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少雷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鄭板橋(1693年——1766年)是清代 “揚州畫派”的代表人物,其繪畫自出機杼,以風格獨特而著稱,與他的詩文、書法合稱“三絕”,是中國文人繪畫史上的一座高峰。鄭板橋的繪畫蘊含著豐富的思想情感和人文內涵,他的繪畫以蘭、竹、石為主,這些題材皆是傳統(tǒng)文化中“比德”的意象,因而皆可看做作者心靈的外化,情感的寄托,他在畫中題寫道“介于石,臭如蘭,堅多節(jié),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 ,正是所謂的“一枝一葉總關情”。而今天我們直觀他繪畫的“形式語言”,拋卻具體的物象和內涵,將其作為抽象性的形式因素來觀看,又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中還包含了一種純粹之美——形式美,作品中的一筆一畫中無不體現(xiàn)著作者的“匠心”。
鄭板橋的繪畫,無論是數(shù)尺的巨幅,還是方寸的冊頁,皆以書法的筆法寫就,可以稱作“以畫為書”。因而,無論是竹節(jié)、還是怪石、蘭葉,皆可看為書法“線條”的表現(xiàn)。紛繁蕪雜的筆觸,都可以歸納為不同的形態(tài)和力度的線條,是中國傳統(tǒng)“以線造型”手法的精彩演繹。雖然其繪畫語言都可以最終歸納為線,但不同線條給人的視覺感受畢竟不盡相同,從形態(tài)上來看,有一些也可以將其理解為“面”的元素,比如肥壯的竹葉,短促圓潤的苔點、以及一些石頭皴擦的肌理。從這個意義上講,鄭板橋的繪畫,便可以看作是“線面結合”的繪畫,帶給我們的形式美感是由線面之間的不同搭配組合而成。
從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鄭板橋《蘭竹石圖》(圖1)立軸來看,畫中的蘭葉姿態(tài)可謂“一波三折”,在婉轉流暢中包含著行草書的意蘊,是一種一目了然的線語言。而圓潤、豐滿的竹葉,在相互的疊加、交錯中,占據(jù)了一定的空間,又形成了異常豐富的“面”的形態(tài)。石頭輪廓的或曲或直,形成了剛中寓柔的線條,而石頭內部不同方向的的潑墨點染,隨著生宣紙的滲化,呈現(xiàn)的是不規(guī)則的面的形態(tài),給人截然不同的視覺感受。而這些線、面的元素又不是孤立的,是一種有機配合,相互交錯的關系。整幅作品在線的剛柔、曲直、粗細、長短之間,在面的大小、方圓、疊加、空白之間,形成了一種豐富的節(jié)奏感,一種平仄般的韻律。這種節(jié)奏既有其內在規(guī)律,又包含了無數(shù)的偶然性,可謂儀態(tài)萬方。在線面的錯綜變化與組合搭配中,作品的形式美感便生成了[1]。
世人皆知鄭板橋的繪畫多用墨色寫就,往往忽視了畫面中的色彩因素。今天我們以色彩構成的視角直觀鄭板橋的眾多作品,則可以對其進行一番新的解讀。除了墨色之外,紙張的黃色,印章的紅色,皆可看做畫面的色彩元素。其繪畫之所以呈現(xiàn)出獨特的形式美,具有鮮明的文人繪畫氣質,給觀者視覺上的特殊美感體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在于這幾種顏色的相互配合,即所謂“色墨相成”。從色彩構成的角度觀看鄭板橋作品,其繪畫中“黑”“黃”“紅”三色,皆為最簡單質樸的色彩的這幾種“原色”的搭配,與西方很多現(xiàn)代繪畫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這幾種顏色又不是簡單的“原色”,而是具有文化象征的,是文人繪畫的典型符號。因而這三種顏色的配合,呈現(xiàn)出的又是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形式美。
以現(xiàn)存南京博物院的鄭板橋《竹石圖》(圖2)為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畫面墨色與紙張底色的黃色,是一種相互依托、相互配合的關系。墨色對黃色進行了分割,而黃色的區(qū)域大小、形狀各異,相互之間既有對比,又有呼應,與墨色共同形成了一種有序、穩(wěn)定的色彩構成形式,這便是一種形式美感的體現(xiàn)。更值得一提的是,畫面中多枚印章的紅色,更確切的講是“朱砂色”,同樣是畫中舉足輕重的“色塊”。這種極小的紅色,反而成為畫中的點睛之處。當把它當做一個或多個紅色“色塊”觀看時,我們便可發(fā)掘出畫面更深層次的形式美感,可以更深刻體會到作者的匠心。《竹石圖》(圖2)上方的兩枚紅色印章,分布在在畫面上方約三分之一處,相當于西方講的“黃金分割”位置,對畫面進行了分割,由此形成一種優(yōu)美的畫面節(jié)奏感,在這種韻律節(jié)奏中,給觀者帶來了微妙、微觀的美感體驗,這便是一種形式美的體驗。鄭板橋作品中的這種紅色“色塊”,常可以作為畫面的“調節(jié)器”,協(xié)調畫面中黑色、黃色的關系。往往也不是在單一位置出現(xiàn)的,作者通常將多個印章放在不同的位置,或以多枚紅色印章分割畫面,或將多枚印章構成“三角”,增加畫面的穩(wěn)定性。以“紅色”協(xié)調畫面,既為“造險”又為“破險”,尋找畫面新的平衡,也由此生成了各具特色的形式美感[2]。
