妻子的母親又把一名年輕軍人引入了女兒的視線。以后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她了解到曾在初中一起讀過書的他,后來考取了軍校,畢業(yè)后已經(jīng)是某部隊的排長了。
第二年,他倆步入了婚姻殿堂。新婚第二天,柳紅就將為什么要把婚期放在春季的想法告訴了丈夫。妻子娓娓講述,丈夫靜靜傾聽,漸漸地,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兩人的雙眼。接著,便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沙海難得的好天氣里,蜜月中的小兩口來到了一碗泉小火車站,帶來的除了喜糖喜煙,還有兩捆小樹苗。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丈夫回部隊后,不久就來電話告訴柳紅,他已經(jīng)把探親假調(diào)整到了春天。丈夫還調(diào)侃地說,讓婦唱夫隨一起追尋綠色的夢好嗎?電話的這端,柳紅的雙眼已然盈滿了淚水。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丈夫一直履行著承諾!
這就是父親長眠的地方,這就是騰格里沙漠最古老最神秘的腹地,這就是“全國第一條沙漠電氣化鐵路線上的一碗泉小火車站。這里雖然多了一條鐵路線,可經(jīng)歷了幾百萬年滄桑的大漠,竟還是如此荒涼!它是一片沒有生命的不毛之地,可人們?yōu)槭裁慈砸c它相依為命,因它而繁衍,為它而歌唱?柳紅默默想著,父親,是您領(lǐng)著女兒走進了大漠深處,女兒雖然沒有見過您,但是,女兒知道,您的生命與大漠同在,大漠中那黃沙、那線路、那樹苗,正是您的音容笑貌!柳紅的熱淚終于奪眶而出,她舉起雙臂朝著荒漠大喊:“爸爸!爸爸——”
前幾日在回沙漠小站前,單位領(lǐng)導又找柳紅談話了,還是說要把她調(diào)到大站的事情。領(lǐng)導說,你是軍人的妻子,已經(jīng)在小站工作十余年了,于情于理,我們都應(yīng)該把你調(diào)到大站來,這樣,對你有好處,對你在部隊上工作的愛人也是一個交代。柳紅說,讓我考慮考慮吧。領(lǐng)導笑了,說還有什么考慮的,那個沙漠小火車站就這么值得留戀?別再堅持了,今天就給個痛快話吧。柳紅也笑了,說一定,一定,不過讓我再想想行嗎?
夕陽的余暉已灑在大漠上,將沙海映襯得一片金黃。柳紅舔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怎么,一群跋涉在大漠中的干渴者正向綠色踉蹌著奔來。她揉揉眼睛什么也沒看見,可卻突然意識到,在這蒼茫遼闊、干燥異常的大漠瀚海上,那一株株的樹木多么像一滴滴晶瑩亮潔的水珠,使沙海的遠行者有了一片甘甜的滋潤,有了一絲生命的希望,有了一個美好而真切的夢。柳紅心中一動,啊,這綠色中不正隱含著一碗泉那淙淙流水嗎?!
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與姥姥一道住在城里。柳紅思念多病的母親和幼小的女兒,也牽掛遠在他鄉(xiāng)從軍的丈夫。她當然想立馬就回到母親和女兒的身邊,可是,一見到這些精心呵護的綠色精靈,覺得自己還應(yīng)該留下來。哎,牽腸扯肚的難心事,能夠兩全嗎?她想等丈夫探親回來,與他面談,看能否找到一個既不耽誤對綠色呵護,又可以照顧到母親和女兒的好辦法。是的,辦法總比困難多。她念叨著丈夫在家時經(jīng)常愛說的一句話,抹去淚水露出了笑容。
小樹在風中搖曳,忽然,竟有一只小鳥在眼前掠過,飛到了小樹林的另一端。哇,這個沙漠中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家伙,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莫非綠色精靈們的感召?柳紅把眼前的一幕定格在手機中,得發(fā)到微信朋友圈里去,與大家一道分享。
一碗泉——綠色夢,綠色夢——一碗泉!
