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精神原鄉(xiāng)在中西方呈現出不一樣的特質,葛亮的《朱雀》并未將其對立,而是以華裔少年與南京本土現代青年共同的精神原鄉(xiāng)失落、尋找、想象過程,以共時、歷時兩個維度對南京本質意義展開探究。葛亮筆下的南京不僅僅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還超越其地域、時空限制,成為復歸人本質精神的家園。南京是一座“愛城”,是包容生命多樣性、綿延生命的精神之鄉(xiāng)。
關鍵詞:《朱雀》 葛亮 精神原鄉(xiāng)
葛亮身處香港,距離性地審視故鄉(xiāng)南京,在割舍不斷的舊時記憶之下,理性地面對現代南京的多元駁雜,對南京在物質化發(fā)展時代古典內蘊與現代氣質的抵牾交融進行探索。他以共時、歷時兩條線路展現現代南京與歷史舊影。歷史、現代、異域的書寫元素將南京城的包容上升至生命的共融,葛亮對于南京內蘊的極致書寫,透露出城中之人的生存困惑與精神超脫的追求,使南京具有精神原鄉(xiāng)的意味。
精神原鄉(xiāng)指個體的精神本原,即指個體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靈的始源。中國有濃重的族群意識與家國觀念,在追求精神原鄉(xiāng)的層面是“倫理本位”的,表現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對親緣、家國的依戀。西方受宗教彼岸、此岸思想影響,表現出對神圣性、永恒性、本質性精神家園的追尋,明顯具有“神性本位”的傾向。如荷爾德林詩中的“故鄉(xiāng)”融合空間性、神性和愛三要素,對人精神本質的追尋?!吨烊浮芬浴皻w來者”許廷邁尋訪歷史的腳步與南京本土現代青年馮雅可的頹廢生活進行兩種精神原鄉(xiāng)的交叉書寫。葛亮的筆法是大格局的,他并未將此放在中西對立的層面,而是放在歷時與共時兩個維度,描寫僑居在外的華裔對傳統(tǒng)家國精神上的原鄉(xiāng)想象和全球化視域下所有現代人可能面臨的本質性精神缺失。兩個維度之下,南京在歷史描寫中逐漸清晰,它是一座承擔罪孽、血腥的城池,但它堅忍頑強,沐浴風雨行至現代。在現代與古典元素兼容下南京呈現出駁雜包容的一面,許廷邁尋找傳統(tǒng),而馮雅可在“醉”中尋求“力的充盈”,卻陷入精神的虛無。
一、原鄉(xiāng)失落:“旁觀”與“此在”的迷離
許廷邁在未踏入中國土地之前,由父親指引對神秘的中國產生無限想象,他看到陌生地圖上蜿蜒的疆界,對其預判“復雜的東西更文明”,并在外貌帶來的差異性中感受到他并不真正屬于格拉斯哥。但他最初并未將自己歸入家鄉(xiāng),而是理性地審視南京。許廷邁認為紀念圣人的夫子廟應該是肅穆的,“像莎士比亞的墓地和司各特的故居”,卻不料夫子廟煙火氣十足,秦淮河里沒有意想中的唱歌船娘,一切都與他構想的樣子差距甚大。程囡帶他到老字號“魁光閣”吃茶點,感嘆魁光閣墻上題詩的風雅早已遠去,“老字號”不景氣,被快餐占據市場。然而許廷邁并未對此展開過多的批評,他始終以觀察者的角度審視著被稱為“故鄉(xiāng)”的地方。即使面對在垃圾場旁邊“大興的拉斯維加斯”這樣違法且獨特的存在,他也未有過多的驚異與批判。相比離鄉(xiāng)多年返鄉(xiāng)的羈客,許廷邁的“思鄉(xiāng)病”“尋根”都是空泛的,血脈里本有的民族認同、故鄉(xiāng)親情并未使他在初次到來之際噴涌,也正如他自己認為到南京做交換生“倒不見得是尋根的需要”。許廷邁真正“歸鄉(xiāng)者”的身份在探訪南京人情風物的過程中解構重組,慢慢復蘇。也正是許廷邁的冷靜克制使他能夠穿透南京現代物質化的表層,漸漸抵達城市精神的內核。許廷邁對南京經歷想象失落到尋找的過程,對南京的探索來自于他對“歸鄉(xiāng)”價值內涵的理解與追尋。跟隨程囡了解南京語言、古建筑、民風民俗、歷史,在一食一景中,在物質表層之下,許廷邁開始對于南京作為精神原鄉(xiāng)的尋訪。