在中國傳統(tǒng)的色彩觀中,墨色也不是簡單的“黑色”,也可以將其看做“彩色”,因而出現(xiàn)了”墨有六彩”“墨分五色”等精辟論斷,是中國畫寫意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直觀鄭板橋繪畫,其作品在和諧統(tǒng)一的墨色中,又蘊含著無窮的色彩變化。剖析畫中每一個筆觸,乃至一片竹葉、一瓣蘭花,皆飽含著“六彩”的意味,無一筆墨色的平涂。這些筆觸的墨色或前干而后濕,或邊重而內虛,或枯中而帶潤,極盡變化之能。畫中的比較潤的墨色,多用以表現(xiàn)竹葉、蘭瓣、新篁,而帶有“飛白”的枯墨則多見于枯石、老干,在墨色的變化中,物象質感被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可謂一筆濃淡而見枯榮,正是對“墨有六彩”觀念的絕佳演繹。而放眼到鄭板橋繪畫的整體畫面結構,盡管筆筆墨色中皆有變化,但這種變化又皆服從于整體的安排。墨的“五色”、“六彩”之間的搭配、組合而成的視覺秩序,就是一種形式美感。而對觀者而言,捕捉到畫中的這些“秩序”,便可獲得美感的體驗。
鄭板橋的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 ,自成一家,世稱“六分半書”、“板橋體”。從形式角度來看,其筆畫包含著異常豐富的抑揚頓挫,帶有一種明顯的繪畫感,其點畫、波磔形態(tài)與竹葉、蘭花無異,是“以書入畫”的絕佳體現(xiàn),也印證了“書畫同源”的美學觀念。鄭板橋也曾言“山谷寫字如畫竹,東坡畫竹如寫字” ,可見他對書畫關系的清晰認識。書法與繪畫相配合,兩種語言的形神相似、和諧統(tǒng)一,便是鄭板橋畫面中一種顯而易見的形式美感。
書畫相成的形式之美還體現(xiàn)在鄭板橋繪畫的章法之中,由繪畫和跋文之間的相互關系而形成。鄭板橋喜愛在畫上題跋,且以長跋多見,有時跋文所占面積多于繪畫,甚至讓人分不清是畫中之跋,還是書余之畫。鄭板橋的書法跋文或形成長條狀(圖2),或形成弧形狀,有時又呈高低錯落不規(guī)則形態(tài),還有一些別出心裁,而呈現(xiàn)出獨特的形式面貌,別開生面。如遼寧省博物館所藏鄭板橋《墨竹圖》立軸(圖3),作者并未以題跋占據(jù)畫面上方空白,而是書寫于畫面底部的竹竿之間,但又并不以物象輪廓為障礙,反而利用物象“勢”的特點,循勢書寫,因而字體忽大忽小,忽上忽下,或多或少,正側相揖,對畫面進行了新的切割和分配,使得畫面妙趣橫生,是書畫相成的絕佳體現(xiàn),從而在畫面布局中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形式美感。鄭板橋畫中還有一種題跋方式亦耐人尋味,他并不將跋文提于物象外的空白,而直接提寫在石頭輪廓內的空白處,字體的形態(tài)也隨著石頭的形態(tài)而變化,有時還可在多塊石頭間“游走”,由此畫面的疏密、分量、節(jié)奏都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充分體現(xiàn)了文人畫“墨戲”的特點,同時又彰顯了形式的趣味,給觀者難以言說的審美體驗。在鄭板橋的作品中,繪畫與畫跋,作為兩種畫面元素而進行組合搭配,往往不落窠臼,出人意料,突破了傳統(tǒng)的章法和布局方式,從而引發(fā)出畫面一種獨特的形式之美[3]。
以傳統(tǒng)的觀念品讀鄭板橋的繪畫,往往要結合其繪畫中“比德”的題材、“人民性”的思想內涵,進而品味其中融合的美感。而當拋開其繪畫的題材、物象、象征等因素,單純的觀看鄭板橋繪畫形式語言的時候,我們可以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其中純粹的形式美感。無論是線面配合、色墨搭配還是書畫組合,都是中國畫精神的外化,因而,這種帶有韻律和節(jié)奏的美感又是中國繪畫獨有的特質。今天我們對于這種形式美規(guī)律的探尋與追問,既可以幫助我們深化對繪畫中思想內涵的認識,又是一種對傳統(tǒng)的學習與繼承,必然也會對當下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實踐大有裨益。
圖1 鄭板橋 《蘭竹石圖》 127.8cm*57.7cm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鄭板橋 《竹石圖》 189.6cm*49.5cm 南京博物院藏
圖3 鄭板橋 《墨竹圖》 162.5cm*47.3cm 遼寧省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