小的時候,就見過母親太多的淚眼,如今,在聚少離多的日月中,自己也會時時流淌出思念和牽掛的淚水。她知道,軍人的妻子不僅僅是一道風景,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一種奉獻!柳紅想著,心中又默默計算起丈夫的歸期。她下定決心,要在以后的幾年里,與丈夫一道把小樹林的栽種面積擴大到站舍,要與站舍后面的樹木連在一起,用綠色遮住站舍,遮住線路,在綠色的屏障中,尋找到大漠中的一碗泉。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漢朝時,匈奴無名氏便在詩歌中提到了焉支山。焉支山,位于甘肅省山丹縣東南50公里處,是中國西部名山。
烽火狼煙的漢明長城,如今早已只留下了逶迤的殘缺肢體,破碎了的久遠故事,就像一條被風撕扯著的零落飄帶,漸行漸遠。斗轉(zhuǎn)星移,那曾經(jīng)的輝煌,竟轉(zhuǎn)眼間變成了滄海桑田的匆匆過客,這一切,都沉默在焉支山的凝視中。
《五代詩話?稗史匯編》記載:“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紅藍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惫蚀擞辛艘浴氨钡仉僦贝副狈矫琅徽f。還有的史料稱,胭脂是一種紅色顏料,原產(chǎn)于中國西北匈奴地區(qū)的焉支山,由張騫出使西域之行時引出。據(jù)說,此山原不稱焉支山,而稱胭脂山,因為山中產(chǎn)一種花草為胭脂草。實則所謂的“胭脂”,就是一種名叫“紅藍”的花朵,花開之時被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缽中反復杵槌,淘來液汁后,即成鮮艷的紅色染料。
焉支山,以其胭脂紅的遠古傳說,和亞洲最大的山丹軍馬場所在地而得名。焉支山胭脂紅,究竟牽掛出人們多少遐想?
夏秋日,可擇一清爽明朗的天氣,到焉支山原始森林一游。進山后,仰視間拾階而上,只片刻,便能登上這方山水賴以生存的流水口水庫大壩。山峽中的水庫宛如一面平闊的鏡子,泛著橙綠的光,靜悄悄地躺在兩峰夾峙的中央,鏡面上粼粼點點的浪花兒,隨著微風徐徐波動,恰似一盤盤晶瑩無瑕的珠玉,閃閃惹眼地散落在上面。紅褐色的山峰環(huán)抱著一灣碧水,紅山綠水相得益彰,好不愜意,使人心情頓時豁然開朗。
然后,順著如琴似鼓的汩汩溪流,吮吸著原汁原味的芬芳馥郁,腳步穿行于龍木刺柏的溝幽窄徑里,身影出沒在柳暗花明的搖曳婆娑中,緩緩而行,便能輕松地領(lǐng)略著攀越焉支山的一路風景。舉目望去,山頂片片明凈的云朵,如白鴿探身在展翅鼓翼;俯身拾級,山腰綻艷的馬蘭花兒,頻頻招手揮灑;駐足小憩,四周蒼松翠柏夾道而迎,眼前鳥雀蜂蝶嘰喳肆意;舉手觸摸,可摘一把殷紅點點的酸溜果,能揪一枝綠荷盈盈的脆甜棗;稍加留意,定尋得紅團錦簇,手上便多了一顆顆紅彤彤的野草莓;把玩之際,卻又見那朵朵“紅藍”花在爭奇斗艷,呵呵,能不令人憐香惜玉嗎?此等快慰,正所謂“不識‘胭脂’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涉身焉支山水之中,可盡情享受自然之魂的博大精深,能隨處驚嘆鬼斧神工的雕鏤成就。天造地設(shè),美不勝收啊,好一個浮云如錦飄蕩過奇峰、牧羊小曲回旋山壑中、林木疊翠聆聽松濤聲的原生態(tài)!
一路謹慎,腳下錯落有致的青石吻著雙足,耳邊鳥語溪聲撥弄著每根神經(jīng),扶著如削的懸壁,小心轉(zhuǎn)過石嘴。剛松一口氣,還立足未穩(wěn),豁然間,一幅斜立體的石壁古畫卻已映入眼簾。峭壁上的這幅千年丈余巨畫,歷經(jīng)風霜雨雪而不衰,竟然還是那般栩栩如生!此情此景,終于悟出了張掖市在修繕臥佛寺的今天,還要指名用這遠古的“胭脂”染料,來涂抹雕梁畫棟的良苦用心。但是,也頗令人費解,為什么那偌大的畫面上只有一個飛天仙女和一頭牛,而且畫中的飛天仙女,其意境似乎是在騰空時不小心滑脫了翠裙,可再細細揣摩,仙女卻又像是在思念塵凡不想離去,不然,她的裙角為什么會系在了牛角尖上呢?古人做出此畫寓意何為,還是見仁見智吧。
飽讀了焉支山原始森林的秀色可餐,自然不能割舍碧草連天的軍馬場,胭脂駿馬襟帶聯(lián)袂,互擁互依。當?shù)桥R焉支山極目遠眺,久負盛名曾經(jīng)滄海的山丹軍馬場,便會無邊無際地呈獻,駿馬馳騁的喧囂場面也就盡收眼底了。
焉支山巍巍騰空,胭脂紅婀娜嫵媚,把河西走廊渲染成了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