不同于許廷邁“歸鄉(xiāng)者”身份、旁觀的視角,馮雅可作為地道的南京人,參與到南京的變化之中,對南京的情感、自身的精神更顯示出先鋒現代的氣質。相比許廷邁未踏入南京前做足功課,對六朝煙云的古典想象,馮雅可的親身經歷展現了在南京成長的現代靈魂,有極致的獨立自由與放縱。雅可與許廷邁的第一次相遇在遺棄倉庫改建的小劇場,雅可扮演大神布朗,高喊“污辱是一種信仰,為了保全自己,魔鬼也得有信仰??墒?,布朗先生,偉大的布朗沒有信仰”。雅可對信仰、存在的追問借助這幕短劇的呼喊展露無遺。透過許廷邁的眼光看雅可,“在這個雄性的集合里,雅可的性情卻又集大成”,雅可是現代南京城中最具有特點的男性,但是“這是一種危險,南京的男孩多少都有些不肯定”,“這種狀況會延續(xù)到他們成年,無以擺脫”,所以“尋覓六朝的煙影,要在南京男人的眼睛里找,不是女人。”在許廷邁看來,南京的女人比男人“篤定”“確鑿”,男性增添了歷史的風致而女性讓城與人延續(xù)。雅可自稱為“博物館里汝窯的瓷瓶”,“瓶上雖有裂痕卻還是完整的”,他亦是“穿褲子的云”,這些比喻仿若張愛玲對生命的體認“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他對于生命強力的釋放有近乎酒神精神的狂歡,在吸毒與狂歡中麻醉、充盈自己。尼采認為“醉的本質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雅可以極致的醉去叩問生命存在的本質,追尋精神原鄉(xiāng)。海德格爾將荷爾德林詩中的故鄉(xiāng)詮釋為“濃縮了直觀形態(tài)的庇護空間;古希臘神話象征的力量之源;精神性的以愛為特征的交互關系”。雅可的“不確定”、迷失與生命的隕落無不體現出精神原鄉(xiāng)的缺失,信仰與愛的匱乏。
二、原鄉(xiāng)尋找:“大歷史”與“小人物”
葛亮以書寫大歷史的筆法追溯南京延綿不變的質素,以大背景之下個體的生存探求南京人文、精神的內里,將城與人相互依存的力量通過歷史忽略的小細節(jié)展現,實現對精神原鄉(xiāng)內涵的探索?!吨烊浮窌r間跨度近百年,從 1937 年的南京大屠殺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再到饑荒時期和“文革”、唐山大地震、毛主席逝世、新世紀的留學生還鄉(xiāng),葛亮用三代女性的命運串聯起整個城市的大歷史,構成了時間敘事的內容。三代女子的愛恨嗔癡將大歷史性別化、民間化,同時葛亮并未停留于此,女性成為他書寫另類歷史的載體。葛亮書寫的另類歷史是有溫度的小人物史,由飲食、生活、小人物的悲歡組成。對飲食生活的描寫透露出葛亮的匠心,同時亦以此解構歷史敘事的英雄傳統(tǒng),將南京的氣韻、精神內里放在最接近生活的小人物身上,將南京粗糲、真實甚至于血腥的一面展現出來。
南京大屠殺期間,葉毓芝慘遭日本人暴行,產下與日本人芥川的孩子;建國初期,陸一緯被劃分為右派派往北大荒,程云和為了程憶楚的前途阻礙兩人戀情的發(fā)展;“文革”期間,程云和為了保護家人自揭曾為妓女的往事與傷痛;毛主席逝世當日,老魏為救老虎落水離世;每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同時,有小人物對生的掙扎與執(zhí)著。程云和身為妓女雖然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救下受傷的士兵,卻并非因為大的家國情懷,而源于熟悉的鄉(xiāng)音與不忍之心,“還是個半大孩子吧。娘老子要看見了,不知該怎么心疼”,當她用母乳救士兵之時,天然的母性不自覺生發(fā)“都說有奶便是娘,我就是他娘了”。正是程云和的母性與善良,才使“齊仁堂”葉氏血脈得以延續(xù)。故事中葉氏三位女性的命運仿佛落入悲劇宿命的循環(huán),平實美好生活被撕毀后為文本增加巨大的悲劇效果。但悲劇之下處處溫情,文本中對基本生存物資的關注,對其樂融融親情的描寫,使南京在拋卻大歷史后展現出溫情實在的生活內里。對親緣、家國的依賴性使生活在南京城的小人物堅強地活著,南京之于他們不僅僅是生存之所,也是精神的支撐,是家族、倫理意義層面的精神原鄉(xiāng)。
許廷邁探索南京,尋訪遺留的歷史古跡、學習“古典主義大蘿卜”方言、比對中外女性中感受到南京從未遺失的氣韻與精神。南京不僅僅是一座城而是一個具有巨大隱含意義的象征符號,一座滋養(yǎng)精神塑造小人物認真執(zhí)著生活的精神原鄉(xiāng)。許廷邁第一次見到程囡便被她寵辱不驚的神色吸引,“這有別于西方的年輕女人,她們太放任自己,像是隨時敞開了的大衣櫥,各色鮮艷的雜碎在里面一覽無余”,“這個女孩子是江南老院兒里西廂房的竹簾子,輕輕掀開一角,沒待你向里頭看個仔細,她倒先靜悄悄地合上了”。同樣,相比英語,中國的“愛”有著比“LOVE”更為深刻的內涵。南京方言罵人的話擲地有聲,能夠解決尷尬場面的一切沖突,其“橫”“怨與怒”也是融入城市的血脈。
南京城將內在的氣質賦予生活于此的平凡人物,充滿蘿卜氣的方言與未褪去古典美的女性構成南京實在生活的肌理。南京歷經的劫難、創(chuàng)痛被日子的溫情撫平,在歷史滾滾的煙塵之下,他們堅韌頑強地生存繁衍,城與人凝構為相融的整體;從另一層面來說,也正因為南京給予的精神支持,才使人有生存的欲望,而這正是原鄉(xiāng)予以的依托感、安全感。
三、原鄉(xiāng)想象:“愛城”的建構與生命綿延
趙東華主編的《南京的性格》里提到:“南京是個寬容的城市,無論哪一種不同的文化或經濟因素都會在這里找到生存的可能?!彼薮蟮陌菪允蛊湓跉v史創(chuàng)痛的表皮下容納茍且、傷害、仇恨與愛,使離開南京的人無法忘懷。無論是反叛葉家的芥川還是被云和挽救性命的洛將軍,他們對南京遙遠的懷想都是基于女性,芥川的孩子坦言自己“并非單純的悼念者”,洛將軍沉湎回憶“她彈琵琶的樣子真美??上?,再也看不到了”。南京之于施暴者與被救者是充滿柔情與愛意的城市。葛亮談到筆下的南京時說道:“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個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強調過,如果讓我講《朱雀》里誰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這座城市的磚瓦?!惫适轮袕碗s的人物關系網絡、交錯的歷史線條并不僅僅指向南京遺失的歷史與現代的迷失,而是構筑一座“愛城”,以貫穿古今、融合中外的愛的力量將永無止息的戰(zhàn)爭寬恕,化為繼續(xù)生存的力量。葛亮作為距離性的寫作者,并未止步于對故鄉(xiāng)人文歷史回顧,也并未對南京城現代的一面表現過多的失落,而以客觀的視角在現代精神迷失中叩問歷史,在愛與救贖不斷循環(huán)的宿命故事中展現南京超越時空、地域的救贖力量。這份救贖的力量在雅可與程囡之間達到頂峰。
馮雅可的氣質似魏晉名士,狷狂不羈、困頓放縱,與許廷邁初識的南京氣質頗相像,“這城市號稱龍盤虎踞,其實骨子里有些信馬由韁,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氣一脈相傳下來的”。他崇尚藝術,不惜以身體實踐行為藝術,在他身上有現代生存的困頓與追求精神超脫的本真。本真性“是一種理解生命本質的本真生存狀態(tài),它的對立面是異化的、沉淪的和不自明的狀態(tài)”。程囡如船,讓雅可在生命“最脆弱最痛苦的一瞬”留下延續(xù)的種子,與她結成“命運的同盟?!彼麄兊膼鄢搅朔毖艿膶こR饬x,共同抵御“隨時被瓦解的現實意義”,以獲取永恒,抵達對存在終極的追問,實踐對純然精神原鄉(xiāng)的渴望。“終極”不僅指人生最為根本的絕對價值,同時也指萬事萬物存在的最終狀態(tài)和最深層本質。雅可與程囡在對愛欲原初狀態(tài)的渴求中實現了對當下狀態(tài)的超越和對于最深層本質的追尋。無論是雅可現代的迷亂和困頓,還是歷史中無數隱沒的小人物悲痛,南京城終將有人去守護與愛。李博士大膽狂熱的婚外戀、老魏舍命救養(yǎng)子、貝理亞神父以悲憫之愛救助受難的南京人……葉氏三代串聯的歷史之下有更多令人感動的細節(jié),“愛城”里對生命崇高的態(tài)度使南京包容多樣的生命形態(tài)與粗糲的成長。
葛亮《朱雀》里的南京有大歷史之下的肅穆莊嚴、小人物“煙火氣”的平實溫暖。穿越百年的歷史,南京仍舊鮮活,滋養(yǎng)著執(zhí)著古典之美與現代社會中迷亂的靈魂。它是救贖的城池,將歷史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痛一一撫平,包容古今中外生命的不堪與脆弱,最終將城與人回歸于人最本原的狀態(tài),將南京城所蘊含的所有生命哲學注解為活著、延綿著最純然最高貴的生命態(tài)度?!皞惱肀疚弧迸c“神性本位”的原鄉(xiāng)追尋出現交叉——活著,怎樣活著是其最大的共性。精神的原鄉(xiāng)可以予人以足夠的精神庇護空間,而現代南京之于雅可的無解正說明一個問題,當陷入現代精神精神危機,是否可以用回歸歷史的方式,去獲得一份精神的寄托。葛亮以現代的眼光打量著、撫摸著歷史,他想要詮釋的并非南京一座城池,而是超越地域的精神原鄉(xiāng)的現代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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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禹新,喀什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